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布受天下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================= 书名:恩宠记(娱乐圈) 作者:季年年 文案 蜚声国际的超模,红遍影坛的影帝。 巧遇邂逅? 之前命运已在绕叠。 此后更是纠结缠绵。 经年再回首,文霏与康南铭的故事,还有那些人的情缘,或许都可以称之为传奇。 正剧,HE,日更。 内容标签:都市情缘 破镜重圆 虐恋情深 娱乐圈 搜索关键字:主角:文霏、康南铭 ┃ 配角:叶湄、周豫、翁子临、梅凤亭、Cathy、赵宇白、刘明逊 ┃ 其它:HE,超模 ================== ☆、慈善晚宴   康南铭和周豫,相识于一所寄宿中学。      康南铭小时候和同龄人相处不来,初来乍到时,英文说不利索,畏畏缩缩的,搬入寝室的第一天,连自我介绍都说不全,被白人室友欺负嘲笑。      当时周豫刚好路过,他是很有威望的级长,询问一番,替他解释:      “He's not an orphan. His mother is a Chinese violinist,Fengting Mei.”      (他不是孤儿,他妈妈是华人小提琴手——梅凤亭)      这三个字他听得懂,双眼一亮,拳头就挥上去了。倒在墙根的周豫满脸挂彩,然而仍旧温和的笑。康南铭立在原地,双拳紧紧攥着,眼神却怯弱躲闪。      截然不同的两个少年,后来成为彼此最好的朋友。同在一所大学读的医科,如今只有周豫穿上了白大褂,而康南铭误打误撞,大三那年由于一场试镜成为演员。      *****      十月末,春夏时装周。      一到纽约,拍摄杂志大片,拜访时尚界名流和品牌高层,接受娱乐网站的采访……新鲜劲没几天就过了。前几天,周豫送给他一张Scarlet Weng私人慈善晚宴邀请函,他邀了同来看秀的女明星叶湄作女伴。      下午四时,午睡结束,理查饭店十九楼的一间套房。      康南铭终于起身进了浴室,女人像是被他震散了骨架,无力瘫在床上,面红耳赤得喘着气,腻汗淋漓。      哗哗水声停下,他披了件藏青色棉浴袍出来,黑发湿漉漉,残水沿着发丝,在发梢末端蓄成珠子。      “我们分手吧。”      磁性音色,天生撩拨人的声线,稀松平常的口吻。地板上衣衫狼藉,她应声坐起,拣出自己的,一件件裹好身体。      “不洗洗再走吗?”      女人一言不发,很识相得离开。      刚被阖上,又有女子揿铃,门真是忙。康南铭一面系着浴袍腰带,一面走过去。门一开,他就转身回卧室。      “就二十分钟,我马上穿戴好。”他连一眼都没看门外。      叶湄进来,穿着樱桃红的小礼服,立在玄关处,不住看表,神情却是不急不躁。待康南铭再次出现,身上已是stefano ricci的黑色西装。领带同样黑色,透过白衬领围拢着脖颈,有股勾人的贵气。      叶湄上前一步,尖细的手,勾在他的西服肘弯。此时出发去参加翁盈盈的慈善晚宴,不早不晚。      嘉灵顿饭店门口,名车来来往往。康南铭和叶湄进入宴会大厅时,刚好碰见携着女伴的周豫。     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好友的未婚妻。只一眼,康南铭就知道,周豫并不喜欢身边的女人,但她一定是方岚君中意的儿媳。      周豫的人生之路,自出生起便已由父母铺好,一派锦绣繁荣。原来不只如此,终身伴侣也得由父母指定。康南铭自嘲:其实爹不管娘不疼,也有一些自由的好处。      不是叙旧的场合,两人寒暄几句后,分别进入会场,找到席位坐定。      菜品不停得上来,一会儿就满了桌。装盘的瓷碟都比佳肴贵出几倍,可一张张嘴都忙着说,顾不上吃。      晚宴,晚宴,满座的是宾客,而不是食客。      “原来刚才那人就是周豫啊,”叶湄远远瞅一眼那个斯文背影,道,“听你平时老说起,我还以为是个死板的书呆子,没想到挺一表人才的。”      “人都会变,难道你现在还和十八岁一个样吗?”康南铭心不在焉,偷偷掩面打了个哈欠,问:“还要多久才结束?”      “急什么,重头戏在后头。”叶湄来了兴致,“时装秀马上就开始了,这都是翁盈盈的最新设计,今晚肯定能筹一大笔。”      康南铭跷起腿,眉宇间有些不耐烦,抱了胳膊靠在椅背上。他们的席位在宴席中央的传菜道尽头。这条三米宽的传菜道,等会儿就要充当T台的角色。      蓦地,remix音乐响起,金发美女手提着裙子,一个接着一个下来。      因是私人晚宴,模特大多都走得很轻松,个别的台步还欢脱得失了水准。脸上都是随意的笑容,不似秀场天桥上的高冷。      千篇一律的婀娜多姿,康南铭意兴阑珊,修长的手指便在桌面上律动得敲了起来。      忽的,叶湄眼中一亮,伸起原本托腮的手,朝远方挥了挥。康南铭见状,顺着她手臂上的长手套望去。      T台上过来一位东方女郎,水蓝色薄纱在她腰下左右荡起。唇若粉霞,鼻梁秀挺,下颌角延至尖下巴的线条,流畅如水。      嘴角向下一撇,康南铭心想:五官秀气精致,骨相亦是长绝。可偏偏看上去冷艳不可亲,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。      气质不合喜好,他没了兴趣,低头啜一口香槟。      到了尽头,她返场转身,瓷白手臂轻轻一挥,裙摆扬起,水蓝色的波浪。冰山面孔浸没在浮纱中,复现出的,却是一张如花笑靥,春风般和暖,倏忽之间已感染众生。      酒杯壁上的修长手指,蓦地僵了。      秀毕,嘈杂声复燃。      “这是谁?”康南铭凑过去,悄声问,“中国人吗?”      叶湄斜睨他一眼,又扭回视线,笑而不答。      “我知道你和她认识。”      “她是我的朋友,没想到你居然不知道文霏。”      声音一落,宾客席间的掌声,稀稀落落地起来了。翁盈盈穿着一身宝蓝色丝绒旗袍,已经站到一排模特的正中间,牵过身旁文霏的手,仰脖和蔼一笑。      如果要问顶级时装设计师中都有哪些中国人,那么少了谁,都不能少了Scarlet Weng。她年逾半百,堆在肩上的浓密鬈发中,掺了几抹银白。      一口流利洋文,地道得和母语不分伯仲。致辞完毕,拍卖开始。      康南铭一次次举牌,喊价,满座宾客的疑惑眼光接踵而至。将近尾声,他已拍下了所有亚洲模特所展示的礼服。      最后轮到文霏身上的水蓝色礼服,众人看向他,就连拍卖师也迟迟不落锤,仿佛等着他。而康南铭只是颔首,微微笑着,一点没有举牌的意思。      拍卖师终一锤定音,宣布竞得者的语气有些遗憾。许多宾客的目光随着扭动的脖子划着直线,直线的两端,自然是台上的那抹水蓝色和台下的康南铭。      有些人心知肚明,但有一人笑他们自作聪明。      “南铭,和你打个赌如何?我这个朋友,”叶湄举起高脚杯,昂然一笑,“绝不会成为你前女友名单上的一位。你只要追得到她,就一定会把她娶回家做太太。”      康南铭闻言,怔怔看她一眼,随即轻哼一声以示不屑。本就是酒宴上觥筹交错间的戏言,他只当她说笑。      狐狸眼娇俏一眨,她又道:“我现在想不出赌注,如果你输了,你可欠我一笔,记着啊。”      “随你,怎么都行。”      康南铭手腕一倾,两人碰杯为定。他一饮而尽是酒量好,她皱眉干杯是料定会赢。      “你怎么不把那些白人模特的礼服也拍下?将全场的礼服都送给文霏,难道不更彰显你的气派?”      叶湄想看他承认囊中羞涩自我拆台。      “你没发现吗?”康南铭难得一脸认真,“白人模特身上的礼服都是鱼尾设计。她的腰过细了,穿上去会显得胯宽,她不适合。”      “是吗?”      本以为是拙劣的胡诌,可一望台上,顿觉眼光精准,她撇嘴说:      “也对,百花丛中过,这方面你是行家。”      “百花丛中过的下句,是片叶不沾身。”康南铭遥望那水蓝色身影,晃着杯中香槟,道,“你用在我身上,那可错了。”      台上超模每个都是长腿纤腰,万里挑一的气场。光艳灯光下,她们言笑晏晏,宛若油画。      “Fei,那位中国先生是你男朋友吧,”一位法籍模特拢着手指,罩在她耳边悄声说话,“你们闹别扭了吗?他好像在和你赌气。”      文霏依着她飞向席间的眼色望过去,那桌隔得太远,根本看不清人,于是随口应付一句:      “我不认识他。”      “他独独不拍你这件礼服,我还以为,”法籍模特顿悟一笑,“我明白了,他想追你,所以为了引起你的注意才那样做。”      *****      次日,七件礼服一到,康南铭立马就派人送过去。      助理回到套房的时候,他正坐在沙发上,手中是《梦中镜》的剧本。敞开的书页,被荧光笔划得五颜六色,贴满了标注贴。      见那几大包礼服没了,康南铭扬了嘴角,低头,接着刚才的台词看下去。      “她收下之后,有没有说什么?”      “收是收了,”助理趁他不注意,从背后飞似的拿出一个袋子,将它放在茶几上,“但文小姐什么都没说,只是让我把这些带给你。”      “谁送的,为何送,她一句都没问?”      “没有问,她连门都没给我进。我说我是康南铭先生派来的,她看都没看就把东西拿进门里,然后把这个袋子给我,让我务必交给你。”助理察言观色,怕他迁怒自己,又补充说,“文小姐好像急着出门,最近是时装周,她肯定忙翻了。”      锐利眼眸应声抬起,视线从助理身上往下走,最后落在了那质感不俗的纸袋上。      康南铭沉着脸打开,数了数里面包装考究的礼盒。不多不少,刚好七个。上面的外文品牌名,他自然熟知,一个个拆开——他的眉头越锁越紧。      Vacheron Constantin手表,玛瑙袖扣,鹰头腰带,限量版丝巾,名牌墨镜,万宝龙限量版钢笔,还有一瓶尚未发售的Fiona男士香水,在玻璃茶几上一字排开,琳琅满目。      助理呆了呆。康南铭也有些懵然——毕竟这是他从未遇过的架势。不过那发蒙的时间,也就几秒工夫,他又陷回沙发,翻着剧本。      《梦中镜》是个悲剧,但康南铭看了一会儿,却不由的捂嘴笑了。    ☆、命为媒   Duchess Avenue,颠倒白昼黑夜,只过夜生活。晚上灯红酒绿,靓女满街,喧嚣不止。      康南铭从来不喜这种乌烟瘴气的场所。若不是叶湄刚才在电话里说她孤身一人,他大概这辈子都没机会涉足此地。      夜店门口的保安在检查ID,确定客人达到可以饮酒的年龄。康南铭不知规矩,站在路边,为寻找证件掏摸着全身上下的口袋。      “Excuse me.”      他往右横了一步,给身后的人让路。      “Thank you.”      穿着水洗牛仔衬衣的女孩回头道了谢,匆匆往隔壁夜店跑去。如果多停一眼,康南铭肯定会认得出来——她是文霏。      DJ在打碟,电音舞曲满场乱冲,灯光飞舞,冶艳颓靡,红男绿女扭动摇摆。卡座不多,康南铭一下就找到了叶湄的位置。生生等了半个小时,她才从舞池中撤出来,意犹未尽。      “不去跳会儿?难得来这里。”叶湄坐下,给他倒酒,“刚才经纪人说有事不来接我,咱们干脆在这里通宵吧。”      “我提醒你,Fiona高定秀是在明天下午。”康南铭皱眉,移开杯子,“我不喝了,你快去跳,跳完我送你回去。”      “那我们赶紧走吧。”她想起什么,眼里笑意涣散,“你先出去等我,我再和那个德国帅哥跳一曲。”      裸/露后背被光线染成幽蓝,没入舞池,再寻无踪。      康南铭满脸厌弃,转身往大门走,忽地,余光扫到一个身影,顿然驻足。远处的吧台,周豫穿着衬衫西裤,驼着背坐在那里喝酒。      康南铭没想到他如此颓丧愁闷——印象中的周豫是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场所的。      正要迈步过去,DJ切了舞曲,前奏就是一个霹雳,几层人浪横过来,挤不过去,喊他名字,声音又被淹没在噪声里,料他也听不见手机铃声,只得悻悻作罢。      *****      这个时间,男女都到了店里狂欢,马路上人烟寥寥。      康南铭坐进车里,刚要拉上车门,西斜角方向的对街,似乎有些不太对劲,要收回车里的腿又跨下来。      半个身子被塞入车厢后座,黑色紧身裤包着的长腿,毫无方向得乱踢。两个女人,一团乱。      文霏还残存着一丝意识,慌乱中,额头猛地撞上车门。一声嘶鸣,终于击断Cathy几近崩溃的神经,她一巴掌劈上去,文霏终于不再抵抗。      指甲里嵌了皮肉,cathy蜷起手指,朝美甲片吹了吹。雀斑簇拥的双眼里,病态又绝望,她尝到了扇她巴掌的鲜味,又抬起来手,却突然停在空中。      她忽然揪起文霏的半边脸,手指加了力度,手腕微微一旋,五片指甲仿佛要从她脸上扭下一团血肉。      刹那间闪出一个人影,他将Cathy拉开,把昏厥的女人揽在身上后,对准Cathy膝盖后窝一踢。      双腿一软,她跪上地面的碎石子,咒骂。      康南铭倏地将她打横抱起,往远处跑去。疾奔中,无意看了一眼,才诧异得发现是文霏。寻常打扮,简直换了个人。      夜风越来越利,他将怀中的脑袋轻轻一拨,她的脸躲进他的颈窝里,康南铭确定没人追上来,才放下她。      正巧,一辆出租车经过。司机是个华人,扁平脸,眯缝眼,侧头扫一眼后座的狼狈男女,便发动引擎。      “理查饭店。”      文霏依在他的身上酣眠,一动不动。车里暖意融融。他也乏了,难忍睡意。半梦半醒中,他感到有一双手攀上胸膛,剥衣扣。      在梦色之中,他以为,顺势沉醉。欺身而上的文霏,满面绯色,樱唇微张,目光灼灼。白衬衫大敞,她痴痴笑着,又解起自己的衣服。      “我说,快到饭店了,你们能不能再忍忍?”司机不耐烦的一句话,划破这所谓的梦。      康南铭惊醒,猛地推开身上的人,慌张合上衬衫外的西装外套,把胸膛掩住。      “我们不是那种关系。”      “行了,别装了。”司机早已司空见惯,“duchess avenue那带应召女郎可多了,货色还都不错。”      康南铭紧紧扼住一双细手腕,见她盯着自己,直吞口水,才恍然大悟——白人女郎给她下药了。      “你说谁是应召女郎!我和女朋友吵架了。她一气之下跑去喝酒,发起酒疯就这副德行。”      司机一听,忙为失言道歉:      “对不起对不起,女朋友这么漂亮,下次别让她去那种地方喝酒。还好今晚找着了,不然可有你后悔的!”      *****      纽约街头的夜晚,寒气逼人。      黑漆跑车旁,缀满水钻的紧身裙,包出臀部浑圆曲线。她立在风里,双手抱臂,抖擞的水钻明晃晃,招徕客人一般。康南铭的电话,还是无人接听。      路过的男人都朝这个美女吹口哨,更有甚者还上来问价。竟被当成站街女,那双化着烟熏妆的狐狸眼,狠狠瞪回去。      喝完两瓶灰雁伏特加,周豫走出店来,一手抓着西装外套的后颈处,将它搭在肩上。下台阶时一个趔趄,踢了踢皮鞋稳住脚步。再抬眼时,他怔住。      周豫还记得那晚,她着着樱桃红礼服,在水晶灯下的一颦一笑。      “你好,我们在翁盈盈的晚宴上见过,我是康南铭的朋友,周豫。”他走过去。      “我记得,你好。”叶湄瞟他一眼,浑身战栗,声音也颤,“我在等康南铭。”      乌紫双唇,抖得仿佛要掉下来。周豫犹疑了一下,还是走到她身边,将毛制西服给她披上。      绸面丝巾围在衬领里,柔和的虾红色。他站回去,离她一丈距离,掏出手机,想帮她联系康南铭。      侧头看他不走,叶湄斜了斜嘴角,笑得讥诮,将肩膀上的西服往地上一丢,恰好完整罩住高跟鞋上的一双脚。      面料被水洼中的泥水污了一片,衣服该是废了。那尖下巴微微一昂,轻声轻语,有些蔑意:      “我的脚比较冷,你不介意吧?。”      周豫顿时羞恼得满脸通红,片刻之后,冷冷一笑。      *****      文霏很轻,到达套房的这一路,康南铭并没有费多少力气。药劲渐缓,她这时安静了点。他抬臂闻了闻身上的酒气,让她在客厅坐下,进了卧室。      衬衫被推到胸膛,有人突然出现在门框中。皮带松解,窄腰雪白,文霏笑着迎过去。      康南铭的长腿,在膝盖一折。两人在白色寝具上坠出一个陷落。      似触非触的感觉,缕缕香水气,混成了一种痒,像是羽毛溜进了鼻腔,搔的人痒,又不知该挠哪里,去抑止这痒。      “你是谁?”文霏摸湿了他的唇,脸上却是孩童的天真,“你明明很熟悉,可为什么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你?”      康南铭也不是吃素的,一个反身占了上风,四片唇瓣,两条充血的舌,濡湿绕叠,水丝交缠。      意乱情迷,四只修长的手肆意游走,红肿的脸猝然跳入他的眼。耳光红印,仿佛从头顶给康南铭浇了冰水,体温瞬间降了下来。      双手轻轻抚上她的右脸——这样乘人之危,和那些人有什么不同?      他在床沿坐起,穿上睡袍。文霏跪着爬过来,从背后环上他的腰。      “你乖乖坐在这里,等我洗澡回来,我们再一起好好玩,行不行?”哄小孩的口吻。      “行。”文霏在他凸起的喉结,蜻蜓点水一啄,“那你快点洗。”      动作却是慢条斯理的,等康南铭在莲蓬下脱至精光,忽然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对,围上浴巾出去。      卧室空无一人,客厅里一侧的飘窗大开,窗幔被风高高吹起,一大半布料在夜空中乱舞拍打着。      文霏高坐窗台,他过去把她小心翼翼抱下来。      “我热得难受,这里比较凉快。”只留迷情的脸,偎上他白花花的胸膛,“这样也很舒服,可是你又不让。”      *****      清晨,文霏侧身躺着,双眼半睁,升起的眼帘就这样卡住了,定定看着床头柜上的藕粉色胸/罩,腾地坐了起来。      上身凉丝丝的,她低头一看,被子里的手急忙摸了摸,长裤的拉链还紧紧拉着,她闭眼吁了口气。      左手勾过床头柜上的衣物,飞速穿戴好,文霏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个光着肩膀的男人。      他朝床的另一边躺着。      文霏羞红了脸,正要伸脖去看,却瞥见那侧床头柜上的电子钟屏幕里的数字,顿时惊慌失色跳下床,踩了帆布鞋,一路狂奔。      Fiona春夏高定大秀就在下午,文霏在电梯外,直求门快点开。从十九楼下去有段时间,她站在角落里,双手按摩着胀痛的太阳穴,一点点回想前因后果,但脑海嗡嗡一片。      陡然之间,脑海里有两个男声开始交谈,它们说着什么,男朋友, duchess avenue......      文霏忽然双目出神,一眨不眨——昨晚的记忆回来了。      电话,威胁,喝酒,耳光,上车,药物发......药物发作?她忽然捂住涨红的脸,羞赧万分,深深吐了一口气。      一夜好眠,康南铭醒来的时候,已经快到中午,见身边的枕头空着,他就清楚文霏应该没有误会什么——不然也不会静悄悄离开。      怔然几秒之后,他抬起垂在被子上的手,摸摸额头,笑了笑——其实她还是误会些什么比较好。    ☆、天桥   下午就是今年纽约时装周上最具分量的一场秀——FIONA春夏高定大秀。      康南铭身高腿长,肩宽腰窄,天生的衣服架子,团队没多久就打理好他的造型,熨帖的茶色西服,复古英伦风。      隔壁化妆间,叶湄还满头发卷,几个服装师忙前忙后,他一进门,便将双手往口袋一插,找了椅子坐下。      叶湄朝他看一眼,暗想衣服真是伪装——换了个有教养的打扮,竟然有几分周豫的样子。      怎么会想起他!她在心里对自己翻了个白眼。      助理已将跑车从duchess avenue开回来,霍磊进来,将车钥匙搁在茶几上,康南铭垂眸一瞥,对叶湄说:      “昨晚碰到一个朋友,她需要帮忙,我没法拒绝。”      “除了周豫,你在纽约还有哪个朋友?”叶湄抬手,吹了吹裸色指甲片,说“昨晚在路上搭讪哪个美女了吧?”      “实在是抱歉。”康南铭听她这口气,知道昨晚无碍,“你后来是怎么回去的?”      “不巧,你那唯一的朋友给我碰上了。”叶湄的语气冷冷的,“他找了代驾,我搭他的车回来的。”      “还好你遇到的是周豫。”康南铭说,“我没想到他会去那种地方,这小子一直都是三点一线,图书馆,医院和公寓。”      “得了吧,有未婚妻的人还去那种场合找乐子,哪有你说的那么洁身自好。昨晚他浑身酒气,差点没把我熏死。”      “就是因为那个未婚妻,肯定都是他妈妈在自作主张,不然周豫订婚,怎么可能不告诉我?”康南铭想起以前,“他一直是模范生,还是级长,特别受欢迎,不可能酗酒。”      “对了,”叶湄思忖一会儿,忽然转移话题,“下午有文霏,她走完这场秀,就隐退T台,明年回国演电影了。那是你的主场,好好把握。”      “恩。”      叶湄见他反应冷淡,微恼:      “你和文霏的事情,我就装着不知道,别指望我给你从中牵线。”      “我有说过要你帮忙吗?”      “那我等着你带齐喜糖请柬,到我这举白旗。”      他笑而不语。      ******      布莱德特公园,衣香鬓影,星光璀璨。一个个女星从各国的荧屏里走下来,身披华服,颈项挂满名贵珠翠。男星身上大多都是永不出错的西服,但细看也能发现处处都是精心设计过的。      周旋在时尚界大腕身边,交流,合照。      到了时间,众人纷纷进入秀场坐定,康南铭和叶湄是受Fiona品牌特别邀请,位置在第一排。他望着面前的玻璃T台,想象文霏在上面摇曳生姿,眼中不觉有了笑意。      灯光暗下,舞台上留一方香槟金色的光,伴着悲凉诡谲的音乐,一个剪影乍现,随着猫一般的步伐,身上的衣服渐渐明晰。      无袖紧身白色长裙,裹出妖娆曲线,上半身是赤红毛绒皮草,一双手前后摆动。      叶湄附在他耳边悄声道:      “这是Cathy,只有十六岁,刚刚走红,是Fiona的新宠,Amiee的新晋缪斯。”      说毕,Cathy因为膝盖处的裙子裹得太紧,直直摔在T台上,面纱随之滑落。观众席顿时哗然,她伏在地上,双颊颤抖,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外头,两圈雀斑也在抽动。      康南铭一惊——原来她就是昨晚的白人女子。      秀场曲换了几次音调,接连而出的超模让人眼花缭乱,身后的窃窃私语从来没有断过。      突然间,席间躁动。康南铭不过斜睨一眼,没料目光被牢牢攫住,白色面纱盖住右脸,她似乎是文霏,又似乎不是。      康南铭不禁一笑——不知谁能有幸,见到这百变女郎的所有面孔。      是挂脖子款式的晚礼服,长裙摆层层叠叠,面料立体,线条婉转,柔蓝色的,宛若海面上旋出一朵浪花,      忽的,没人听得见鞋子搭扣断裂的啪嗒一声,但全都看得一清二楚,一双歪斜的高跟鞋留在她身后的玻璃T台上。      这是她模特生涯的最后一场秀,然而却发生掉鞋这种突发状况。康南铭见状,凛然惊惶,下意识就要站起,却被叶湄按住手,冷静下来,勉定心神坐好。      然而文霏落下一双光着的脚,稳稳不晃,如履平地一般。在天桥终点停下,她定点,仰脖,抚颊,冷眼鬼魅的妆容,红唇却又一丝不易察觉的安心的笑。      全场顿时响起欢呼与掌声,还有人站起来为她喝彩。      *****      秀毕,文霏已换便衣,走到洗手间,锁上门——里头果然只有这个长着雀斑的女人。      即使Cathy不发那条短信,文霏也会找她。      她走了过来,对着文霏的眼,轻轻吐了口烟。待烟圈晕开,她抹掉文霏脸上的粉底,四条红印现了出来。      “都要退圈了,你还有这么大的面子。”Cathy咬牙切齿,把面纱往文霏的脸上一砸,“Amiee为了让你上台!所有模特都得配合你,戴这种玩意!”      “鞋子,是你动的手脚吧?”文霏委身拾起面纱,微微一笑,“昨晚你说,你拍到了Amiee吸毒的照片,要和我谈条件。我虽觉得不对劲,但没想到小小年纪的你会如此恶毒。”      Cathy家世赫赫,进模特圈只是玩票。本打算拍下她的艳照,发到网上,让她在这退圈的节点身败名裂,再无翻身机会。      “我根本没有Amiee 吸毒的照片,只不过碰碰运气,没想到你真的上钩了。膝盖上的乌青,是你的护花使者送的。我只好换了衣服,没想到摔在台上,你替我谢谢他。”      “既然入了这行,就好好练练台步。是Amiee选中了你,别让她失望,还好今天只是首秀,下次可不能再走砸了。”      Cathy一直知道她重情重义,专业素养好,外形更是老天赏饭吃,她也知道这些话都是前辈的肺腑之言,可偏偏要提到Amiee。      “和女人搞一起那么多年,在男人胯/下变成母狗的感觉如何?那药我再送点给你吧,免得你以后在男人面前湿不起来。”      文霏听着,嘴角含笑,等她语毕,一巴掌扇上去。Cathy一摔,伏在身侧的洗面台,热泪一串串砸在乳白色的大理石上。      没想到她会哭起来,到底自小娇生惯养,又才十六岁。      “昨天算你运气好,也算我运气好。”文霏揪住她的领口,将她拎到自己面前,慢声细语,“你欠我的,只有这一巴掌,这下我们两清。”      手掌一松,衣领的一坨褶皱散开。她转身离开,走了几步又停下,侧头:      “我们中国有句古话,叫多行不义必自毙。就是说,一个人作恶多了,自然有老天收拾。你对付我的手段,使一次就够了。要是还继续这样算计别人,到时候把自己毁了,别怪我现在没提醒你。”      门被文霏摔上的那刻,Cathy悠然点了一支烟。烟雾缭绕中,她满是雀斑的脸上,一丝得逞笑意转瞬即逝。      [退圈老模和品牌新宠,本无利益之争,为何Cathy还要这样陷害?]      出了秀场的康南铭,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,思前想后,也只有这个答案能牵强解释——女人间的嫉妒是不需要理由的。      面前一圈记者,蹲着站着,参差不齐,大多来自中国媒体。      连珠炮一样的问题,有的针对本次Fiona秀,有的关于穿衣之道,有的纯粹是脱离主题的八卦。康南铭和叶湄,轻车熟路,一个个得体又机智地应付过去。      采访马上就要结束,已有记者开始收起三脚架,准备撤去,人群中忽然响起一个突兀的尖锐女声。      “不久后就是米兰时装周。FANSY杂志已经邀请了叶湄,康先生会不会考虑陪同参加?”      老资格的记者们忍俊不禁,不用看都知道发问者是稚嫩新人。康南铭和叶湄若真有恋情,他们早挖到了,哪里会被这番拙劣的话套出。      仿佛这个提问与自己无关,叶湄低头看手里的几根话筒,只等他回答完就走。      “可否告知,文霏今年会不会在米兰时装周上出现?”康南铭轻然昂首,笑得张扬,“有她走秀,我就去。”      手中话筒一滑,叶湄震惊得仰头看他。片刻沉寂后,记者们突然对着康南铭噼里啪啦一通狂拍,犹如斩获至宝。几个中年记者拍拍女孩的肩膀,眼底都是赞许,心里却在忌惮后生可畏。      事态发展与初衷相悖,许凝宁呆立一旁,大脑混沌。      采访刚结束,经纪人霍磊就来了电话,说刘导对《绝命异乡客》中的一些动作镜头很不满意。      刘明逊是当今娱乐圈最受期待的新锐导演,前年凭一部自编自导的剧情片名声大噪,斩获金雀最佳导演奖。     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艺术家,处事傲然又恃才放旷。康南铭有些反感他,但碍于自己是男主角,只得同意马上赶回剧组补拍,原本因为不放心周豫而约好的今晚会面也随之告吹。       ☆、荡漾   Fiona高定秀落幕后,文霏在秀场外和几个好友合照留念,开车回公寓的时候,已是五点。途经一家装潢高档的西餐厅,她犹豫再三,还是进去了。      沿街的那扇窗,漏出一张侧脸。车里的康南铭,恰好在这一刻朝窗外看。然后,他不顾经纪人霍磊喋喋不休的拦阻,笑着下了车。      朝西餐厅急急迈步,拱形落地窗大门外,他站定,正了正衣襟。      康南铭越过一桌桌客人,越过舞池旁的白漆三角钢琴,到了小圆桌前,颔首,见长睫毛低垂。文霏双手捧腮,有些困扰似的,没有发现他。      烟灰色裙裾下的纤长小腿,线条顺滑。白色桌布是镂空花纹,雅致,素淡。      方才,文霏想到已从T台退休,赌气似的点单。等侍者陆续上齐,她却不知道怎么使唤那握着刀叉的手——毕竟当了多年模特,胃口早已改变。      “你那么久都没有开动,难道是在等我吗?”      文霏抬头,发声者已在对面坐下,这个中国男人身穿灰色西装,修长的手捂上嘴,凝视她,风度翩翩一笑。      她触到眼神,心间一荡,不知怎的没有发声赶他走,拿起高脚杯,低头抿了一口,定了定心才说:      “你是谁?我不认识你。”      “真巧,你昨晚也是这么说的。”康南铭笑着垂眼,复又抬眸,“不过上次,你还夸我好看来着。”      朝前倾了倾身子,面色神秘,一字一顿:      “在床上。”      晕红从双颊漫到耳根,文霏打量他一眼。还未想起他是谁,舞曲奏起,向四面散开,在天花板上的水晶灯群中盘旋。      横过一只修长的手:      “和我跳一支探戈如何?”      “我不会。”硬邦邦的口气,说出来却成了娇怯怯。      “我会带你,我和你保证,一曲舞毕,你就会想起来我是谁了。”      文霏口口声声说不,却站起来,被他牵着走。忽的,康南铭感到软手抽了回去,急慌慌转身,而她只是在绾发。      “怕等会儿跳起来,头发甩到你。”      “我就知道你在说谎。”见长发被挽得一丝不落,康南铭说,“你会跳的。”      “只是看过别人跳而已,你真是爱猜忌。”被娇嗔语气一惊,她发怔着把手放入他掌心,“如果跳完我还不知道你是——”      康南铭的手猛然一拉,拉近她的身体,胯贴着胯,她顿时话儿都不会讲了,他的声音挠她的耳背。      “相信我,你肯定会想起来的。”      两人莫名得默契,众人的掌声显然是送给他们的。她的背嵌在他的胸膛里,忽的被抛出,在他高举的手下,一圈一圈的转。      再次被拉入康南铭的怀中,她听见他说:      “如果你赤着脚跳,是不是也能跳得那么好?”      文霏还没来得及细细思量,又被抛了出去,到了最后,勾住他的腿,整个人挂在上面。感受到西裤的体温,她抬头,猝然对上康南铭近在咫尺的脸。      身体的记忆,大概总是比大脑清晰。      “我叫康南铭,是个演员。”他们在掌声中回到座位,坐下,“昨晚和你在一起的人就是我。”      文霏回想昨晚,有些尴尬,咬着杯沿。忽然之间,她想起那个小厮,似乎也提过这个名字。      “送我礼服的那位先生,难道也是你?”      康南铭颔首而笑,默认。      那晚文霏站在台上,知有一位先生因她慷慨。这种披着浪漫糖衣的浪荡,她遇过好几回,不以为然。礼服一来,她就将以前品牌方赠送的东西搜罗出来,凑成回礼打发了出去。      “康先生,谢谢你出手相救。”      “昨晚,你的身体已经和我道过谢了。”康南铭想起自己也被她摸了个遍,又笑着说,“我也用我的方式,和你说过不客气了。”      此语轻浮,被占了便宜,文霏有些气。但不管如何,他没有逾越最后的界限,还不算太不堪。      他不走,她也不好轰他走。      康南铭垂眸,扫一眼桌上,说:“你吃得了这么多?不介意我替你分担一些吧?”      没等她回应,他就招了侍者过来,加了一套餐具。方才嘴上那样说,可他并不是真的打算开动,摆弄着餐巾,视线留在牛排上,极自然地:      “你现在可有男朋友?”      文霏的手一颤,语气冷然:      “没有。”      “我还要赶飞机,得走了。”康南铭掏出手机,问,“你的号码?”      回答他的,是刀叉划拉瓷盘的声音。如此淡漠,他倒觉得有些可爱,笑着拿出西装内袋里的万宝龙钢笔,拉过她的手,在掌心写下数字。      “这是你那天回赠的钢笔,很好用。”康南铭还没写完,见她的眼睛已经在寻东西来擦掉它,道,“留着我的号码,不然你会后悔的。”      她已从包里拿出湿巾。康南铭耐心地看她一点点擦掉,然后起身,走过去拉起她,紧紧抱住,她推不开那墙一般的臂膀。      康南铭在她背后的裙子上写下一串数字,钢笔尖划得她脊背发痒,她正面贴着他的身体,控制着不扭动,以免有暧/昧的摩擦.      好不容易背后的痒偃止了,耳背有热气腾起:      “写在这里,我看你还怎么擦掉。”康南铭撩拨着,“等你回到家,要是忍不住想听我的声音,把裙子脱了,就能看到号码。”      他又将灰色西装脱下,套在她身上,按住挣脱的肩头。      “你确定要让路人都看到这个号码?我倒不是在乎手机被陌生男人打爆,”康南铭垂首,吻着耳垂上的珍珠耳环说,“我只是不想知道有多少人在惦记你,我的醋坛子打翻了,你这小身板可是吃不消的。”      薄唇快要吻化珍珠,丝毫没碰到一寸肌肤,她却像个煮熟的虾子一样红,在他怀中微微颤抖。康南铭倏然离开,白衬衫刮起一阵风,走出西餐厅大门的时候全身一凉,却笑得张扬。      他走后,文霏还是心里直擂鼓,只能借由食物冷静,红酒食物一扫而空,大脑昏沉了些,挥之不去的人影终于消失。      回到公寓,已过九点,她在门口玄关的鞋柜边,脱下芭蕾绑带的低跟鞋,将康南铭的西服丢进垃圾桶,打个饱嗝,咧嘴笑了笑——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纵饱餐。      “你身上什么味道?”经纪人陈安也在,“就知道你管不住嘴。你是不当模特了,可明年就要拍电影,那镜头也是挑人得很。”      “难得的,难得的。”      她微醺,笑着打哈哈,扑通一声陷进沙发里。      “你马上给我起来,吃成这个样子不能现在就睡。”陈安松开拉她的手,想起来什么,“走完秀你去哪里了?我打你那么多次电话,都没人接。”      “手机没电关机了。”      “对了,你和康南铭进展也太快了吧!”陈安在她身边坐下,摘下眼镜,若有所思,“你最近一直在准备Fiona试装,老实和我说,到底什么时候偷偷跑去见他了?”      “谁啊?”文霏昏昏欲睡,说话也含糊不清。      “康!南!铭!”陈安摇摇她,“你不会还没看过那个新闻吧?”      眼皮倏地一抬,文霏一脸惊愕看向陈安。她刚要问,ipad递了过来,新闻标题触目惊心,手指飞快滑着屏幕。      “康南铭公然示爱超模文霏”的头条已经在国内各大门户网站的娱乐版高高挂起,她的名字更是一跃至某搜索引擎搜索量首位。      只有平时关注时尚圈的人知晓她,即使她在超模界成绩斐然,国内的知名度也不高。今日人气剧增,并不是因为Fiona高定秀上的惊世一走,而是因为和康南铭扯上了关系。      毕竟国内大众对超模的关注度并不高。奢侈品牌,香水名品,高定礼服,这些东西离市井百姓太遥远。      “其实你不用怕我会说你。”陈安抱臂在沙发背后踱步,有些悦然,“你搭上康南铭是好事。这还没回国,就有这么劲爆的新闻出来。等明年刘明逊导演的《孤皇》一拍,人气一上去,那后面的路可就顺了。”      经纪人在大展宏图,盘腿坐在沙发上的文霏,眉头锁起。愕然换成严肃。      “安姐,你知道康南铭的联系方式吗?”      “你说什么?”陈安难以置信,过一会儿又哭笑不得,“我还要问你要他的号码呢!弄几张他的签名照回去给我那些侄子侄女,今年春节我能省一大笔压岁钱!”      她正欲开口,突然冲到卧室去脱裙子,看着烟灰色布料上的一串数字——原来“不要他的电话会后悔”是这个意思。      墨水渗入衣料里,只好拿过剪刀把它绞成碎布条。      “安姐!”文霏又冲了出来,脱口而出,“找一下康南铭经纪人的联系方式。”      *****      飞机落地的时候,上海已是正午。      机场VIP通道,经纪人霍磊推着行李,他年近四十,高鼻深目,天生的不苟言笑。      康南铭一面走,一面看手机,发现未接记录里并没有陌生的号码,心里嘀咕:她是太沉得住气,还是没有看到新闻?      “星恨永生,只能求她,不变白骨不变鬼,只能求她,不变白骨不变鬼,不变白骨不变鬼。”      “你什么时候把这个铃声给换了,”康南铭抱怨,“又是白骨又是鬼,听着慎得慌。”      “喂,”霍磊接听电话,没理他,“对,我是他的经纪人。”      康南铭立在一旁刷着手机上的娱乐新闻,没有注意到霍磊的浓眉已经皱成一团。      “亏你还笑得出来,文霏和她经纪人明天来公司找你,我们晚上飞不了北京,”霍磊挂了电话,一脸肃然,“刘明逊本来就对你印象不好,你还送他话柄。”      “没事,让叶湄给他吹吹枕边风。”      “你是真傻还是假傻?就是因为叶湄和你走得近,他才刁难你。”      “刚才是谁给你的电话?”康南铭自顾自问,“文霏的经纪人?”      “是她本人。”      他一听,捏紧手机,发白的指甲盖下,是她在新闻照片里的娴静笑容。       ☆、偷书贼   郊区,一片独门独户的洋楼,依山傍水。沉金河自东向西流,贯穿这群年久建筑,两岸的芦苇荡,垒起难越的高墙,将万玺山庄划为南北两区。      房主们多是高知分子,如今都已退休。屋宅虽老旧,但由于这里是都市中难觅的宜居环境,他们宁可在这里颐养天年,也不要随子女去什么闹市区的公寓。      霍磊一直都想不通,这种注满老人的社区,康南铭一住就是四年。万玺山庄北区,西角落的那幢棕色洋楼,就是康南铭的家。      深夜十点,门铃声传来。      原来是胡杏洲,康南铭的外婆。这是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太太,戴着酒瓶底厚的老花镜,鹅蛋脸上横满皱纹。松弛的眼皮压下来,年轻时的杏眼成了三角眼。      “胡医生,你怎么来了?”手足无措,不知该去搀她,还是怎样。      这是胡杏洲四年里,第三次来外孙家。第一次是替老伴梅瑾之带话,让康南铭在小区路上不要和他打招呼。第二次是来还一套紫砂壶,那是康南铭在无锡拍戏时买来送给他们的。      老太太瞅了他一眼,一手扶着墙,一手换布鞋。      “胡医生,直接进吧,鞋子不要换了。”      “呵,到底是康震的儿子。”胡杏洲低着头,轻哼一声,“进别人家里不换鞋,成什么规矩。你爸没教你,难道凤亭也没教过你?”      康南铭没回嘴,跟在胡杏洲后头,两人走到餐桌旁,一高一矮,一佝偻一挺拔,立着。      “你好好给我说清楚,那条新闻是怎么回事。”      在外婆面前,康南铭像是犯了错的学生,不敢说话。      “你配不上那姑娘,别毁了人家的清誉。”      “胡医生,我怎么了?”康南铭冷冷一笑,眼底藏着黯然,“一位是市里头排得上号的专家,一位是大学校长,您们老俩口唯一的亲外孙,哪里配不上?”      “混账东西!说的什么胡话!”胡杏洲一声呵斥,又有些不忍心,语气软了下来,“喜欢你的小姑娘不是挺多吗?别去招惹霏霏。”      本想争执,却听她叫得亲昵。      “您认识她?”      “她外婆许教授,是我的同事,”就要说漏嘴,她筛去一些内容,“生前也住在这里,以前逢年过节都会带文霏来我们家串门。”      还和她有这样的缘分,康南铭心里一面叹,一面喜,半晌才问:      “您过来就是专门和我说这个?”      “不然你以为还能有什么?”胡杏洲已经往大门去,“还好瑾之没有看到新闻,要是他知道,准给气到医院去。”      她说完就到门口换鞋,康南铭心里头纠结一番,还是妥协,跟了过来。      “我送您过去吧,外面天很黑了,当心摔跤。”      “不必了。”胡杏洲换鞋吃力,嘱咐道,“千万记住我说的,不要去打文霏的主意。”      *****      十九岁那年,文霏作为FIONA的开场模特,是那年米兰时装周最耀眼的新星。她是FANSY主编口中的“amazing girl”,却在宝贵的巅峰期,消失整整一年。      21岁她回归,前日辉煌早已作废,得从低处打拼。只过一年,她又横扫各大秀场,并成为Fiona代言人,从此急速窜红。四年过后,她又决定在第二次巅峰期,隐退T台。      当年重归时尚圈的文霏,是从纽约开始起步发展。她曾默默无名,而如今黄金地段都张贴着她的巨幅广告。喷绘海报中,那个放大几十倍的文霏在百货大楼的外墙上,俯瞰纽约城的繁华奢靡。      偌大一个繁华都市,olive street是她最舍不得的地方。归国的航班就在晚上,在此之前,还有故人要告别。      橘红色朝霞填满天际,路边是两排梧桐树,红砖墙上的树影斜长,漫过模糊的老玻璃窗。      那幢锈红色小楼,底楼是家淘旧书的店,二楼对外出租。其中的一间客房,是文霏在国外的第一个家。      这条街很老了,这家店也很老了,就连在店门口蹲着的那只金毛犬,也很老了。      但它总也年轻过的。      它年轻的时候,也总是这样蹲着,晨送目迎着一个姑娘。一月两月,姑娘也就认识它了,总会给它吃东西。可是它见姑娘越来越瘦,以为是因为自己抢了吃食,便再也不吃她喂的东西了。      这是条流浪狗。所以姑娘搬走了,它也走了。再后来,它发现姑娘有时还会回来,便又按时按点得在这里蹲着。      每一天的清晨,黄昏,它都会来,因为它不知道,姑娘哪一天会回来,但它知道,姑娘总是要来的。      今天,它终于又等到了一次。      一如既往,文霏笑着揉了揉金毛的头,推开书店的玻璃门。      风铃叮叮咚咚得响了一阵,这是文霏一年前送的——朱奶奶上了年纪,耳朵有些不好使了。      朱秀芳是个美籍华裔老太,滚圆的眼,滚圆的脸,富态得像一个滚圆的球,连脖子都给挤没了。      她正在看新闻,老花镜片都快要贴到报纸上。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,她的眼神也不灵了。文霏搬走不久,朱秀芳患了老年痴呆症。在老人现在的记忆里,她还是当年那个还未成名的小模特。      “朱奶奶,我要回中国了,明天就走。”迟缓抬头,看到文霏,笑得一脸慈祥。      “你好久没来了。”朱秀芳摘下眼镜,拉过她的手,拍拍手背,“待在家人身边多好。一个人孤孤零零有什么意思。等我哪天去了,你再进医院都没人管。”      “呸呸呸,朱奶奶你别胡说!”      “反正工作上,别太为难自己,要想想你的父母。”      上次来的时候,她头发没有全白,文霏见她已满头银丝。      “你好好保重,我会经常来看你的。”      “我就是一个房东,天天剥削你们这些租客,有什么好惦念的。千万别来看我,你没什么钱,用钱的地方又那么多。”      “这些,你喜欢就拿去,反正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。“朱秀芳从柜台里拿出来一堆绝版FANSY杂志,“不过听我一句话,少看看。这些东西对过日子没什么用,只会让你变虚荣。”      刚开始正式做模特的时候,文霏没有什么镜头感,姿势摆得像是在抽筋,常常被摄影师骂得狗血淋头。      老人忘记很多事了,但还记得,以前在书店转悠的时候,文霏连书店里的旧杂志都会拿来看,研究封面硬照和内页大片。      抽出一本杂志,封面女郎是Adeline,她穿着垫肩西服,烫着七十年代最时髦的狮子头发型。      “我拿这本就够了。”      “行,那其他的你给我放回去。”      文霏走到书架前,一摸这排发旧的书脊,感慨丛生。忽地,身边那高高低低堆起的旧书,轰然塌了一摞。      穿着黑色卫衣的男孩,循声,和文霏四目相对,下一刻就往店外跑——手上米色封面的书特别显眼。      是贼!文霏追了上去。她从小个高腿长,中学时练过三年田径,虽然偷书贼比她高了半个头,但根本跑不过她,没两分钟就被追上。      贼见跑不过她,把手一松,趁她抢书之际,又要狡猾开溜。文霏眼疾手快,立马抓住他卫衣的帽子。      “你还想逃!”      “行啊。我不逃,你赶紧把我送警察局去。别浪费我时间。”      没想到会是一口地道的汉语,文霏怔了怔,用包往他脑袋重重打了一记。      “你算老几,凭什么管我!”      “呵,凭什么?”文霏嗤笑一声,掷地有声道:“凭我和你都是中国人!凭你刚才偷东西,丢的是中国人的脸!”      她忽然看到手中的书,惊诧的自语:      “scarlet weng的作品集?”      男人已经将腕表利落脱下,举在她眼前。      “我身上没现金。这总值得了一本破书吧?”      “该是多少钱就付多少钱。那是书店,不是当铺。”      他不由分说地把腕表塞在她手中,文霏推搡分神,他抢回书,一个灵巧的闪身,又往后退了好几步。      “你替我付钱给那个老板,手表就当我抵押给你。”      “手表拿回去。”      腕表还摊在文霏手心,他已经远远跑开,突然转身倒退走,将双手拢在嘴前,大喊:      “下次见面的时候,你别忘了带着它。”一双自带威严的丹凤眼,却是温柔的琥珀色,平生第一次有了熠熠光辉。      文霏立在原地,等黑卫衣男孩彻底消失,又到书店取回那本FANSY,依依不舍退了出来,发觉店门外的金毛还在,舌头伸在外头,尾巴摇得欢。      以前早上赶秀的时候,它总会追着文霏,一路追到地铁站。之后来看朱奶奶,每次离开的时候,也依旧如此。      她捋了捋裙裾,蹲下来。 眼眶里的泪珠,打了几个转,没有落。它的鼻子黑黑的,姑娘的鼻尖红红的。      “老朋友啊,我以后都不会来了。”      它想啊,才不会被姑娘骗了,刚才明明和那个老婆婆说,要常回来看看的。      “你以后不要再等我了,这次也别追了,要是追了,我就真舍不得走了。”      它很听话的,默默蹲在原地,姑娘的背影在金色阳光中消失。但它知道自己还是要等的——等着有一天,姑娘和一个爱她的小伙子一起来。      上了年纪的人,总是见一面少一面。      文霏双手握着方向盘,望着车窗外的梧桐树,心想有空就要回来看看。只不过自己太久不来,也许下次就见不到金毛了——毕竟那只是一条流浪狗。       ☆、未亡人   以“康南铭公然示爱超模文霏”为核心,种种新闻标题添了花哨绯色的形容,独霸今日各个媒介。      大概很多人会觉得是记者在过度解读博眼球。但康南铭的粉丝,却觉得那是最犀利的概括。      出道八年,关系暧昧的,拍到同框照片的圈内女星不计其数。但无论如何,除了好友叶湄,康南铭的口中从未出现过任何一个女人的名字。而他此次这样高调露骨地对媒体说出文霏二字,对他家粉丝而言,绝对具有“划时代”的意义。      像给儿子挑媳妇似的,他们对文霏很是满意,纷纷在网上夸耀,说康南铭平时混归混,找正牌女友的时候倒是脑子很清楚。      康嫂康嫂的,叫得可起劲,可是对当事人来说,明明是子虚乌有的事情。      *****      在机场候机的时候,文霏难得如此关注网络,浏览器开了几十个网页,手指滑得停不下来,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抽筋。      从来没有一场时装秀的视频会有如此之高的播放量。前天的Fiona秀场上,康南铭因为文霏掉鞋就要冒失得起身,网友为了看清这个镜头,想尽法子弄到了1080P的片源。      他的表白金句,更是被大触粉丝做成了签名档。文霏和康南铭的侧身像,在长条状图片两端遥遥相望,加了些唯美的滤镜,“如果文霏走秀,我就去”被做成了流光字,亮着隐隐烁光。      和职业性质不相符,文霏思想老旧,连微博,ins都不玩。虽然不了解这些具体是什么,但还是按捺不住烦躁情绪。      “安姐,我们是下了飞机就可以去东鼎了吧?”看不清墨镜下的眼,听得出她心里火气直冒。   “对,和他们约在十四点。”      *****      棕色洋楼二层,碎金阳光爬上单人床,还爬上了一只雪白的迷你贵宾犬。      康南铭被舔醒了,得把它抱在怀中。晚上就要飞北京见到刘明逊,他焦躁地挠了挠后脑勺,可想起今天是文霏来兴师问罪的日子,又笑着下床梳洗,刷牙时都哼着曲。      东鼎公司大厦,二十一楼。      会议室里,文霏和陈安坐在霍磊对面。米白色开襟衬衫外,是件长款卡其色西装。英秀长眉拧成那样,仿佛熨斗都熨不平。      “路上堵车来晚了,不好意思。”康南铭在她对面的空位坐下,礼貌笑说,“安姐,你好。”      文霏兀自开口,声音很冷:      “康先生,你跳起来的绯闻,你打算什么时候澄清?”      陈安惊讶地看一眼文霏,笑容立马堆起来:      “南铭,你别听她瞎说,她就是抹不开面。我们今天来,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些事情,最近有几个品牌,希望你和文霏一起代言。”      “广告方面,今年计划数额已满。”霍磊抢先婉拒,不容置疑,“时装周的采访是我疏忽大意。我没带好手下的艺人,给文小姐带来这么大的困扰,十分抱歉。”      语毕,他颔首道歉,直给康南铭做眼色,却被他视若无睹,陈安又开口说:      “拍广告耗不了多长时间的,现在情况不是不一样了嘛,看女朋友的面上也不成?”      康南铭听到女朋友三字,就笑了。文霏冷眼看他,不饶恕那轻佻的笑,乍然起身。椅子倏地划拉开,那锐声也快要把耳道划拉出口子来。。      “安姐你注意一下措辞!还有,那些代言来几个拒几个!”      她本就高,这下显得有些居高临下。      “我特地到你的公司,亲口请你澄清,是给你留了面子。如果过几天没有听到你的消息,那么只有我自己发声明了。”      会议室的右侧玻璃门被她推开,大幅度得来回晃荡好几下,似乎和奔出去的文霏一样,怒气难平。      “我都懒得讲你,好在记者前那么说得啊?”霍磊气得直抓头发,“你绯闻乱飘,但总还算知道轻重,我就睁只眼闭只眼了。可你现在越来越过分,那种正式场合都敢由着性子胡来!”      康南铭摸摸发皱的额头,笑得敷衍,抚慰得拍拍他的肩。      *****      东鼎大楼外,文霏扶着车门,一只小腿已经迈进,却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抓了手腕,生生拽了下来。      康南铭一把摔上车门,弯身对驾驶座上的人说:“安姐,有我在,就不麻烦你了。我送她回去,你放心。”      摇晃的乌亮长发,落在卡其色西装的肩部,平静下来。文霏瞪他一眼,去掰手腕上的修长手指。他的力道并不大,可她却始终掰不下来。      见陈安比了一个OK的手势,康南铭拉着文霏就走。她自然还是挣扎,十分不配合。      “大庭广众的,你这是干什么!”      “你是还想上新闻吗?知道是在大庭广众之下,还这样和我拉拉扯扯。”康南铭回过头来,“我晚上飞北京,走之前有话和你说。”      清水眼,深邃眼,阳光下四目对峙。      “那好,你松手,我自己走。”      康南铭其实并不知道要说什么,只是马上要去北京,得有半个月见不到她,这次分别得不愉快,再见面的开场就不圆满,他可不想这样。      上了车,问好她是要去银江饭店,他一直沉默。文霏觉得他肯定存着什么伎俩没使出来,留神着,等接招。      跑车就这样三步一停地在高架上走着,好憋屈!远远望去,堵着的车辆像一簇簇蚂蚁。      “对不起,在纽约对记者那么说,是我莽撞,没考虑到后果。”沉沉的声音,前所未有的真诚语气。      “算了。”她竟如此轻而易举作罢。      “但我不会澄清,我说的又不是假话,如果你在米兰走秀,我是真的会去的。”   “为了你。”语调绵长,分不清真情假意。      “还要堵多久。”文霏岔开话题,扬了扬脖子看路况,“我约了人吃晚饭。”      “我也不清楚。”康南铭心头一亮,凑到她耳际,薄唇摩到几根发丝,“你要是急,要不我们下车。抱着你从这里跑到银江饭店,现在出发也是赶得上的,纽约那晚你昏睡着,不知道我跑得多快,要不今天见识一下?”      文霏垂首,差点撞上他的鼻尖,又听了那话,窘红了脸。能有今天的成绩,性格里头自然也有争强好胜的成分。      “行啊,不过这车怎么办呢?”她迎敌般地笑,“一看就是价格不菲,扔路上擦了破了,我可不赔的。”      “让同你一道吃晚饭的先生赔啊。”康南铭说后半句时,盯着她的钻石耳钉,“能邀到你这样的女人共进晚餐,花一辆阿斯顿马丁的价格也是值得的。”      话有醋,又有些看轻人。      文霏羞愤不答,康南铭也意识到玩笑开过头,两人便都缄默。片刻后,她看路况越来越差,从包里翻出手机。      “凝宁,今晚算了,你下班就回家吧。”她蹙着眉头,抬下巴望着,“高架上堵得太厉害,一时半会儿估计好不了。”      他隐隐听到电话那头,是个尖锐女声。      “请我吃晚饭的人是我表妹,她在《灿品》工作,只是个摄影助理,怕是连这辆车的一个轮胎都付不起。”      “刚才是我失言了,我向你道歉。”      “无所谓。”文霏轻轻一笑,突然神色一暗,“康先生,不管你心里怎么想,有件事我觉得,我有必要告诉你。”      “你说。”      “我——”顷刻间,木了双眼,“其实已经结婚了。”      语毕,亮出的左手,横在两人间,也阻了他们今后的一切可能。细细长长的无名指上,套着一枚白银素戒。      适才的声音轻飘,却有千钧之势,砸碎他的心。      “我就这么讨你嫌,”康南铭自嘲地笑言,“你竟说这种话来诓我?”      “我犯不上为了你扯谎,别太自以为是。”      “那你丈夫在哪里?”他沉声。      “你没必要知道。”她冷然。      “怎么,你的男人这么见不得人吗?”他挑衅。      “康先生这样的人物,不会格调这么低吧?连有夫之妇都要吗?”她知道他在激她,不上当。      他恼火,不作声,两人僵持不下。      那个银戒因为年久,已经乌了,黯哑得没有一点光泽,却从他眼里一路刺到心底。      康南铭抓着她的左手,一把脱下那枚戒指。文霏想去夺,但知道抗衡不了他,颓然靠回椅背。      “告诉我他是谁,就把戒指还你。”      “你有种就扔。”文霏偏头冲他一笑,视线越过他,朝那侧窗外努了努下巴,“外面就是黄浦江。”      康南铭作势要掷戒,可心里把握着分寸。文霏知道他不会扔,但也不想再跟他耗下去了。      “他死了,”双眼已噙泪,叹惋道,“在六年前。”    ☆、冥婚   电影院里总会遇到情侣为选片争吵不休。但,当康南铭主演的电影在院线上映的时候,这种争执是不可能出现的。      康南铭大三那年,因一个契机,客串了石剑执导的动作电影《枪击》,因一段十七分钟的动作戏,一夜爆红。他那行云流水般的拳脚功夫到了电影上,连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都迭声陈赞。      出道以来的荧幕形象,一直都是冷峻英武的高大硬汉,但长相却是清贵英俊。也许是因为和周豫常在一起,教养十足的绅士气质也有了几分。      《绝命异乡客》的剧组在荒郊野外,整个白天过去,康南铭终于下戏休息。夜色中,那辆保姆车正在驶往酒店。      车里的他,脸色漠然,掏了口袋,捏出一枚白银素戒,垂眼看。衣裤的墨黑作视野的底色,银戒还是黯哑的连半分光泽都没有。      那天文霏一说完,就下车跑开了。单薄背影在车辆间慌张地穿梭,发丝在脑后凌乱飞着,康南铭也是一时思绪纷乱。      他不知道,心里为何会油然哀起,那种感觉,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。      盯着手里的东西,直到眼睛痛,才回过神。车窗外是不断后退的高楼,康南铭突然卷起手指,把戒指收在掌心,对司机喝道:“马上去电视台!”      上午叶湄来了电话,说刚巧晚上到北京录访谈节目,问他要不要一起吃晚饭。康南铭以拍戏劳累推拒,她便很通情理地挂了。      这会儿叶湄正在化妆室,坐在打满光的化妆镜前刷微博,长鬈发在发型师的手里温顺地流淌。      康南铭推门而入。      “呦——”叶湄瞧一眼他,又低头看手机,笑着说,“什么风把你这个大忙人给吹来了?      “你和文霏是朋友,对吧?”他在化妆镜旁站定。      “对啊,怎么了?”      “她结过婚。”康南铭神色严肃,“这你知道吗?”      尖细的大拇指指腹,停在手机屏幕上方,落不下去了。见气氛陡然一冷,发型师是新人,拆发卷的时候不小心扯了她一撮头发。叶湄若有所思的脸,顿时疼得五官拧成一团,倒还是好声好气:      “后面的我自己来,你先出去吃饭吧。”      新人如蒙大赦一般,逃了出去,轻手轻脚带上门。叶湄的眉眼舒展开,又悠然滑着手机,声音里有怨气:      “我还当你改了主意过来陪我吃饭,没想到是来找我算账的。我赌你会娶一个寡/妇,你觉得被羞辱了,对不对?”      听她牛头不对马嘴的酸言酸语,康南铭气得把手里的东西往化妆台上一拍。      “你少曲解我,根本没那个意思!”      “她怎么把这个给你了?”叶湄知是自己误解,笑着拿起戒指,“这可是她的婚戒,一天不离地带在包里。”      带在包里?他想起那曲探戈中,相握的手。康南铭不觉一笑,又听她说:      “我也不清楚细节。”叶湄被那戒指的朴素吸引住了,狐狸眼呆望着,“你知道她曾经退出过模特圈一年吧?”      “有点印象。”      “当年那个人病重,文霏不顾一切赶回国。为了不耽误文霏的前程,他自杀了。”叶湄缓了缓,才说,“葬礼之后,是文霏执意要举行冥婚。”      “冥婚?”脑里咣的一声,康南铭顿时骇然,“不是婚后丈夫去世,而是死了以后才嫁给他?”      “他们是青梅竹马,有十多年的感情。冥婚这种事情,双方家长肯定反对,但是因为当时文霏接近崩溃了,他们不得不顺着她的意思。”      叶湄停顿片刻,继续说下去:      “知道的人也不多,都没把这种婚姻当真。本以为伤心劲过去就好了,可都六年了吧?她还是念念不忘。”      叙说着,她也不由得陷入哀伤情绪,抽回神时,康南铭还怔怔立在那里。也是,这样的情意多少人闻所未闻,况且还是发生在文霏身上,他自然需要时间来消化。      “我告诉你这些,不是让你打退堂鼓的。”叶湄侧过身,将手搭在椅背上,掏心的话,“是叫你认真待她。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,我是真的希望你们能在一起。”      叶湄和康南铭会是这么多年的朋友,大概有一份阴差阳错的惺惺相惜在里头,她能感同身受,所以才会如此真挚的祝愿。      *****      银江饭店。      回国一周,只替代言品牌的一家新开门店剪了彩,文霏决定回老家休整一下,陪陪父母。床边是两个打包好的大号行李箱。她披散头发,坐在布艺圈椅里,支头沉思。      许凝宁准时来了,五官寡淡,可一做表情,顿时个性十足。      “老姐,我想死你了!”门一开,她就扑上来抱住文霏。      “少来!”文霏伸出食指点着她的额头,把她从自己的怀中移开,“箱子边上的两袋是给你的,黑色袋子里是答应你的Fiona新款。”      她双眼放光,冲进去,已经拆了盒子。      “这种鞋,还是得你们模特穿。”许凝宁跺跺脚,扁嘴摇头,“穿我这小短腿上,把我衬得跟中年妇女似的。”      “回去换身活泼些的格子毛呢裙,别穿这纯色的长外套就好了。”文霏又说,“我和康南铭的事情,你听说了吧?我不了解国内的纸媒,你帮我想想哪个杂志比较好,我想澄清一下。”      “哪那么麻烦,你发条微博不就好了?”      许凝宁在看手中的鞋子,想起她没有开微博,一副嫌弃口气:      “身为一名超模,用我boss的话来说,那可是站在世界潮流最前端的先锋人物。别说正经代言,就是你看一眼这鞋子,它第二天的销量都蹭蹭蹭地飞啊!没想到你都不玩社交网站的,真是个老古董。”      文霏抿嘴,虚心点点头,就要去拿包里的手机。      “姐!”许凝宁想起什么,突然慌神,一把夺过包藏在身后,笑得谄媚,“不要紧的啦。这种新闻再过几天就没热度了,你那样当回事去澄清,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。”      “我不管这些。”语气重了起来,“不澄清的话,以后我要一直和那个家伙扯在一起,心里不舒服。”      “姐,我跟你说了,你可不要打我啊。”许凝宁把心一横,坦白道,“那天纽约秀场的采访,问康南铭那个问题的人,其实就是我。”      “什么!”文霏从沙发上跃然而起,气得虚指了指她,“你这个丫头,还真是坑我从小坑到大!”      许凝宁退了几步,缩着脖子,眼神讨饶,嗫嚅道:      “也不能怪我嘛!那天boss说要采访我男神,我可是送了五条中华!五条啊!他才答应把我也捎上的,我就随口一喊,谁知道他真会回答啊,还——提到你了。”      “别解释,鞋子给我拿回来,你穿得丑死了!”      “再说了,我想问出来的是叶湄好不好!我萌的可是康叶cp!”许凝宁抓着鞋盒不放,扁嘴,“虽然只是个助理,但好歹也算是娱乐圈里的人,我的名号在粉圈可是响当当的!就因为我多嘴,康叶CP被老姐你给拆了,他们在论坛天天讨伐我,我有怪过你一句吗!啊?!”      “说得都是些什么鬼东西!我听不懂。”文霏气鼓鼓往床沿一坐,“照你的意思,还是我害了你了!”      “老姐,我不是那个意思啦。”见她冷静下来,许凝宁伏在她膝盖上撒娇,“你就不要澄清了。而且因为挖出这个新闻,boss还给我升职了。”      表妹虽不靠谱,但总有一句话是对的,有些事情越描越黑。      “知道了!”文霏拿她没办法,揉揉她的发,“我不澄清了,顺其自然吧。”      “老姐,我还有一事相求——”许凝宁朝她眨巴眨眼睛,“以后如果你和康南铭有什么动静,比如幽会啦,求婚啦,生娃啦,之类的,都让我出独家新闻好不好啊?肥水不流外人田嘛!”      那小嘴嘚啵嘚啵不停,文霏重重弹了一下她的额头。      *****      太湖边上的这个古镇,出了一名蜚声国际的超模,县名仿佛都刷了层金漆。      文东去车站接女儿,没料遇到好多学校里的同事和学生。文霏挽着父亲,笑盈盈和叔叔阿姨打招呼,合照。      压了压鸭舌帽的帽檐,文东背着手,默默站到车站里头卖报纸泡面的小摊旁,就跟平时站在讲台上的姿态一样。不远处被簇拥着的文霏,比众人高出一大截,格外瞩目。      送女儿去念大学时,她还穿着一百块都不到的T恤仔裤。还是同一个地方,车站装潢已经翻新,她优雅从容,也像是换了一个人。      父亲边等边望,安静的,骄傲的,欣慰的。粗硬的手指,揩了揩眼角。      防盗门啪嗒一关,厨房里的油烟机正隆隆作响,许敏没听见,还喜孜孜地忙活着。文霏和父亲眼神示意一下,先进自己房间换衣服。      屋里墙上还贴着她小时候画的简笔画,母亲已经将干净的居家衣服放在了叠成豆腐块的被子上。      她换好后,拿起写字桌上的一个相框。照片已泛黄,剑眉星目的少年也已是前尘旧事了。指尖隔着一层玻璃,抚摩那迥然有神的眼,泪水淌了下来,像断了线的珍珠。      顾云舸一直知道,文霏不会是无名之辈。如今,她已证明。      可他呢?魂魄喝了孟婆茶。      时代更迭,网络盛行,楼下的那家音像店还在苦苦维持。街坊邻居说起那个店主,也是叹惋得直摇头。市场上的音像店都被时代的洪流冲刷走,只有那个守寡二十年的女人还在坚守。有人怜她少年夫妻情难忘,有人笑她头脑愚笨一根筋。      中学的文霏,坐在写字台前做题的时候,总会听到那个女店主在放赵宇白的《绮夜》,恨极苦情歌的幽怨打乱来之不易的做题思路。      那时她课业繁重,还每日偷闲,和顾云舸短信发个不停。情窦初开的少女哪里会懂,妇人心中对造化弄人的不绝之恨。      ——此份情,此份相惜,不为人知,也不期有人歌颂赞美   ——星恨永生,只能求她,不变白骨不变鬼   ——只能求她,不变白骨不变鬼      赵宇白深情的声音,又传了过来。唱的是星辰与女人的荒诞之恋,但有情之人,谁能闻之不落泪?      她习惯性的去翻包里内袋,却摸了个空。这才猛然想起,那天忘了从康南铭手里拿回戒指。      一低头,照片里的顾云舸正看着自己。她心虚,拿着相框的手指一松。      咣当!      相框镜面,自他的嘴角为中心,碎成一朵玻璃花。神采奕奕的脸,在玻璃渣下变得诡异森寒。顾云舸若化作阴鬼,大概就是这般样子。      咚的一声,文霏跪在地板上,忏悔一般。颤着指尖把玻璃扫开,挑出照片,捂在胸前。手上被划破的裂口,流出猩红的血,将照片里顾云舸的笑容抹成了凄艳。       ☆、钻戒   “我最近都有工作,一周后联系你。你放心,我没那么无聊,留着别的男人和你的婚戒。”      他的声音,隔着千百里的距离,跟着电流电波这些走了一遭,在手机听筒里响起,原来是这样的。      康南铭说完就匆匆挂断,文霏也不好再去打扰。      有个机灵的表妹,有时候是一件很头疼的事情。许凝宁请文霏拍摄《灿品》开年刊封面的电话,是直接打到姑姑那去的。      她是记者,巧舌如簧,在电话里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十分钟,许敏也顾不上打翻了刚剥好的毛豆子,摘了围裙,直接进女儿卧室掀被子,催她整理行装。      来接文霏的车子,下午就到了。绿化带边,看着表妹对许敏嘘寒问暖的笑脸,文霏低下头,下巴埋进碎花刺绣的桑蚕丝方巾,侧过身去,眼不见为净。      父母上楼后,文霏推了一把表妹。      “许凝宁,你不去做传销真是可惜了!”她一边上车一边说,“亏你想得出来,把电话打到我妈那里去,还给她洗脑说什么拒绝这个工作,就要得罪灿品的主编,以后混不——。”      刚关上车门,她就看到身边那个熟悉的侧脸,猛地一怔。      “他怎么会在这里!”文霏猛然看向驾驶座,“许凝宁!这是怎么回事!”      “我们主编找康南铭谈封面拍摄,因为我在纽约表现好,就把我也带去了。”许凝宁支支吾吾,不敢说下去。      “然后呢?”文霏说这话的时候,眼角余光是扫着康南铭的。      “然后我就说,我可以拍,有个附加条件,”康南铭知道她在看自己,偏头笑道,“就是你得和我一起拍。那天你提到在《灿品》工作的表妹叫宁宁,我一问果然没错,今天她要来接你,我就跟来了。”      难得有心,一句话都刻在脑子里。      “所以你这丫头知道我不会答应,就忽悠我妈这个外行人了,对吧?”文霏不理他,只顾着责备表妹,突然觉得手上温软,低头一看,“康南铭,你干什么!”      他正侧身,抓住她的手,细细瞧着,敛声屏息,双眼一眨不眨。      “手指那么细,那个戒指有些大了。”他拂了拂衣服,坐了回去,听不出心思的语气,“当年不是他亲自去买的吧?”      车厢中一片沉默。康南铭侧头看她低垂落寞的眼神,恍然间仿佛听到了叹息。      “是他买的,我这些年瘦了。”      “我清清楚楚记得。”他此时的眼,犹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潭,“跳舞的时候,你无名指上干干净净。”      “戒指松,戴着容易掉,怕丢就收起来了。”      “既然是这样,为什么回国后你又戴上了?”      “跟你有关系吗?”她辩解得多苍白无力。      “你在怕什么?”康南铭看着自己这侧的窗外,压低声音,“你和那些女人不一样。”      “多少人听你说过这句话?怕是你自己也数不清了吧。”文霏哂笑一声,摊开手来,说,“赶紧把戒指还给我。”      红丝绒盒子轻轻被搁在脉络清晰的掌心,她打开一看,怒道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      钻戒名贵又璀璨,被这样嫌弃,好委屈。      “戒指弄丢了,我赔你一个。”康南铭的声音没有一丝歉意,盯着她手指,若有所思,“这枚戴上去应该是松紧刚好的。”      “你太过分了!”暴喝一声。      她信了,他的嘴角,笑意一闪而逝。      “你和别的男人的婚戒,对我而言,就跟垃圾一样,我弄丢很正常。但对你来说,它意义非凡,你却忘在我车上,到底是我过分,还是你过分?”      “你——”      听到“垃圾”二字,文霏气得想把那张嘴撕烂,可又说不过他,只能坐着生闷气。攥紧的手,快把那戒指盒子捏烂了,她心上一计。      车窗降下,丝绒盒子飞了出去,太奢侈的红色流星。      “你送的东西,对我来说,也跟垃圾一样。”文霏拍拍手,朝他一昂下巴,“垃圾,总是要丢掉的。”      驾驶座上的许凝宁听了,一个急刹车。      “不许下车捡!”康南铭怒极,反倒笑了,一字一顿道“丢得好!”      *****      难得文霏回家,许敏简直是用养猪的法子在喂女儿。西湖醋鱼盐水鸡,酱香肘子八宝鸭。考虑到女儿在国外这么多年,牛排鹅肝鱼子酱也是轮番上,简直中西荟萃,天天年夜饭的阵势。      本计划赋闲一段日子,没想到表妹会来这么一出。一到银江饭店,文霏就换了运动装,到健身房去。      快走热身完,她刚准备切换速度开跑,就听见康南铭的声音。      不过是壁挂电视在放他主演的电影,可等文霏反应过来的时候,步子已经错乱,四肢扭成一团,就要摔倒跑步机下去。      突然横过一个手,护腕下青筋暴起,果决得拔掉了紧急停止钥匙,滚动的跑带立刻静止。      文霏紧紧抓着扶手,伏在跑步机表盘上方,呼哧呼哧得大喘气,正要说谢谢,却听见了另一个声音,和电影里传来的声音交叠在一起,有着细微的差别,但辨得出它们源于同一个人。      “在你眼里,我就跟鬼一样吗?”      一听,看都不用看,就知道是谁,没想到康南铭连这里都跟来。文霏想走,可又觉得那样显得心虚——她有什么好心虚的。      啪得一敲5KM的速度按钮,双手拽着脖子上的汗巾两端,继续走。康南铭见她不答,也上了旁边的跑步机,昂然走着。      她身上紧身裤只到膝盖,一双笔直长腿跑步的样子,认真而好看。      调匀呼吸,她平视前方的跑着,壁挂电视里正在放那部《朱城岁月》——康南铭的学生扮相都十分不羁。      “明明是我在追你。”他笑说,“可这样看上去,好像你在追我似的。”      文霏倏地按下停止键,一言不发地拿好水杯下来,直奔健身房大门。他又跟了上来,一个箭步拦在她前面。      “我请你吃晚饭吧,银江饭店的海鲜做得不错。”      “我对海鲜过敏。”      “我劝你换个高明点的借口。”      “康南铭,你这样不累吗?”文霏皱眉,“那么多女的往你身上贴,别把精力浪费在我身上。”      “我刚才说了,你不一样。”      “哪里不一样?不过是我不吃你那一套,”文霏冷笑,“你没遇到过这样的,觉得新鲜有趣,不得手不甘心。”      “他是一个死人。”深邃眼眶里的眼神,锐利如刀。      没想到他突然这么说,她侧过头去,双唇紧紧抿着,两排牙齿快要咬碎。      “他再好,也只能是一堆灰,要不是好好得在地下埋着,风一吹就消散了。”      心里头流脓的伤疤,被这话一戳,文霏扬手就是一巴掌。他身手矫健,怎会躲不过——偏偏结结实实挨了一个耳光。      康南铭知道,脸上有多辣,她就有多爱那个人。文霏的眼里,有颤抖的水光:      “他即使成了灰,也还是比你这个活生生的人强千万倍!”      *****      晚上,文霏什么也没吃。桌前摊着宣纸,她在临摹心经。      银江饭店十九楼的这间套房,是她的长包房,归国后回到上海,她就住在这里。橱柜里是她的碗具,书柜里有她平时爱看的书,古旧的黑檀木桌上,是她用了多年的笔墨纸砚。      门铃声划破了静谧,就像投掷的石子打乱了波心。阴魂不散,躲不掉的——康南铭也住到银江饭店来。      他进来,身上是白色针织衫和米色宽松长裤。这样浅亮色调的穿着,左脸的红肿更加明显。      文霏开了门,不说一句话,回到客厅里的黑檀木桌前,继续抄经。他将手腕绕到背后关上门,跟着走进来。      她的身上披着天青色睡袍,像是惜物之人给巧夺天工的白瓷,罩上一层挡灰的天青色丝绸。文霏飞快地拿起椅背上的长开衫,好好套起来。      “你在我面前不必这样拘谨,该看的我早就看过了。”见气氛凝重,他自以为轻挑话可以冲淡。      她当然气恼,却不做声——拿人当空气,是最好的逐客令。      “怎么,你这是要为了那个人出家当尼姑吗?”拿起桌上一张满是娟秀字迹的宣纸,康南铭惊讶地说,“没想到职业摩登,你的簪花小楷还写得这么好。”      声线磁性,墨香熏人,她依旧平静地落笔。      “别这样一句话不说,我是有事要通知你才过来的。”      执笔手腕被扼住,文霏奋力挣脱,毛笔一甩,墨点斜长飞了一纸。他心虚得松手,她气得搁笔。      “拜你所赐,我的脸成了这样。我和孟主编说过了,她同意延迟一周拍摄。”      文霏这才抬头看,逆着光,只看得到他脸部轮廓不对称,一边快成了半圆——她不会道歉的,是他失言在先。      “我知道了,你可以出去了。”      文霏揉起废掉的宣纸,铺上一张新的,又继续抄下去,和之前一样沉静,仿佛真当他不存在。      “我今天住到隔壁,是跟一本书的男主角学的。”康南铭凝视,见她低垂的浓睫毛,像是染了墨,“书中的男主角对女主角说过一句话,如果你知道我的过去,也许就会原谅现在的我。”      “是吗?”文霏轻笑一声,搁下笔,抱着胳膊撑在桌沿,挑眉看他,“就连粉丝都知道,你的学生时代和现在别无二异。倒是成名之后,还收敛了些。”      康南铭垂眸,眼神黯然。文霏从未见过他这样,心里蓦地有什么东西一坠。      “你在上海就一直住在这里吗?”      他定了定神,四下环顾,布置温馨,就连砚台旁的台灯都是用久了的样子,按钮上贴着卷起边的卡通贴纸。      “老家离上海那么近,你为什么不在这里买个房子?”      “爸妈不会来上海,他又去世了。房子好买,可没有家人一起住,也没什么意思。”文霏怅惘一笑,“住酒店,有人打扫,按个铃就有现成饭吃,不想住了拉着行李就可以走,多好。”      她边说着,边起了身,要送客的样子。      两人走到门边。文霏按了开关,玄关处的廊灯一亮,昏黄灯光笼罩着他,替套房主人表示着不欢迎。      握着门把的手刹那间顿住。      “那个男主角和我一样荒唐,你可想知道书里的结局?”康南铭背对着文霏,不等她答,又说,“最后他们还是在一起了。”      接着,他听见身后的人冷哼一声。      “香港的覆灭,成全了他们。”文霏淡淡的嘲讽,“康南铭,现在是和平年代,你去哪里寻一座会被倾覆的城?”       ☆、红毯   巴黎的一家大剧院,金碧辉煌,看台的一间包厢里,长鬈发在墨绿连袖礼服的背部散开,羊皮手套里的手,骤然垂下来。      一段意大利语高唱贯入耳内,叶湄恨不得将手里的歌剧望远镜扔到歌剧家撑大的阔嘴里。      刘明逊激动地走过去,若不是有看台拦着,估计就要翻下去了。叶湄斜睨一眼,又去抚摩自己突突跳痛的太阳穴。      《茶花女》结束,掌声如沸,各国口音的“bravo”交汇。      她扭过身,双手交叠搭在椅背上,尖下巴抵着手套面料,侧坐着,没有站起来为名家鼓掌——反正又欣赏不来。      “湄湄。”只嗯了一声。      再一睁眼,刘明逊的脸突然在自己眼前放大,桃花眼含情脉脉。叶湄猛地站起来,他竟单膝跪地,捧着一个打开的盒子,戒指卧在里面。      “你发什么神经。”她惊极而气,起身披上皮草外套,直接往外走。      “湄湄,嫁给我吧。”他还跪在那里,以为她是在欲擒故纵。      纤细背影一滞,叶湄转过身,走回去拉他起来。      “当时在一起的时候,我是怎么和你说的?”尖细食指点着盖子,把它阖上,音色清冷,“结婚请找别人去吧,刘导。”      午夜,领事馆后头的窄街,只剩路灯。几辆自行车没停好,歪斜着靠在路边的高墙上,像一群潦倒的女人。      “湄湄,”刘明逊单手掌握方向盘,另一个手臂搭在车窗沿上,探出头,“你没准备好,我就再等等,闹什么脾气嘛。”      她紧了紧绒绒的外套,径自往前走。黑色宾利越跟越紧,高跟鞋越走越急。狐狸眼忽的一亮,她驻足——看到了救星。      跑起的碎步歪歪扭扭,高跟鞋碍事儿,索性脱了扔在路边。她逃,刘明逊自然穷追不舍。终于到达目的地,叶湄挽上路灯旁的男人:      “我变心了,这是我新男友。”      刘明逊当然不信,从头到脚仔细打量,见他清俊斯文,容貌气度远胜自己,不由得气短了些。然而那人一脸懵然,刘明逊笑道:      “湄湄,你别闹,都吓着路人了。”      周豫看看刘明逊,又听他这样说,心下了然。勾过她的腰,微微提起,倾身吻上去。叶湄吓得脖子一缩,脑中空白。      唇磨着唇,仅此而已,见周豫微微睁眼,原本紧闭的长睫毛,分成两条线,露出来的一小半琥珀色眼珠,内涵丰富。      目光一遇,她就读懂。      手臂爬上他的背,肆意抚摩,宛若游龙。羊毛纤维在她手下,倒来倒去。灰色大衣,灰色手套,不同色度融在一起,涌动成一片暗流。      听到宾利绝尘而去,紧贴的身体立刻弹开。周豫往右移了好几步,衬领中嵌着的苍绿色丝巾,染了她的香气,沾了几根鬈发,乱着——何必如此避嫌。      “刚才谢谢你。”她讪讪地说。      “不客气。”他抹了抹残留的唇彩,淡淡一笑。      一对男女还立在那里,谁都没走,谁都有话要说,却不知怎样开启话题。周豫双手插在口袋里,看她赤着一双脚。      脱下大衣,铺在她旁边的地上,轻轻握住她的脚踝。叶湄一惊,低头看,却撞上周豫抬起的眸子。      脚踝顿了顿,乖巧听从了那只手的安排。她不好意思地站了上去,从脚底心窜入身体,电流一般汇通全身的,不只是羊毛的温软。      “你的脚现在可还冷?”      “那天是我误会了。”叶湄看着对街,指甲在手包的皮革上划来划去,“我以为你是去勾搭女人寻乐子——你当时明明有未婚妻。”      “原来是这样。”身上是一件条纹西装马甲,周豫说,“我当时想,你仗着自己是明星名气大就那么盛气凌人,太没教养。”      “后来我听说,你那天只是去夜店买醉,因为——”叶湄觉得谈及私事不妥,便止住声音。      他没有接话,她心下踌躇——是不是自己说错了,可又找不出话题来救场。      浪漫之都的街头,叶湄的脚只穿着丝袜,细而秀巧,踏在羊绒毛料上,旁边的男人身材宽薄。穿堂风窸窸窣窣,催促他们打碎沉默。      “我退婚了。”明明不是喜事,周豫却偏头笑道,“和家里吵翻了,就到这里来散心。”      *****      那晚之后,文霏都没有再遇到康南铭,好生庆幸。      《灿品》是本年轻杂志,在纸媒界并没有多高的地位,不过这是她回国以后的第一封,工作又是出了名的认真,因此对这次拍摄十分重视。      低碳饮食与无氧运动结合,不过几日,线条紧致了些,皮肤莹润许多。晚上洗好澡,刚把金属面膜在脸上贴平,叶湄来了电话。      “恩,我算算,”文霏掐指想着,封面拍摄是在周六,今天周三,“后天有空,怎么了?”      “我本来要去金雀奖颁奖,但是现在不方便去了。”叶湄顿了顿,说,“你替我出席吧,我已经和主办方谈好了。”      “那得和我说清楚,你有什么不方便的?”      “原本是安排我和刘明逊一起颁奖。就是明年你那部《孤皇》的导演,前几天我和他分手了,觉得尴尬不想去。”      男友刷新速度太快,刚认识叶湄时,文霏还有心八卦,后来知道都是不当真的,便从不过问。      “你数数自己都演过多少电影了,”文霏笑说,“做戏惯了的老江湖,这种事情还会尴尬。”      “去还是不去,给句痛快话。”叶湄忙道,“大不了我找别人去。”      “既然我那天没事,肯定替你去咯。除了我,你还能找谁。”      “礼服我已经替你跟品牌借好了,明天就送去。”      “行,”文霏暗暗一想,问,“叶湄,是不是那个刘明逊跟你求婚了?”      电话那头没作声。      “玩了这么多年,你也该收心了。”      “我不会结婚的。”叶湄低声,突然转了话锋,“倒是你别错过康南铭。”      文霏噗嗤一笑道:      “对了,我才想起来你们经常一起演戏的,那天翁姨的晚宴,好像他是和你一起去的?”      “你别误会,我和他没什么。”      “我才没误会,倒是如果你真和他在一起,我即使跟你绝交也要把你骂醒。”文霏站起来,右手拿着手机,左手搭在右手肘弯,踱步着,“那种不靠谱的人,你还是少来往。”      “哎,不想和你聊他了,”叶湄知道多说无益,便换了个说辞,“文霏,也不是非他不可,但你总得找个人吧?不能念着死人过一辈子啊。”      *****      第二十七届金雀奖。      傍晚,夜幕将临未临,城市罩上一层黑纱。      国际会展中心,乌央乌央的一大群人,欢呼声此起彼伏。快门咔嚓声淹没其中,不易察觉。镁光不停闪着,照在明星身上,像是一次次砸银粉。      红地毯上,群星荟萃,真正的星光璀璨。      导演,演员,制作人,名编剧……一个剧组接着一个剧组走来。红地毯尽头的主持人迎来送往,唾沫横飞。油性笔的花式明星签名,已经飞满了塑胶签名墙。      “影片《朱城岁月》历时四年筹备,是今年金雀奖上最受瞩目的作品。”女主持人的声音变得兴奋,“现在迎面走来的,就是我们的陈仰文导演,还有主演康南铭。”      “石瑶因为拍摄期间不幸负伤,目前尚未痊愈。”男主持人见康南铭在和粉丝握手,搭腔以延长时间,“怕是很多在电视机前看直播的男士们,都要和我一样失望了。”      “《孤皇》年后就要开机,希望石瑶能早日康复,虽然不能到现场,也祝她能在本届金雀奖有所收获。”      话音刚落,两人终于走到主持人面前。康南铭穿着一身黑西装,里头的白衬衫,解开了两颗扣子,露着颈间锁骨。      他签好名,笑着转向记者群,不断变化朝向。      “南铭,看这边。”   “这边这边,康先生,”      ……      觉得陈仰文有些被冷落了,男主持开口:      “陈导,您和康南铭是第二次合作了吧?”      陈仰文长着有一双不怒自威的丹凤眼,双手交握垂着,只点了点头,惜字如金。      “是什么原因让您继续选择他当男主角呢?据我所知,好像这次是一部文艺片,并没有武戏。”      “长相符合男主角的形象。”陈仰文难得一笑,“现在的这些年轻男演员啊,就属他台词最硬,而且还肯用心钻研角色。。”      男主持顿时冷汗涔涔,当时试镜《梦中镜》的小生,这下可全得罪了。陈仰文腕大,又德高望重,粉丝估计会把炮筒对准自己。      “那预祝你今年可以夺得金雀影帝。”女主持丝毫不注意措辞。      两位主持人正引着两人往会场走,她朝红毯那端一望,说:      “我们看到刘明逊导演正向我们走来,他身边的那位女神,就是中国超模文霏,这也是她回国以后在媒体前的首度亮相。”      陈仰文走了几步,见康南铭突然站在原地不动,也停了下来。恍惚间,文霏的脚下,红毯变成了天桥。      长发梳成温顺的低髻,白色拖地礼服在她身上,更加垂坠。随着轻盈的步伐,一条骨肉停匀的长腿在裙裾的开叉中,时现时隐,肤色白润不腻。      见到不远处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,文霏越走近越不安,但脸上微笑还是一如既往的娴静。等到在墙上签名的时候,进入镜头死角,她才闭眼吁了口气。      “跟大家打个招呼吧,”语调亲切,但女主持人不敢靠她太近,“第一次和国内的观众见面,有什么想说的吗?”      “大家好,我是文霏,很荣幸能来参加金雀奖的颁奖礼。”      “希望你明年可以带着优秀的作品再次踏上金雀奖的红毯。”见刘明逊走在文霏边上,表情不是很好,女主持又说,“也祝刘导将要上映的《绝命异乡客》可以票房大卖。”      台上几个高高低低的男人,被文霏衬得像个轿夫一样,惟有康南铭的气场丝毫没有被压制。      “刘导和陈导是第一次见面吧,”男主持人见他们还不进场,不敢停口,“最受期待的新晋导演和影坛泰斗级大师同聚一堂,今年的金雀奖颁奖现场可真是蓬荜生辉啊。”      话音一落,康南铭不顾周遭,蓦地走近文霏,脱下西装罩住空荡荡的肩头,又拉着她的手,搁在自己弓起的手臂肘弯,拍了拍。      她含笑看他,眼里却是寒气。康南铭的心思谁不明白——黑西装一套,两人身上都是黑白双色,有点红毯情侣装的意思。      男女主持瞠目结舌,面面相觑,看看一旁被抢女伴的刘明逊,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。      “陈老师,我一直久仰您的大名,还希望您能多多指教,比如最近我在思考《孤皇》里的战争场面,有没有必要运用长镜头,还……”      刘明逊反应倒是很快,谦卑得走到前辈旁,没话找话胡诌——反正他也不想站在文霏边上,沦为陪衬。陈仰文看了一眼那对高个子,心知肚明,虽不喜欢这个刘明逊这个后辈,但还是笑得很配合。      一时,混乱的现场有序起来。      康南铭和文霏,高挑背影从容大气。两个人,四块错落的黑白,闪光灯下,挨着朝里走,挺拔如松,宛若帝后。       ☆、颁奖礼   文霏到底没有经验,应该预先了解一下提名人选。此刻箭在弦上,和康南铭同台的情况已经避无可避。      台下密密麻麻,都是业内举足轻重的人物。她纵然是亚裔超模中的佼佼者,但初次接触演艺界,就是在殿堂级电影节颁奖,难免心头发慌,手里拿着的信封都在哆嗦。      “两位颁奖嘉宾,一位是近年崭露头角的青年导演刘明逊。”      “另一位,是在国际上有东方缪斯之称的中国超模,文霏小姐,掌声有请 。”      男主持铿锵有力的声音刚落,会场里恢弘的音乐紧接着响起,背景屏幕上,金色鸟雀的图腾形象在流金背景中滑翔着。     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舞台中央,在立柱话筒前站定。      “大家好,我是刘明逊。”   “大家好,我是文霏。”      接着是一片掌声,几秒后便息了下来。      “文霏,肩上的外套怎么还给康南铭了?”      刘明逊的声音被音响放大,全场回绕,触发一片心照不宣的哄笑。      “不敢毁了他的造型,我怕粉丝来兴师问罪。”恰到好处的从容语气。      “刚才康南铭在红毯上公然抢我的女伴,要不是君子成人之美,我可早就动手了。”刘明逊又调笑说,“明年《孤皇》开机,虽然是你首次触电,又有动作戏,不过我很放心,毕竟有康南铭言传身教,他肯定手把手亲自教会你。”      人声喧嚣,一浪接着一浪,文霏只能强颜欢笑,清了清嗓子,道:      “时间也差不多了,让我们来看看,本届金雀奖最佳男演员的得主是——”      刘明逊收起笑谑,打开信封,看了一眼递给她,眼神内涵:      “还是由你来揭晓吧。”      说毕,大部分人都心知肚明,康南铭身边的男演员已经在推搡他上台领奖。      文霏接过,定了定神,凑近话筒,端庄大方:      “第二十七届金雀奖最佳男主角,《朱城岁月》,康南铭。”      大荧幕立刻播放介绍影片的剪辑视频,背景音乐气势磅礴。女主持发声,音色柔美,语调严肃:      “有请《朱城岁月》剧组的康南铭,登台领奖。”      “评委会的评语是:影片中康南铭饰演一个身为孤儿的冷面刑/警,执行任务时意外寻到生母,面对亲情与正义的选择,不惜以性命的代价换得两全。”      “他一如既往得呈现了值得被影坛铭记的动作表演,同时实现巨大的突破,将弃儿对母亲纠结的恨与爱,表现得淋漓尽致,细腻生动的展现了角色的内心变……"      雷动的掌声中,康南铭信步走来,踏上舞台台阶。金色灯光变浓,两位主持人也从另一侧的主持台,笑意盈盈过来了。      众目睽睽之下,文霏哪敢正视他?眼光一直闪避,匆匆拿了沉甸甸的镀金铜质奖杯在他手里放稳,就避嫌似的后移一步。      裙摆还绕在前面,这急急一退,鞋跟踩到身后地上的裙裾,背部面料一刻绷紧,文霏直直往后倒去。      却倒在康南铭的掌中,腰那么细,手指那么长,盈盈一揽。      他笑得勾人,右手是奖杯,左手是她。文霏慌乱中对上那眼眸,顷刻间,置身死寂。回神过来,台下人山人海,喧嚷声在翻腾,她赶紧扶着他的肩膀起来。      却骤然拉近了距离,强光下,连他鼻翼旁的细小绒毛都数的清,白裙白肤的人,羞得一片醉红。      观众席上千余人,直播的电视机前更是无数眼睛看着,文霏火速收拾好仪态,站到一旁。      康南铭接过刘明逊手中的证书,微微鞠躬,和他握手,转向观众席,掌声之势如同排山倒海。男女主持人一左一右,站在本届影帝身边。      终于熬过去了,她转身下台,却听见那个磁性声音,在全场的音响中,唤她:      “文霏小姐,请留步。”      不管真假,康南铭和文霏的关系众所周知。却这样生分称呼,是在提醒所有人要敏感——她是他的人。      镜头下还能如何?她僵硬的一步一步挪回去。      “自出道作品《枪击》起,几乎每年都被提名,今年终于能在台上见到你,”女主持笑着将话筒递给他,“一定有很多话想跟大家说吧?”      “很感谢评委组对我的肯定,也很感谢陈仰文导演,在他的指导下,我终于能够成功塑造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。观众都知道我是粗野之人,只会拳打脚踢,能有今天的成绩,我由衷感谢《朱城岁月》的导演和编剧,“说完自谦的感谢词,康南铭侧头看了一眼,“除此之外,我还要提前感谢一个人。”      接下来的这一幕,所有人都惊呆。      康南铭将奖杯和证书搁在文霏的臂弯里,拉过她另一只手,从西裤口袋掏出一枚金色戒指。她挤出勉强的笑容,一直缩手——徒劳。      是左手无名指!      观众席哗然,手机闪光灯亮起来,刹那如夜空繁星——好事者送他们的浪漫。文霏愕然地看着这一切,脑袋里像是有一个被打翻的马蜂窝,又麻又乱。      还阻止得了吗?如果阻止,他岂不是下不了台?还未纠结出结果,戒指已被推旋上去。      文霏立刻收手,却又被他抱住,耳畔的声音,镶了舞台上的金光,耀眼得无法不听。      “你们的婚戒,我现在还给你了,”康南铭摸着她的后脑勺,发髻冰凉,“戒指已经不松了,你可以每天带着,不许再弄丢。”      文霏低头一看,戒指和皮肤没有间隙,外头绕了一圈细密的金丝线。再抬眸时,康南铭已经拿回她臂弯里的奖杯证书,面朝观众席。      “恕我愚钝,我们的新任影帝,刚才是在做什么呢?”男主持人笑说,要看戏。      “最近《梦中镜》里头有一场戏,”康南铭的圆滑落落大方,“男主角就要奔赴抗日前线,在大学的毕业礼上向女主角求婚。陈导老是批评我,说我感情不到位。”      “因为石剑导演的《枪击》,我拿了当年金雀电影节的最佳新人,”举了举奖杯和证书,他又说,“时隔八年,我今天终于拿到最佳男主角,也算是从金雀电影节毕业了。所以我想试一下,在毕业礼上求婚是什么感觉。”      台下的女性啧啧摇头,感动艳羡,可台上的文霏无处逃遁,连强颜都做不到了。      “那么,到底是什么感觉呢?能分享一下吗?”女主持乘胜追击。      “很难用语言来表达,”康南铭微微一笑,“不过接下来再拍那场戏,我相信一定会一条过。这就是我刚才要提前感谢她的原因。”      *****      回到饭店,文霏关了手机,进浴室,已入冬,却在洗冷水澡。      凌晨一点,拿着干毛巾包好湿发,还是忍不住上网。笔电的荧光投到她的脸上,长眉锁紧。      [康南铭斩获金雀影帝,向超模文霏当场“求婚”]      [红毯大秀恩爱,康南铭成为史上最年轻金雀影帝,抱得美人归]      首页界面,两张照片飘着,誓要霸占整个电脑屏幕。      一张,她套着黑色西装,和康南铭携手入场。另一张是在颁奖礼上,康南铭一手拿着奖杯,一手勾腰抱她。      啪得把电脑盖上,有人刚好在按铃,文霏踏着拖鞋过去。      门框里的康南铭,穿着黑色睡袍。她不看他,低首,却发现他赤着一双脚,大脚趾还嚣张得朝她转转。      “原来你还住在隔壁。”她冷冷地说。      “因为你还在这里。”康南铭要进门,文霏的手臂往门框上一撑,拦住他。      “有什么事明天再说,现在太晚了。”      “我来负荆请罪的,也不让进吗?”见撑在门框的手上,有绕着金线的戒指,他换了语气,“颁奖礼上冒犯了你,不好意思。”      说罢,康南铭迅疾扯掉裹湿发的毛巾,趁她出神,夺门而入,反身将她按上门板。      金属零件碰撞的清脆声音——门锁扣上。这一旋,湿发跃动,背撞上门,撞得发热,耳际两侧是他撑在门上的大手,修长手指骨节发白,。      文霏摸摸湿发,不想这样私密的样子被他看见,刚要蹲下逃开,那铁一般的手臂夹紧,禁住她。      “当时你肯定知道新闻会怎么写,”看到她浴后不加修饰的脸,康南铭笑了,“红毯,我把衣服给你披上。颁奖后,我叫住你,还给你戴戒指,为什么要那么顺从?稍微表现出拒绝的意思,这些你想摆脱的流言,就都可以结束了。”      文霏从未如此思虑,这一听,更不敢深想。      “真的那么简单就可以摆脱吗?难道不会被媒体解读成打情骂俏,欲擒故纵?”她抬眸,面无表情,“事到如今,不作为才是最好的回应。你的耐心能有多久呢?只要我足够坚定,只要我不被动摇,你很快就换个目标了,不是吗?”      那双清水眼,眼神凌厉,像被冻住的湖,寒气逼人。文霏听见,耳畔,他的手指骨节在咯咯作响。      湿发诱人,香氛迷醉,午夜静谧,一切都在煽动情愫,她的挑衅又添了催化剂。修长的手,捻起一撮鬓发,揉搓着,头发干了。      文霏别过头去,却被康南铭捏回下巴,双眼逃不开他,喉结上下移动,她觉得密不透风。      下一刻,吻压了上去。她全身一软,喘不过气,只有牙齿还能使力,心一横咬上去,待他弹开,扬手又是一巴掌。上次只是辣,现在嘴角都在流血。      她必须狠心,要做给自己看。      “还说和别人不一样,”文霏漠视,“原来也不过如此,你想要的就是这些吗?”      连番纠缠,她躲不掉,他的手劲,更敌不过,妥协罢。      文霏直勾勾看康南铭,双瞳半寸不移,渐渐地,失焦,空洞。他突然慌了,垂下撑在门板上的手,她一得到自由,却没有逃离,而是去解腰带。      丝绸睡袍沿着曲线,水一般滑下去,堆在腰间。明明眉梢唇角皆扬起,却空有形,没有半分笑意,木偶一般。康南铭还在怔然,文霏已搂上他的脖子,舌头滑了进去。      他感觉到,凉手横亘在两人的腰间,自己的睡袍也被揭开,伴着冷气,一双水蛇游了进去——香艳的尤物却让他凛然。      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      “我的房门,会一直为你打开。”没有一丝情绪的声音,“我每晚都会在这里等你,你要来就来,不来也不必告诉我。”      她又闭眼,舌头勾勒着轮廓。若是以前,康南铭早拥人入怀,而现在却抓着她的上臂,把她移开。      文霏的脸上,是流莺招揽恩客的那种笑容,但声音依旧冷然:      “你不就是想要这些吗?一晚不够,可以,你要多久,我给你多久。等你腻了,就别再来缠着我。”      康南铭清楚,如果今晚留在这里,他们之间,就真的没有以后了。      这样一想,他终于把自己看穿——赌约已输,文霏也好,叶湄也好,他全败了。      双手绕到文霏身后,将堆在腰间的浴袍拉起,挂上她的肩头。      “如果我们开始这样的关系,到了结束的时候,”这大抵是她听过的最温柔的声音,“难道你真的可以潇洒抽身?不管你信不信,我是做不到。”      康南铭说罢,轻抚着文霏的后脑勺。半晌,移开她,在眉心轻软一吻。       ☆、坠入   生活中有种现象叫灯下黑,离得太近,光就被灯具遮住看不清。故人留在心里,成了死结,有它在,进到心里的光,永远被堵在门外。      次日还有工作。一天风波不断,四小时睡眠,对文霏来说,已是不错的成绩。      《灿品》开年刊封面在郊区拍摄。工作人员的车子,就停在沉金河鹅软石河滩上。两岸芦苇,郁郁葱葱,随风摇曳,拂绿了河水。      孟主编清晨接到霍磊的电话,得知康南铭由于牙疼,半边脸肿起无法拍摄。但《灿品》拿下文霏回国后的首次封面,更何况她热度空前,孟主编还是十分满意。许凝宁被夸得找不到北,在临时搭建的摄影棚里忙前忙后。      文霏裹着及踝的黑色厚羽绒服,两鬓别着发夹,化妆师在给她描眼影,发型师候在一旁。不远处起了一阵扰攘之音,她示意化妆师停下来,朝那里望去。      被工作人员包围的康南铭,穿着深灰色牛角扣大衣,戴着黑口罩,觉察到她投来的目光,高高的挥手。      隔了一夜,仿若昨晚什么都没发生。视线触及康南铭之际,文霏的灵魂出了窍——他向来西装革履,今日这样打扮,连着那含笑的眉眼,和当年的顾云舸,竟如此相仿神似。      随着康南铭渐渐近身,文霏离魂乍回,转头朝化妆师一笑,让她继续。      “这怎么好意思?你没必要破费的。”孟主编恭维的笑,拆了盒子,“病来如山倒,你又不能未卜先知。再说了,要不是你,我们还请不到文霏。”      这话听在文霏耳里,颇刺耳。她又不是为了康南铭来的,都是表妹那个坑货。想到这,她怒火中烧,正要往许凝宁那瞪一眼,却没料到康南铭横过来,挡住视线。      “我都和她说了不要紧,”他引着孟主编过来,文霏也笑着站起,“她非要准备一些东西致歉,说您孟主编不在乎是宰相肚里能撑船,可我终归是违约了,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。”      他的手搂了过来,文霏往右挪了挪,却被一把揽过,差点被鹅卵石绊倒。      “这就是Fiona为了庆祝品牌诞生178年推出的限量版吧?我知道因为你是上任代言人,品牌送了你一只,文霏你也太大方了!”她叹道,“女朋友替你想的那么周到,你以后真是有福气了。”      趁孟主编抓着包爱不释手,文霏拧了他一把,眉毛倒竖,伸出食指,指指他,又指指自己,做出“谁是你女朋友”的唇形。      康南铭凑到她耳边悄声说:“那我等会儿就告诉孟主编,说我不是牙疼,是被你打伤脸才不能拍。”      “昨晚在你的房里被打的。”他啄下她的耳朵,又补充一句。      作势要去摘口罩,文霏急忙按住他的手,剜了他一眼,转身笑说:      “孟姐,我只是提了个意见,都是他自己的主意。还有这包也不是我那只,他费了好大劲才弄到的。”      “你的苦心我懂,我不会怪他的。”孟主编拍拍文霏的胳膊,“再说了,你们俩分那么清楚做什么,谁送的还不都一样。”      她闻言,讪讪一笑,康南铭和孟主编客气一番后,径自走到一边的树荫下,双手插兜,远远看她,眉毛得意得挑了挑。      文霏负气转身,拿着服装师准备的衣服就到临时换衣间去了。      *****      茶青色斗篷式流苏裙,穗子从肩膀坠到到膝盖。文霏一手垂着,一手轻轻拢着头发。芦苇荡和同色流苏混在一起,半遮着她的身体,像是什么都没穿。身后是远山河流,乌发在鼓风机前,向两侧飞荡。双唇微张,眼神凌厉,造型宛若仙子,可散发的高冷气息却足以让人俯首称臣。      摄影师变换了几个角度和姿势,按着快门,没多久就完工。孟主编和其他工作人员在一旁看怔了,赞不绝口。      看上去就是个娴静的高瘦女孩,相处起来更是亲切近人,没想到一上妆,气场就起来了,镜头感又那么强,进入状态就换了个人。      文霏披上羽绒服,喝了口热茶,和主编围在笔记本前,看着刚才的成片,不时皱眉思索,一手拿着保温杯,一手朝笔电屏幕指着,提出自己的建议。      *****      下午三点,阳光不浓不烈。文霏身上是来时的烟灰色连身毛呢裙,视线环顾一圈,知道肯定是康南铭把工作人员都支走了。      他双手插在牛角扣大衣的口袋里,走过来,睫毛洒满阳光。文霏第一次看他笑得这样温和,顿时有种错觉——此刻才是初见。      “你可真有能耐。那个Fiona的皮包,大中华区也只有三只。”      “我不懂这些,霍磊准备的。”他接过她手里的亚麻手袋,十分自然,“我送你回去。”      “我没让你来接我。”说是这样说,被下了蛊一样,任他牵着走。      深灰色牛角扣大衣,穿着牛仔裤和板鞋,黑色口罩遮住半张脸,宽肩长腿的高个子——就像是大学里那种很受欢迎的男生。      不似他平日,真的太像当年的顾云舸。      “你的车呢?”她左望右望,茫然。      “我没开车。”康南铭朝前方的蓝色三角自行车努努嘴,“沿着这条河,骑二十分钟就是我家。”      “谁要去你家,我要回饭店。”      “昨晚你怎么说来着,每晚在房里等我。”他摘下口罩,结痂嘴角含着笑,“换成我家,这话就不作了数吗?”      文霏想要啐他一口,可他的表情没半分挑逗意味,便不作声。      穿的朝气年轻,有几分青葱的校园情侣模样。文霏坐在后座,康南铭一条腿撑在地上,迟迟等在原地不骑。      “怎么不走啊?”      “拉着我后面的衣服,”康南铭按按车铃,叮铃铃响了几声,说,“你那么高,等会儿重心不稳当心摔下去。”      半信半疑,十指蜷起又松开,还是抓不上去。迟迟感觉不到身后衣服被拉紧,康南铭摇晃车把。      “你干嘛!”单车猛烈震颤,她吓得一把抱紧他的腰。      “坐稳了啊,”康南铭长腿一瞪,笑容灿烂,吆喝道,“走咯。”      一踩一踩,节奏平稳,单车在河边呼啸而过。看着不断后退的芦苇荡,文霏的记忆也在倒退,不禁问道:      “你念书时,这样载过几个女同学?”      “我要是说了,估计你会把我推到河里。”      “推了你,我还要偿命,不值当。”      “说实话,你是第一个。”康南铭沉吟一会儿,“高中念的寄宿学校,我一般带女生去电影院和游乐场。大学了,就带女生去酒店。”      文霏一听,腿长,脚一放就从下车了,康南铭见状,慌忙跨下车,立好脚撑。      先是无端来了些气,可见他这样急,觉得有趣,便假作恼怒,背着他,窃笑着往对面走。      马路上,突然迎面来了两辆集装箱货车,吭哧吭哧作响,刮起大风,地上的树叶倏忽间都被吸进轮胎下,咔吃咔吃被碾成了碎片。柏油路上的烟尘扬了几米高,熏出了眼泪,更看不见路了。      康南铭赶紧跑过去,抓着她的上臂一扯,护在怀中。疾步连连后退,到了路边,脚后跟猛地被石块一阻,因为惯性,两人沿着坡度滑了下去。      俯冲下去,最前方是康南铭的头,被水洼里的嶙峋大石一磕,刹住了。怀里的文霏震了震。车辆驰过去,郊区恢复宁静,身子压矮了一块芦苇,文霏起来,跪在身畔扶起他。      芦苇青,水洼透明,血滴到浅水里,溶散开,像是蜘蛛在水里用红丝线织网。      康南铭的脸上,残留着耳光痕迹,再好看也有些凄惨。紧闭双眼,像极死去的顾云舸。      “你醒醒啊!你快醒醒啊!”嗓子叫苦了,他还是不醒,梦靥从哪里飘来,在文霏脑海回旋。      她颤手摸他脑后。头发很硬,像松针,沾上冬日河水,凉透心。触到头发中的凹陷,里头渗出的液体,滚热粘稠。      “啊!疼!”康南铭双眉一拧,睁眼看到的是蓄满泪的红眼眶,问,“你没事吧?”      醒了吗?真的醒了吗?文霏扑过来,双臂坚决地环住康南铭宽大的身子。牛角扣大衣一紧,有她的温度,康南铭低垂了眼眸,下巴抵在她的肩上。      “我早说了,要是告诉你载过几个人,你肯定要把我推到河里去。”      文霏忽然哇哇哭起来,情绪很复杂,有一层被她兀自放大——若是当年顾云舸也能这么醒来,该有多好。      “是我在流血,你哭个什么劲。”康南铭扶着她站起来,目光停驻在她湿漉漉的睫毛上,沉声道,“小时候练武被我爸打,后来演戏也留下一身伤,磕破皮流点血根本不算什么。”      “那可是头,”文霏抽抽搭搭,半晌,将信将疑道,“真不要紧?”      “我什么时候骗过你,”康南铭作势要去撩衣服下摆,“要不你看看我身上的疤,就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了。”      细毛线衫下已经漏出一截紧实的白腹肌,文霏忙按下他的手,低声道:      “发什么神经,天气这么冷。”      这句话,好像也是从尘封的往事中溜出来的——如今说给不同的人的听。      速速整理一番,康南铭又骑车载她。进了万玺山庄大门,文霏已满腹疑云,等到了目的地,她指着那棕色洋楼,诧异:      “你家在这里?”      “对,”康南铭见她神色惊疑,问,“怎么了?”      “我外婆生前也住在这个小区。”      胡杏洲说过,和她的外婆是同事。康南铭想了想,还是没点破——除了自己,没人承认他们的祖孙关系。      “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情。”含糊应付一句,他又道,“天色晚了,我马上送你回去。”      “不差这点时间,你先在家里处理下脑袋后面的伤。”      “你未免也太小瞧我,哪里这么娇贵,我爸说了,小伤就是要让身体自愈,”康南铭轻推她的肩,故意笑说,“你不会是找借口想留在我家吧?”      “哪有,”文霏加快步子,嗔道,“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。”      *****      跑车在银江饭店北面的停车场熄火,文霏一面解安全带,一面说:      “你在这里等我十五分钟。”      饭店大堂的这段路,她从未走得这样久,思虑拖慢了脚步——他究竟是段位太高,还是同她一样,不知不觉中已经坠入。      然而怎么可以忘记顾云舸?那样他就太可怜了——这场你来我往的拉锯战,终到尽头。      电梯里,她摸着无名指,摸到的,却是金丝线的凹凸不平。康南铭有心,文霏却心虚,盘算着总要还银戒原状。      她怔怔的走进套房,拿了东西出门,脚步比上楼时还慢——晚一点是一点罢,竟然有些不舍得结束。      步子浮沉不稳,一如脑海昏沉,似乎方才还在电梯里,此刻就到了那辆黑漆跑车旁,中间的时间,都被她翻涌的思绪剪掉。      文霏拉开车门,坐进去,将药箱往他身上一放,冷声道:      “这个给你,你以前受伤用不用药不关我的事。但这次是因为我,还是回去擦点,不然我过意不去。”      他不言,只把药箱小心翼翼放在后座。她仍未下车,垂首,盯着无名指,语调听上去,有些萧索:      “康南铭,如果你是认真的,那么以后,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。”      真聪明,一句话,堵死所有后路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思扬必须吼一声!!女主只是嘴硬啦!!其实女主纠结是有理由的!!有理由的!!有理由 !!!思扬必须吼三遍。。。 ☆、端倪   康南铭回到卧室,打开家药箱,瓶罐摆得整整齐齐,红花油已经用了些,塑料盖子浸了油,液面停在玻璃瓶身的中央位置。      一楼客厅有扇落地窗,旁边是黑色蛋壳椅,他坐下。白贵宾犬还没睡,哒哒哒得过来,跳到他怀里,蜷成一团,像个蜗牛壳。      老年人睡得早,外头已没灯火,山风细碎,却很清晰,衬得家里极其沉寂。落在药箱上的眼神,定定的,像是要在白塑料上凿一个洞。      康南铭就这样坐着,直到天边一片鱼肚白,才上楼休息。      *****      从东鼎经纪公司到万玺山庄,车程大约三个小时,前提是——一路绿灯。果不其然,霍磊今天又被堵在了高架上。      他一进门就嚷嚷开来。      “一会儿饭店一会儿家里,谁知道你晚上睡哪,电话还没没人接,害我今天从南到北绕了一圈,要是能把追人的劲头用在工作上,哪会儿混了这么多年才拿奖!”      回答他的是楼梯上的脚步声,虚飘飘的。只见康南铭下巴上生出了青色胡茬,绸面睡衣斜斜挂在身上。      霍磊的眉毛皱成一团,手指笃笃敲着表盘,“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,快点收拾一下和我去剧组。”      “《绝命异乡客》的镜头不已经补拍好了吗?”      “我的小祖宗,你穿越啦!我是说去车墩影视基地,《梦中镜》剧组。”      康南铭捞起沙发上的大衣一套就要往外走,霍磊看不下去,上前扳转他的身子,推他上楼。      “金雀奖现场不是挺得意的吗?昨天没你事,听说还是去封面拍摄现场了?”两人到了楼上的洗漱间里,“我还以为你今天没去剧组是因为和文霏在银江饭店睡过头了。”      电动剃须刀沿着下颌线条,嗞嗞响着。      “那间套房你帮我包了多久?”      “一年。”      “退了吧。”      “你这又是玩的哪招?”霍磊一怔,“忽冷忽热,若即若离?”      康南铭挤了牙膏,面无表情地灌了一口漱口水,咕噜咕噜吐完,才说:      “我和她结束了。”      牙刷上的手一僵,复又自嘲一笑——他们都没有开始。      “你啊你啊,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!颁奖礼上搞得那么大,连媒体都以为你这次玩真的。”      霍磊见他一副不着急的样子,气得直挠头发。      “你在直播的时候把戒指都送了,也就唬唬别人,我可知道你什么德行。不过倒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腻了。”      康南铭嘴唇一圈白沫,霍磊换了了语气:      “接下来半年你就收收性子吧,要是被人拍到你和文霏之外的女人厮混,当心记者拿笔杆子戳死你。”      “你刚才不都讲了?我就是这幅德行,还不让别人说实话了。”康南铭双手撑在玻璃台盆上,吐了口泡沫。      “你搞搞清楚利害关系!以前都是捕风捉影,这次可不一样,你先是在纽约亲口承认,后来又在直播的颁奖礼给人家戴戒指,还是无名指。”      “再爆出别的绯闻,你让别人怎么看你?往轻了说,是本性难移,夸张一些,那就是游戏婚姻的负心汉。”      “爱怎么写怎么写,我是个演员,把戏演好就行了。”      “你以为就这么简单?你知不知道正面形象有多重要!”霍磊夺过他手里的毛巾,沉吟片刻,才怅惘地开口,“我以前带过赵宇白,你知道他吧?唱《绮夜》的男歌手。”      “赵宇白?有点印象。”      “你知道他为什么退出歌坛?”霍磊深深叹了口气,“就因为当年他公开承认自己是同性恋。”      “他还有天赋,词曲都是自己写的。可是情歌的受众主要是女人,她们听得时候想起这些情意绵绵都是唱给男人的,谁不膈应?”      康南铭一面听他说,一面看着霍磊的男人脸,鸡皮疙瘩抖了一地。      “要是现在还好,那可是十年前,手机都还没普及的年代,能指望他被大众接受吗?”霍磊责备道,“你虽然是演员也一样。形象变得那么不堪,谁敢给你好角色?哪家厂商敢让你代言产品?”      接着便是一片默然,霍磊见他面色凝重,以为听进去了。      “你多虑了,”康南铭拍拍他的肩,轻松的说“我第一次失恋怎么也得大半年才能缓过来。”      可他笑得落寞,一时间,霍磊分不清这话究竟是真的,还在敷衍自己。      这厢霍磊快要愁白了头,陈安却是天天笑得合不拢嘴。      前来问询的广告商数量骤增,代言费也是水涨船高。元旦一过,各种时尚庆典与封面拍摄的邀约也是雪花片一样砸来。      文霏每天周转于摄影棚与庆典会场,在相机下扮演着风格迥异的静态人物,在晚宴中和各种名流应酬。      日子一天天过去,她除了睡觉就是工作,空下来的时间,一头扎进健身房,像是在逼迫自己忙碌——装作无暇去捋清心底乱麻。      要在内心承认忘记,谁知道要多久。在挣扎,所以痛苦。      自那晚起,康南铭便真的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。两人接受采访时,听到记者提起对方的名字,都是缄口不言。      这一个多月,文霏像个陀螺似的连轴转,但从不抱怨。陈安都开始担心她,破天荒把春节前的工作全给推了,让她安心休养,准备明年的电影。      在套房整理行李的时候,文霏突然想起什么,看手机的日历——顾云舸外公的八十大寿到了。      梅家是绍兴的名门望族,梅瑾之自幼家境殷实,少年时出洋深造,归国后在大学任教,如今已是校长。      梅瑾之喜食粽子,文霏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好手艺,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,但总是有很多年了,每次拜访总会提一篮亲手包的粽子去——酱油肉馅的,枣泥红豆的,板栗蛋黄馅的,都有。      *****      胡杏洲大清早就等着,开门一见她,笑意都要冲碎老花镜。      “霏霏来啦,”老人走在她左边,右手越过她的背,揽着她,“你梅爷爷在屋里拉京胡。”      楼上传来尖利弦声和老生唱段,文霏笑着将那提粽子递过去。      “你还记着瑾之爱吃这东西。”胡杏洲有些触动,突然昂头向着红木楼梯喊,“瑾之,霏霏来了!”      该是拉到曲段的精彩部分,那刮耳的京胡声突然激烈起来,仿佛能把壁柜的玻璃震碎。      “我上楼去叫他,你先坐,吃点水果。”      客厅的左侧是红木楼梯,正前方是一组黄花梨实木沙发,围着一方茶几,“回”字缺掉底部一横的样子。      文霏坐下,发觉绸面刺绣坐垫已经摆上去了。她这个朝向,对着餐厅里的半截空间,刚好可以看见暗红色八仙桌的两只桌脚——古朴老家私的陈设分毫未移,但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。      “霏霏来了啊。”      梅瑾之身上还是那件云舸买的驼色夹克,佝偻着,默默看了文霏一眼,又垂头,注意脚下的楼梯。      “胖了些了,好!”      老者声音中气十足,文霏噗嗤一笑,起身去搀他。      “梅爷爷,马上就是您的八十大寿了。我没什么别出心裁的礼物,就和以前一样,包了些粽子,你别嫌寒酸。”      “哪里会!”老了的容长脸,因为宠爱,语气夸张,“名模亲手下厨为老朽包了粽子,我怎么舍得吃,得供起来。杏洲,立刻把书架上的奖章撤下去。”      “好了,好了。”胡杏洲笑着,抬头纹弯成了波浪,“她难得来看我们,别老说些有的没的。”      老人含着痰的笑声,听上去就知道是由衷的高兴。文霏见着,却酸涩了眼,沉声说:      “我上去看看云舸。”      两个老人的笑容,被这句话,一瞬抹尽。      “你不要上楼。”梅瑾之沉色说,“霏霏,人要向前看。”      “一年过去了,我有话想和他说。”      望着红木楼梯上的瘦削背影,胡杏洲幽幽叹了口气。      *****      世界一天天都在变,除了这个房间。大概是因为住在这里的是一个死人吧。      文霏上前,抽出三根香,倒转,将香的一端放入烛火中。红木五斗橱上放着贡品,正上方是黑白遗像。      和旧年一样,她跪在棉垫上,喉头哽咽好久,像是有石膏卡在那里,始终堵着话。但她从不对他说谎的。      “如果有一天我爱上别人,你会不会怪我?”双眼呆滞,自言自语一般。      其实文霏知道,顾云舸不会怪她的——因为这是他死前的心愿。      *****      门虚掩着,鞋柜下是一双样式时髦的女鞋,康南铭知道有客人,但还是进去了。      胡杏洲在客厅看电视新闻,听到声响,面色惊惧地迎了上来。      “你怎么来了,快回去!”      “听说这个静电理疗器的降压效果很好。”康南铭把印着代言人的包装纸盒往地上一放,朝门外退了一步,“想到梅教授血压高,我就送过来,那我先回去了。”      刚要转身,梅瑾之正捧着本书,从楼梯上下来,一见门框里的人,双目怒视,吼道:      “东西给我拿回去!说谁血压高,大中午的少触我霉头!”      “嫌我这个老头子活太长了是不是!别让我看见你这个小瘪三,对我身体最好!”      康南铭身子一抖,勉定心神。他早不指望二老能对自己有所改观,可心里还是难免被老人的厌弃抽疼——毕竟自己是他们唯一的亲外孙。      梅瑾之冲了过来,把书往地上一抛,重重推了康南铭一把,摔上大门。      砰的一声,金属门框震了震,门廊顶上落下一层灰。他稳住脚步,双开门中缝挤出的风,愤然砸在脸上——利得像一把剑,恨不得将他一劈为二。      胡杏洲无奈地抚摩着老伴的手臂,让他别动怒。此时文霏下来,刚还眉开眼笑,祭拜之后心事重重。      她心想:还好刚才没下来,若是撞上康南铭,老头子知道他俩的关系,那场面还要难看。      老花镜下的三角眼中,突然灵光一闪。      “你最近有空吗?我和瑾之要去德国一所大学访问,家里这些花花草草,不能一天没人照料。如果你方便,就住到我家来。”      胡杏洲还不知道她今年的工作已经结束。      “我和瑾之就去一个月,你赶得上回家过年的。”      文霏第一次被她如此恳求,只好点了点头。      “你这人怎么这么事多!”梅瑾之不耐烦地说,“不是说好搬到我办公室,让几个研究生平时看着,麻烦她干什么。”      “上次就是让他们帮忙,结果那盆我养了好久的滴水观音都枯了。”      “行,行,就依你。”梅瑾之摇头,朝她摆摆手。    ☆、宠物医院   女儿抱着外孙回家的那天,胡杏洲一看那个大胖小子就欢喜,随意找了些东西让他抓周。      小小的康南铭,抓的是蜡笔,在八仙桌上画了四个人像。      “爸爸,妈妈,外婆,还有我。”      刚学会叫人,奶声奶气说完,就嘻嘻嘻得笑个不停。      四年前的一天,胡杏洲晨练回来,路上遇见了一个高鼻深目的男人,向她打听万玺山庄有没有闲置的住宅。胡杏洲一直背着老伴,偷偷看完有关外孙的所有采访与报道,因此立马认出这是他的经纪人,便联系了那家准备移民的邻居,私下里好说歹说一番才促成交易。      为迁就老伴,胡杏洲不得不对康南铭凶巴巴的,可他从没顶嘴过。那天提到文霏,才第一次来了脾气。      胡杏洲怎会想到她们冥冥之中会有这样的缘分。      她挎着包,走到院子里,一步三回望,见老伴还在那里戴帽子,眯了眼睛,拨号。      “你下午过来一趟,把那个理疗器拿走。”胡杏洲怕康南铭推辞不来,又说,“他一看那东西就来气,你要不是存心想把他气病,下午就赶紧过来拿回去!”      挂断后,她扶了扶夹鼻老花镜,阳光溶在那双三角眼里,模糊了情绪。转身仰望二楼的窗户,顾云舸曾经住在里面。被羽绒服裹得发肿,梅瑾之从门廊里走到阳光下。      胡杏洲心想——有些结还得靠他们自己来解,即使真有缘分,这条路也不好走。      *****      下午门铃响起的时候,文霏正抱着胳膊,在露台上清点青瓷花盆。      开门那一刻,两张脸错愕。      “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康南铭先问。      接着他就想起,文霏以前经常来串门。见她身上是居家的松垮外套,又习以为常地开门,她都比自己更像这户人家的孙辈。      “胡奶奶他们出国了,让我住到这里照看阳台上花草。”文霏知道他住在这个小区,问,“你和他们认识吗?”      认识?康南铭愕然,双手插在裤兜里,低头苦笑。      “胡医生让我来拿东西,”他冷着眸子,和盘托出,“他们算是我的外公外婆。”      见她惊愕,欲言又止,他道:      “外人不知道这层关系,梅教授不认我母亲,自然也不认我。”      文霏看一眼那包装盒,就明白是孝敬老人被拒绝了。真是匪夷所思,这栋房子,十多年来出入过无数次,却从没听人提起顾云舸的母亲。      身体突然发寒——怪不得那天会觉得他有些像顾云舸。      等等,还有哪里不对?      “康南铭,”文霏的心突突狂跳,试探道,“今年的3月21日,梅爷爷要办八十大寿,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,我可以帮你。”      “谢谢你的好意,不过那是我和他们的事情,别把你牵扯进来。”康南铭转身要走,说,“我先回去了。”      3月21日,是顾云舸的忌辰,而梅瑾之做寿的日子,是在春节前。      原来他不知道顾云舸的存在,还和外祖父母这样生分。      老人只一个独女,文霏不曾见过,便以为过世了。按梅瑾之的个性,能到不认女儿的地步,定是做出了辱没门楣的丑事。      晚上胡杏洲来了电话,文霏迟疑许久,还是忍住好奇。毕竟是别人家的私隐,不必打破砂锅问到底。      *****      天高云淡,一周都是如此。午后,拎个藤椅,泡壶花茶,拣本闲书,辰光就这么惬意地打发了。      这日黄昏,文霏在藤椅上伸了懒腰,刚好看到天空有一群飞鸟,笑着挥挥手。冬至之后,白昼渐渐长了起来。做饭前她先整理了流理台,拎着鼓囊囊的垃圾袋去丢。      正要回去,文霏隐约听到有哼哼唧唧的声音,往垃圾桶后头一看,见着一团白花花的东西,原来是只狗。      这是一条土狗,白色皮毛厚实得像毡子。病恹恹,肚皮又大又扁,瘫在地上不动弹,四条腿又短又粗,肥肥的。      绿豆眼泛着泪光,黑鼻子抽动,嗷呜嗷呜低声叫唤,像在求她。文霏蹲下,看它肚子大,起初以为是要生产。可掰开腿一看,才发现是一条公狗。      以前在国外见过这种情况,别人都说是腹部涨水。      白土狗想挠挠眼,爪子虚弱得直往下坠。文霏心里咯噔一下,抱起它,匆匆往家里跑。      “胡奶奶,你不忙吧?”文霏拿着手机,急声道,“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兽医院?我捡了一只流浪狗,它病得很严重。”      “我不知道啊,你要是问花鸟市场,我倒一清二楚。”胡杏洲演技好,念头一动,“你也别网上查,这两年郊区一直在修路,地图经常变的。”      “去问问邻居吧,最好找人带你去,沉金河附近的公路都没什么红绿灯,你不熟开车很危险,我不放心。”      胡奶奶又说研讨会马上开始,文霏挂了电话直犯愁。本不想去找康南铭,但觉得狗狗耽搁不得,胡乱系好鞋带就往北区跑。      外头有人哐哐哐砸门,康南铭颇不耐烦得将剧本阖上,趿拉着拖鞋走过去。      “附近最近的宠物医院在哪里?”文霏抓住他的衣袖,忙道,“它快不行了。我对这带不熟,你如果有空的话,能不能送我过去?”      “怎么了?”康南铭没想到会是她,低头一看,道,“这狗胖的真有艺术感。”      “你还笑!它是病了,肯定是肚子里有瘤子,腹部涨水,不是胖的。”      “你没养过狗吧?这真是胖的。”      “我在国外见过好多例,就是肿瘤!”      康南铭见她眼眶红了一圈,也不知是急的还是伤心的,只道:      “你在外头等着,我马上出来。”      *****      宠物医院,两人坐在蓝塑料椅子上候着。文霏忧心忡忡,温柔地拍拍它,还咕咕哝哝的。      “它又听不懂人话。”康南铭见状,无语摇首。      “你看它可怜兮兮的,肯定是难过又叫不出来,生病的时候,人最孤独了,狗也是一样的。”文霏替它揉着肚子,微笑着,“我这样揉揉,你肯定舒服些,对吧?”      恍惚中,他似乎看到了她今后哄孩子的样子。轮到他们,文霏起身,而他还淡定坐着。      “你不陪我进去吗?”她不敢一人面对噩耗。      “这真是胖的。”他笑说,稍顿,还是拍拍腿站起来,“行,我陪你去。”      没一会儿,两个高个子出来了,换康南铭抱着狗。      “原来真是因为太胖了,所以走不动路,只能躺着。”文霏安心地笑,“你啊你,真会装可怜,还好只是虚惊一场。”      “你看,我早说了吧?你瞎着急不听我的。”康南铭拽拽那坨肉,“也不看看它脖子这圈肥的,难道这里也能有腹水?”      “有什么好笑的。”文霏觉得有些失了面子,嘴硬道,“虽然不是腹水,但也很严重。医生说如果它一直这样胖下去,器官迟早被压坏,活不过半年。”      “那就带它减肥嘛。”康南铭抱着它,往走廊另一头走,“这是流浪狗,得去打疫苗。”      来过许多次,熟门熟路,嫌文霏手脚慢,他便全权代劳一切手续。穿着黑色机车夹克的人,奔波于诊室付费台,冷酷不羁的拉风装扮,却抱着一条肥狗狗,有些滑稽,又让人踏实心安。      回来的时候,已是黑夜。晕黄的光从路灯灯罩里散出来,在草坪和老旧的水泥路,泄成一个个圆。      “给他起个名字吧,”眼里都是爱怜,康南铭说,“看它胖成这副德行,就叫寿司吧。”      “寿司?瘦死?”文霏一听,撇嘴直摇头,“有个死字,不好,不吉利。”      康南铭不由分说,从她怀里抱过狗狗,握着它的肥爪子摇着,佯装孩子口吻。      “寿司你看,姐姐这么迷信!老封建!老顽固!”他又换了正常的音色,问:“胡医生和梅教授介意家里养狗吗?”      也是祖孙二人心有灵犀,胡杏洲刚好来了电话。      “你找到医院了吗?”      “找到了,一个朋友也住在这里,他带我去的。”文霏没提是康南铭,又说,“你和梅爷爷介意家里养狗吗?”      “不行的!我最讨厌狗的味道,而且家里很多古玩字画,流浪狗没什么规矩,如果跑跑闹闹抓破了摔碎了,瑾之要跳脚的。”胡杏洲想了想,道,“你那个朋友方便养狗吗?放到他家去吧,你要是想玩就经常过去走走。”      “这样啊,那我知道了。”      康南铭侧头,看她有些失落,问:“怎么了,不让养啊?”      文霏抿了抿嘴,有些艰难地开口:      “好像不让,你方便吗?”      “方便啊,我本来就养了一只贵宾,多一个没什么。”      康南铭窝起指尖,挠挠寿司下巴,逗得那肥腿直扑棱:      “寿司去哥哥家咯!哥哥家东西少,怎么跑都没事,还有个小美女可以陪你一起玩。”      文霏斜了一眼,颠颠狗狗的肥肚子,里头都是油:      “它这个样子,你觉得它跑的起来吗?”      “寿司,你看,姐姐瞧不起人。”康南铭抱着它的腋下,吃力地摇晃,“你这小家伙,还真的有点沉。咱们明天就减肥,别让姐姐看轻了。”      *****      康南铭刚搬来的时候,觉得太冷清,就让霍磊买只狗。迷你白色贵宾犬,骄矜又高贵,他却取名芥末,还买了个粉色婴儿床做狗窝。      抱着寿司上来的时候,白贵宾已经睡了。康南铭找了个大纸箱,将蚕丝被垫好,把它轻轻放进去:      “芥末姐姐已经睡了,明天再和她一起玩。哥哥会马上给你买床,今晚先将就一下。”      说罢,康南铭皱眉偏头,觉得哪里不对。好像自己和芥末平辈了?他笑着下了楼。      九点的夜,他望着落地窗外,思潮起伏——是不是真有命运,不想见的时候还偏偏要碰到一起。      下午康南铭一看那白土狗,就知道不是病。可听到她的哭腔,怎么也说不出拒绝。若是没有今晚这段,他也许真的就不了了之,但是现在......      空旷客厅,夜晚静谧,手机没开免提,而听筒里的嘟嘟声特别清晰。      再普通不过的一声“喂”,文霏重复了好几遍,他还是不语,想一直听下去。      “是我。”沉甸甸的两个字。      “哦。”她知道是谁,心狂跳,紧张地咬唇,“有什么事吗?”      “寿司要跟你说晚安。”说罢,康南铭学了两声狗吠。      “它现在身体难受,不会汪汪,只会嗷呜。”文霏在那头笑。      他低首,看拖鞋踩着地砖的缝,勾着嘴角,无声。      “文霏,你那天的话,现在还作数吗?”      一慌,指尖的书页,翻飞着。书页乱,心也乱。文霏伏在写字桌上,拿着手机,仰首往西北角望,却只望到远处黑黢黢的芦苇。      康南铭知道,她懂自己在说什么,又问:      “我还能去找你吗?”      她无法说不,又无法说别的。      “你不出声,我就当你默认了。”      良久,良久,她不语,他亦没有再问。      但谁都没有挂断,灵犀相通,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。    ☆、腊月   燃气灶上炖着清粥,文霏在露台浇花,忽地搁下洒水壶,簌簌水声停了,凝神细听,确定门铃在响。      门一开,康南铭穿一件深蓝色套头衫,同色绒线帽压着头发。      气垫运动鞋上,紧身运动裤勒出的跟腱旁,寿司躺在门廊,肚子摊着,里头的油漫开,撑出大饼的形状。绿豆眼闭着,肥爪子挠挠眼,咂咂嘴。      文霏看入迷,他臂弯里的白贵宾犬,犹如一大块棉花糖。      “寿司可是你捡的。”康南铭打了个响指,让她别愣神,“你总得对它负责吧?才一个晚上,医嘱就忘得一干二净了?快点出来陪它晨跑。”      文霏斜他一眼,回屋换衣服,上了楼才想起厨房里还煨着粥,喊道:      “你帮我把燃气灶的火关一下。”      这栋房子是禁地,康南铭心神一凛,踩在鞋子的气垫上,就像是踩在云雾上,飘忽。      一样的建筑结构,原来里面的风景是这样古朴,红木气味和外祖父母一样,有了沉淀的年数。      老人不在,规矩还在,康南铭不敢久留,关好火就往外撤。阳光被几张光碟反射到眼中,他拿手遮,再放下时,视线被引到落地音箱。      康南铭本以为是交响乐光碟,走近一看,塑胶盒上的电影封面,印着自己的脸。      蹬蹬的脚步声,如急雨,文霏过来,一把夺回去,藏在身后:      “谁让你乱动别人东西的?”      “快点过来晨跑,别想法子偷懒。”      康南铭轻轻拍一下她的帽檐,就干脆地出门了。      文霏扶正鸭舌帽,羞惭跺脚——都是许凝宁偷偷把碟片放进行李箱,也怪自己昨晚接了他的电话就看不进书。      *****      寿司能胖的这种地步,也是挺不容易,要减下来的话,那就更不容易了——它在地上生了根一样,不挪的。      文霏蹲在路边,没法子,仰头问康南铭:      “它懒成这样,你说怎么办啊?”      康南铭怎肯在她面前自认束手无策,细想一番,有了主意,心里没底,但还是傲慢地哼了一句:      “你好好看着啊。”      文霏见他放下白贵宾,指指不远处的白土狗。      康南铭冲着那毛茸茸的耳朵,寄予厚望地悄声说:“给哥哥争口气啊!“      接着大手一拍,拍碎掌中金色阳光。      就像是听到了裁判的枪声,白贵宾跟个耗子一样惊窜,尖细白牙在白土狗耳朵上一通狂咬。      也是懒得没救了,寿司翻来覆去嗷嗷乱叫也不肯起来。白贵宾有胜负欲,任它怎么甩,也不松口。      寿司终于起身,悠悠闲步,左右屁股一上一下扭着,肥肚子快挂到地面,晃荡。芥末仍旧不放过,寿司终于狂奔起来,指甲划拉着地面,逃命般的琐细摩擦声。      万玺山庄,小径纵横交错。      “小心一点,别乱跑了。”文霏偏头问他,“小区里的路这么乱,它们别跑丢了。”      “没事,芥末聪明着呢,而且跟我在这里住了那么久,认路的。”      “它叫芥末?这么漂亮的小贵宾,怎么叫这么个名字?”      “你看看它,”康南铭指了指远处的白点点,“凶了吧唧的,就跟芥末一样呛人。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,也以为是个温顺的小白兔。抱着抱着,没想到突然就把我手指给咬了。”      “也真符合你的个性,就喜欢难驯服的东西。”      脱口而出,话错了,文霏噤声不语。低了头,帽檐的阴影,藏好上半张脸,康南铭只看得见嘴唇紧咬,却没有抓着话头不放。      明明都是狗狗,却活似猫捉老鼠,在绣球花丛里玩起了捉迷藏,翻飞的粉蓝花瓣遭了殃。      穿着渐变色瑜伽裤的长腿,就这样跟着康南铭,默默沿着小路,绕那簇绣球花丛,周而复始画圈走。      半晌,康南铭找个树荫,两人笔挺站定,稀疏树影摇晃。      “《梦中镜》杀青了吗?你最近怎么呆在家里?”      “陈仰文导演前阵子血压高,休养去了,明年再拍。快到春节,经纪人大发慈悲,放我一个长假。”      怪不得会送降压仪,原是念起于此。      “我平时工作忙,很少遛狗。如果不方便带着,就把芥末寄养在宠物店里。”康南铭远远望着,心生感触,“你看多了个伴,它变得多活泛。”      “是啊,要是没有芥末,寿司估计还躺在垃圾桶边晒太阳。”      他没作声,是在犹豫要不要问,知道不该,但终究还是忍不住。      “如果他没有去世,你们应该早就过上这种生活了吧?一人养一只狗,再添一双儿女,”康南铭吸到一口刺鼻的油烟,心里却是温馨,“到了节假日就回老家看看。爸妈早就买好了菜,一上午都在准备汤饭。”      “不会的,”文霏微微一笑,言之凿凿,“他不喜欢这种平常日子,他是个有理想的野心家。”      “那你呢?你喜欢这种日子,或者也是个野心家?”      康南铭没有懊悔问出口,她也没有闪避不答。      “他活着的时候我喜欢前者,现在的话,都无所谓了。”      语调凄寂,文霏正要走出树荫,插兜的手臂,突然被他牵扯住。      “你真打算为了他一个人过一辈子?”      这话,虽没牵扯住她的心,倒是让她第一次松了口。      “我可没那么说过。”      他仍未放手,她半截身子在阳光里,半截身子在树荫中。她的心里,何尝不是这样,康南铭在和一个阴影撕扯她。      “我——”他拖长了尾音,却拖不出后头的话,只道,“你还是不相信吗?”      文霏轻轻抹下衣袖上他的手。阳光这种没生命的死物那么暖,而他的手却那么凉。      “我信不信,有什么分别吗?”      刚出树荫,寿司就欢腾地跑过来,草坪上溅起碎草,留下几个浅坑。在她脚边立定,绕着尾巴转了几圈。      文霏抱起它,阳光替她伪装了笑容的灿烂。      “我带着它到北区逛一圈,再送到你家去。”      寿司看到康南铭,绿豆眼神采奕奕,脖子一伸一缩,汪了一声。      “呀,运动真是个好东西呢!”文霏朝木桥走,顺毛摸它,“才跑了半天,就会汪汪叫了。以后每天坚持锻炼,我们寿司瘦下来,肯定是万玺山庄狗狗界的头牌帅哥。”      白贵宾同他的主人一样,默默立着,目送,依依。      康南铭听见那个声音渐行渐远,轻至消失,在他的世界消失。      “芥末姐姐漂亮吧?以后天天跟她一起跑步,咱们给那个坏医生一些颜色瞧瞧,寿司才不会活不过半年。”      *****      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,每天清晨,芥末逼着寿司减肥,康南铭和文霏陪练。反正都是一个人在家,文霏有时做好饭送过去,偶尔也在康南铭家下厨。像个煮饭婆,仅此而已。      天寒,文霏也是很久没这样清闲,买了毛线。毛线针下已织好长长一段,正红色,打给寿司和芥末的。      年关的一天,胡杏洲来了电话,说老两口一直在家里过年,腻了,元宵后再回来,让文霏回家前把花搬到学校值班的办公室去。      胡杏洲是在剧院外挂上的电话,梅瑾之正拿着放大镜,细细研究音乐会海报。      “瑾之,该走了。”她拉拉老伴的帽子,把他的耳朵罩全,“首席就是我们凤亭没错,你别看了。”      “谁在看梅凤亭的名字!”一向严谨,自己说破了嘴。      梅瑾之的眼神狠狠剜了她一眼,放大镜却还没收起来。      “那我把门票撕了啊?”胡杏洲掏出一双华侨新年音乐会入场券,笑说,“咱们等会儿就订机票回去。”      “你这人真是,街上风大,当心给吹掉了。”梅瑾之抢过票,揣进大衣内侧的口袋里,“喏,你平时不是逮着书店就要进去逛,今天倒是粘着我。”      他在她面前还这样要面子,胡杏洲朝书店走,悄悄回头,见梅瑾之颤巍巍举着手机,退了几步,对准海报上拿着小提琴的女儿拍照。      进了书店,她也掏出了手机。      “小敏啊,我是胡阿姨。那个,你就别叫霏霏回家过年了,最近她住在我家里,”胡杏洲顿了顿,又道,“我和瑾之在国外。小区里有个男孩子挺不错的,她也好像挺喜欢的。”      “对,我看得出来,她这次不是很反感。胡阿姨给你保证,那孩子很靠谱的。”      “我就是跟你通个气,你也别把话讲死,看看她是不是非回家过年不可。”胡杏洲细细听着,末了叹口气,“她怎么会主动跟你说这些,上次来看我,还是去看云舸了。”      盼了这么久,许敏终于安心了,接着五味杂陈。      当年文霏闹着要冥婚,她苦口婆心的劝,全是白费唾沫。顾云舸的墓,换成了双穴,墓碑上,并排的两列隶书字,是属于顾云舸和文霏的。      在普通女孩念大学的年纪,她死后的长眠之地,已经定好了。      三月份,倒春寒,雨澌澌。梅胡二老年纪大了,身体吃不消,没有守灵。自杀,又是英年早逝,便冷冷清清办了后事。      殡仪馆简陋,后头就是乱坟山,方圆百里别说住宅,叫了出租车,说要开到这里,都是要被司机骂的。      隔壁灵堂全空着,文霏才二十岁,独自在荒郊野外的殡仪馆里,整整守了三个夜晚的灵。白天站着还礼鞠躬,哀乐像是要把鬼唤出来。      到了晚上,阴风呼啸,灵堂像是浸在无形的冰水里,刺骨森冷,她不眠不休,不怕不惧,默默叠金银元宝,再把它们倒在焚烧纸钱的墙洞里,烧成灰,足足耗了几十摞锡纸。      停灵之后,送往火葬场,金银碎屑,像是烙在了她皮包骨的手上,怎么洗都洗不掉。      长期伤心过度,又这般透支身体,看到他睡进刻着自己名字的墓穴里,文霏终于倒下了,一病,就卧床半年。      想到这里,泪水又淌了一脸,这些年,许敏也不知这样哭过多少回,终于快熬出头了。      *****      真是邪了门,工作忙的时候,父母气自己不能回家。今年赋闲,他们又说已经报了旅游团,让她自己找地方守岁。      转念一想,也是他们习惯了,文霏心里又是欣慰,又是歉疚。      腊月二十八,遛狗的时候,康南铭问:      “你几号回家?”      “我爸妈春节去旅游不带我。胡奶奶他们有事,一时半会儿也不回来,估计我还要在这里住一阵子。”      倒是没想到,她会是如此的安排,康南铭说:      “这样的话,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?当然,你要是觉得不妥也没关系。”      “你说。”      “除夕我要去纽约,既然你在这里,我就不想把它们放到宠物店去了,我把家里钥匙给你,你白天过来,把寿司芥末牵出去走走,给它们烧烧饭,晚上安顿好它们,再回胡医生家。”      芥末寿司在吵架,浑身一抖,皮毛竖起来,爪子紧紧扒在地上。文霏看笑了,本有拒意,却爽快答应:      “可以,不过大年三十为什么要去纽约?”      “我在那里有个老朋友,每年都去他家过春节。”      “这样啊。”文霏想起他的身世,不再说话。      康南铭叮嘱道:      “我后天走,钥匙明天送来。”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除夕   汽车开进来,下来一群群着装鲜艳的人。夫妻带着孩子,拥着老者进屋。家家户户聚在一起,沉金河两岸的芦苇都少了些苍茫。      青花瓷盆围了一圈,高高低低的花草中,文霏搁稳洒水壶。      露台面朝的那条小路,平时冷寂。离除夕越近,就越熙熙攘攘,人群都把窄路撑宽了。儿女有出息,自然要放他们飞出去。春节归巢,一年少一次的团圆,老人在心里,珍惜着这份团圆的欢喜。      文霏触景生情——也不知道朱奶奶如何了。      她套上羽绒衣,揣好钥匙出门。以前在康南铭家做饭,也算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,视线不敢乱跑,今天才看清——冷色调,家具很少,没什么人气,像是样板房的装潢。      二楼向南的房间,地上铺着卡通拼图爬行垫,墙角里还有一堆洋娃娃,婴儿房的布置,却响起了狗吠,迷你贵宾很轻,她抱起来,第一次觉得沉甸甸。      树荫下,少了他,两只狗狗照旧在绣球花丛撒欢,文霏望着,不似平时在笑,有些落寞。      牵着绳子回去,康南铭忽然出现在门廊。      “你们终于回来了。”他蹲下来,拍了拍手,“寿司,芥末,到哥哥这里来!”      两只狗狗哒哒哒跑过去,被喂了生排骨,嘎吱嘎吱咬得很香。      “你不是去纽约了吗?”      “别提了,”他站起来,身上围着黑色牛津布围裙,“周豫今年不在家过年,要和女朋友去欧洲旅游。”      “周豫就是我那个朋友。”他又添了一句。      “所以你这是在干嘛,”文霏径自进屋,扶着厨房门框朝里看,“别告诉我你是在准备年夜饭。”      “对。”      “你一个人吃,”大理石流理台上摊着花花绿绿的塑料袋,文霏问,“买那么多?”      “谁说我是一个人,”康南铭手里还藏着两块骨头,一扔,狗狗抢作一团,“这不还有寿司和芥末陪我吗?”      “既然你在家,”文霏将钥匙往桌上一摆,说,“那我先回去了。”      “行。”康南铭也不留她,手上被排骨弄得油腻,进厨房洗手去。      刚拎起沙发上的红塑料篮子,餐桌桌脚旁的寿司见着,也不和芥末抢骨头了,冲过来紧紧咬着她的鞋带,往厨房拽。      “寿司乖,姐姐先回家了,你在这里好好玩。”      文霏刚蹲下去安抚它,寿司咻的一声,跳起,嗷呜一口,咬着红塑料篮。篮子一歪,里头的红毛线球滚了出来,寿司叼着线头,满屋乱跑。      “你快给我停下来!”      狗又听不懂人话的。红色毛线球滴溜溜的转,越来越小,地面上,像是洒下了红色的渔网。      到了楼梯下,寿司才停,跑累了,舌头伸出来,哈赤哈赤。      见姐姐气哄哄地过来了,寿司汪汪叫,芥末会了意,跟个跳蚤一样窜过来。白贵宾体积小,咬了线头,在那楼梯扶手下的柱子间隙里,窜过来,窜回去,将最后的红线缠完了。      最后,芥末停在第五层楼梯,上头太高,就不闹了。      “你们两个真是一对活宝!”文霏抱着胳膊,笑骂道。      “怎么了,”康南铭闻声出来,手上被海蟹钳子抓出了血,视线环顾一圈,“这谁弄的!”      “你女儿干的好事!”文霏朝地上的罪魁祸首努努嘴。      他用干布擦擦手,过来抱起白贵宾,颠了颠:“看看这些红线绕得,绝对的抽象现实主义,我们芥末真是无师自通的天才啊!”      文霏摇摇头,无奈地去找最初的线头。      “你在干什么,”康南铭见状,跟过来问,“剪刀在电视柜的抽屉里。”      “我不是找剪刀。”      “你不会要把这些毛线全给解开吧?”      餐桌脚,沙发下的不锈钢脚,还有楼梯柱子,红线密密匝匝的缠着。      见她不支声,康南铭又说:      “别费劲了,家里弄点红色还喜庆些。走路当心别被绊着,明天再弄。”      “你回厨房去,我绝对能在开饭前把这些弄干净,”文霏解释说,“我给寿司和芥末织了衣服,还差最后一截。年后马上有工作,我得赶紧织好。毛线就剩这点商店快递都放假,要买也买不着。”      “那你弄吧,要是弄不好也别勉强。”      文霏点了点头,突然看见芥末的白毛上沾了一团血,叫住他,“你等一下。”      原来他手指有伤口。      “你不会连菜刀都用不好吧?”      “少看不起人,这是螃蟹钳子抓的。”      “上次给你的药箱里有创口贴,你没用完吧?”      “磕破脑袋都自己好了,这点算什么,”康南铭把手背到后头,转向厨房,道,“你好好管你的毛线吧,别到时候我和寿司芥末吃晚饭,还得看你在这里可怜兮兮地拆线头。”      文霏横一眼,等他进去了,裤脚又被扯了扯。是芥末在咬,见姐姐看过来,撒开腿往楼梯上跑。明白它要引自己上楼,她朝厨房瞟了一眼,跟上去。      二楼,芥末用头往北面房间的黑门上一撞,地砖上亮起半截日光,她进屋。那是康南铭的卧房,文霏慌得退了一步。芥末忽的狂吠,她只得硬着头皮进去。      跳上床头柜,爪子挠挠药箱的塑料搭扣。文霏过去打开,芥末叼着一盒创口贴,就窜了出去,到了客厅,将创可贴放在地砖上,见文霏过来,用黑鼻子把创可贴朝她拱了拱。      文霏叹口气,弯腰拾起来,往厨房去:“康南铭,你过来。”      他正专心洗墨鱼,被她的声音一惊,失手打翻了身侧的锅子,连带着几个瓷碗也碎了。      “就你这点水平,还真以为能烧一桌菜啊?”文霏拉过他的手,撇清,“不是我要进你房间拿创可贴,我只是开了药箱,芥末这么关心你,我是在替它帮你贴。”      “这样啊,”康南铭对着地面说,“看来我没白疼你。”      芥末闻言,眼睛笑成缝,欢腾地直摇尾巴。      “还是我来做饭吧,”文霏皱着脸,不忍看厨房第二眼,“你去把那些红毛线理好。”      说罢,两只手直接伸在康南铭腰的两侧,忽又赧然垂下来,她低声说:      “你自己把围裙解下来。”      她脱下外套,里头是黑白横条纹线衫和牛仔裤,绑好围裙,扎了个马尾。又不是第一次见她下厨的装扮,康南铭这次却微微发怔。      “还愣着干嘛?快去拆线啊,你可不许用剪刀,别想着偷工减料,毛线少了我可是知道的。”      *****      玻璃桌上难得这么丰盛。松鼠鳜鱼,乌骨鸡汤,雪里蕻炒鱿鱼,油爆大虾和香辣蟹,还有一盘凉拌海蜇头。      隆隆的油烟机声停下来,文霏端出黄金糕摆在桌上,边解围裙边喊:      “过来吃饭吧。”      拎着一篮子红毛线,康南铭过来了,目光扫一眼菜色,刚要夸她,突然走过去。      “结打得太死了。”他在背后轻声说。      “刚才系围裙的时候,手没轻重。”垂下来的两只手,无措,只好去撩额前碎发。      “留下来吃晚饭吧。”      只要有心死结也可以解开。两只狗狗汪汪叫了两声,替她作答。身后玻璃椅子被拉开,文霏魔怔一样,坐下去。      “你自己烧的饭,多吃一点啊。”康南铭见她只喝鸡汤,说,“今天过年,再说了这些都是高蛋白,没什么脂肪。”      逛超市的时候,虽然知道她不会来吃饭,但还是考虑到她,只是没料到真有这一天。      “不是怕胖,而且我现在又不走秀了。”文霏朝地上丢了一碗剥好的虾仁,“不是和你说过,我对海鲜过敏。”      寿司芥末只吃排骨,相视一眼,一溜烟跑到客厅去了。      “连它们也不爱吃,”康南铭把盘子调了顺序,“我以为你那天只是找个借口,没想到你是真的不能吃。”      “你爱吃不就行了。”说毕,她又噤声了,只顾喝汤。      晚饭过后,康南铭洗碗。      “你真的瘦了很多啊,”沙发上的文霏抱着寿司,拿着织了一半的衣服比了比,“看来衣服织大了,那姐姐重新织。”      拆着毛线,视线沿墙壁走了一圈,只有电视机里的屏幕里是红色调。盘算着,毛线要多出来,文霏来了主意,对芥末说:      “哥哥家有胶水吗?”      她没听明白,想想也是,不然真成妖怪了。她右手捏拳,在左手掌心上下磨了磨,然后合掌,佯装出双手怎么也分不开的样子。      芥末机灵地仰了脖子,跑到电视柜下的抽屉旁。      文霏拉开一看,果真有胶水,刚要阖上,见里面有一个铁皮盒子,没有盖头,盛着小钳子和金丝线——原来戒指的线是他亲自绕上去的。      忙好后,她站在电视柜上贴东西,脚下垫了张报纸。      芥末和寿司在沙发上嬉闹,爪子不小心按上了遥控器。电视机里的人声,忽然错乱如海妖咒语,文霏吓得晃了晃,康南铭闻声出来,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腰。      “你就不能好好看电视,瞎折腾什么,想大年三十进医院啊。”语气倒还温柔。      文霏仍专注于手里的活计,和背景墙同色的纸板,终于粘好了,写着“福”字,胶水和红毛线贴出来的。      “别嫌我做的简陋粗糙,这样才像过年嘛。”她拍拍手下来,看着自己的杰作笑说,“可惜你家没有笔墨,不然我写副春联挂起来,年味可以更足一些。”      ***      隔壁的麻将声止了,春晚开始,一人抱着白贵宾,一人抱着白土狗,隔着几寸距离坐在沙发上。寻常人家一样,有的小品笑得前俯后仰。有的节目直犯瞌睡。      “我和这个演员合作过,她其实私底下脾气臭的狠。”      “恩。”她一手嗑瓜子。      “就是他!给《朱城岁月》唱过主题曲,现在绝对是在假唱。”      “哦。”她另一手兜着瓜子壳。      “这个嘉宾是我的前女友,都是垫的。我看过她没整以前的照片,身材比你还板。”      “是吗?”她刚好磕完一轮,把手里满满当当的瓜子壳,冲他脸上一砸。      坚果壳,水果皮,在茶几上堆起小山。到了零点,刹那间,外头鞭炮齐鸣,礼花满天。厚呢窗帘半遮半掩,映上红光,整个客厅喜气盈盈。      两人肩挨着肩,站在门廊,爆竹的纸筒碎屑从天空落下,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。      文霏仰首看烟火,莞尔一笑,红光染红脸颊。康南铭侧头,她牵起嘴角,也牵出他的笑。      “你现在困吗?”      “还好,本来有些困,鞭炮一响就精神了。”      “和我去一个地方吧,”康南铭进屋,很快就出来,拿着两件羽绒服,“现在就走。”      她满腹疑云,却还是伸手穿外套。      “寿司和芥末怎么办?”      “明天下午就能回来。”      黑羽绒服里的一双人,围上红围巾,捂着耳朵,在漫天红光中上了车。      “我们到底去哪里?”      “到了你就知道了。”      “那大概要多久?”      “天亮前一定到,你先睡一会儿,到了我叫你。”      文霏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小憩。车窗外,好多院子都有一簇簇彩色火光,是小孩子在放仙女棒烟花,哔哔啵啵的,是在玩甩炮。      礼花绽放,夜空如白昼。    ☆、舍宴山   天蒙蒙亮,飞驰一路,尘土混着水汽,在黑漆跑车周身凝成污浊的霜。      文霏还在睡,头坠着,下巴抵在锁骨。脑袋窝在羽绒服的帽子里,一绺碎发溜出来,贴在额头上,难得娇憨。      天际已有绛色朝霞在飘。也不知康南铭这样凝眸望了多久,像是要将此时此人,在心里刻成永不褪色的画像。      肩膀被拍了拍,她扭转身子,婴儿般咂咂嘴,继续睡。康南铭不禁失笑,目光一闪,探手捏住那精巧鼻尖。      过了几秒,她呛着,双眉敛起,醒了。一睁眼,视野就被那柔和的笑填满,要骂康南铭的话,蓦地自觉躲到肚子里去了。      “我们到了。”      “这是哪?”      “舍宴山,这里有座庙,我们来烧头香。”      “你在纽约长大,没想到还会信这些。”      “其实我小时候住在北方,是爸爸和姑姑把我带大的。”康南铭沉了声,恍然道,“我母亲是个   小提琴手,我出生没几年,她就为了前程和我爸离婚了。我念完小学,她又回来把我接到国外去。”      寥寥数语道尽几十年沉重旧事,文霏本随口一问,这下哑然无声。良久,康南铭开始解安全带。      “以后有时间再细说吧,我们先下车。”      灰白色的石板路,文霏走在后头,见康南铭脖间的红围巾,飘晃着,就要拖到地上。      她叫住他,拾起围巾一端。文霏理着,很认真。康南铭颔首,温柔目光,也有认真。他很配合的低了头,她将围巾绕了一圈,套上他的后颈。      远山蓝绿,他抬眸,她的眼神也不闪躲,隔着呵出的缕缕白雾,相视一笑。      “好了,我们走吧。”文霏说。      小小的庙宇,就在不远处,可笼罩在如烟山雾中,犹似将要升天,飘然虚幻。石阶裂了缝,不知砌好了多少年,也不知有哪些人怀着虔诚的心踏过。      两人站定,仰首,悬着的匾牌上,是“幽觉寺”三个草书大字。      “我以前跟妈妈去烧头香,人很多,寺庙的门槛都要被踩烂了。”文霏环顾四下,一眼就望尽,“也难怪没什么人,庙这么小。”      “祈愿,心诚则灵。”   再怎么简陋,也是佛家圣地,红围巾托起的那张锐利的脸,第一次这样肃穆。文霏也噤声不言,跟着他踏进去。      烛火跳动,香炉里,已有浅浅一层泥黄色的灰。寺庙虽小,柱上雕刻仍栩栩如生,焚香,白烟袅袅,仿佛将人送入幻境。再出来时,香火气味,淡而消散,佛像眉眼含笑,目送他们的背影。      “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有座庙?”      如此偏僻,他自然不会是慕名而来。      “山上是公墓,小时候我爸爸每年都会来探望故人,也带着我一起来,然后就知道这里有座庙。”      “对了,那你为什么不去爸爸家过年呢?或者和你妈妈一起?”文霏记得他说过,除夕一直去那个叫周豫的朋友家。夫妻虽然离婚,但总是疼孩子的。      “我出国后,爸爸姑姑就和我断绝来往,连家都搬了。”康南铭摸摸额头,苦笑道,“至于我母亲,她每年都忙着音乐会,平时也不管我。”      文霏怔了怔。春节,除旧迎新,何必被过往烦心。一会儿,她挽上身旁的手臂,笑说:      “我们吃饭去吧。”      舍宴山的一处山脚,野草荒芜,空余几间破败平房。偶有几个身穿厚实睡衣的妇人,见识浅薄,瞧见这跑车,也视而不见般地走过。      “这是哪?连个人影都没有。”文霏疑惑,“你确定这有吃饭的地方?”      “公墓附近,本来就没什么人。冬至清明以外的时候也很少有人来。”康南铭指指不远处的平瓦房,道,“以前我和爸爸来扫墓,都会在这家菜馆吃饭。”      “哦。”文霏长长答应了一声,忽然又问,“那也有很多年了吧?这家店还开吗?”      “开啊,我回国后,常常会来这里,”康南铭顿了顿,说,“那时候我爸扫墓,不让我跟着,我就留在店里等他,一年一年下来,我和老板娘吴阿姨变得很亲。”      “你爸爸不是要来扫墓吗?你就没有再碰到过?”      “没有。”康南铭摇摇头,“我没遇到过,连吴阿姨都说再没见过他。应该是猜到我会来这里,所以刻意不来。”      和外祖父母好似仇人,父母健在也这样生分,越来越离奇,文霏实在是参不透。      “你要是觉得晦气,我们就开车回家。”康南铭以为她是在嫌弃,手已经扶上方向盘,“也不是非在这里吃不可。”      “那我们下车吧。”车门已开,文霏跨出去一只脚,回头说,“我倒要见识见识,这里的农家菜有多地道。”      二十来平米的一间房,天花板上有着茶青色的霉斑,角落桌几上的电饭煲,还有着黄黑色的油污,盛茶水的瓷碗都裂了口子,像是一张嘴磕掉了门牙。      他们各坐在方桌一边,面对面,是店里仅有的客人。      “今年是大年初一,老板还开张啊?”      “这本来就是吴阿姨自己家,反正过年也要开火,就当给过路人添双筷子。”见她扁嘴,康南铭说,“别看这里简陋,菜是真的不错,而且都是吴阿姨自己养的鸡,种的菜,你就是想天天吃,也吃不着。”      “切,”文霏拿着筷子敲着碗,叮叮当当的,“怎么菜还没上来,我饿死了。”      康南铭刚要答,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伴着脚步,越来越响。      “来了来了,小姑娘一把骨头的,胃口倒这么大。”矮小敦实的村妇往桌上摆了两盘菜,“昨晚年夜饭没吃够,这才十点多就饿啦?还有两个菜一个汤,马上上来。”      被陌生妇人一顿说,文霏窘的咬筷子。      “这个阿姨也真是,手脚慢还不让人说了。”      话一说完,飘来一阵葱花香,吴阿姨端了碗汤上来。      “铭铭,这是你媳妇吧,你得回家好好管管了。”吴阿姨把汤碗往桌上重重一放,几滴热汤泼了出来,“怎么爱在背后说人呢!我手脚要是慢,这店还能开到现在啊!”      “阿姨,我不是这个意思,还有我不是——”文霏尴尬地笑笑,“我不是他媳妇。”      “姑娘,你当我在这大山里没见过世面,就好糊弄是不是!”那粗黑的双手往腰上一叉,“你要不是铭铭媳妇,会跟着他大年初一东跑西跑的?”      文霏哪里说得过乡野村妇,憋红了一张脸。康南铭一直笑着看戏,见差不多了,站起来,揽着妇人胳膊,道:      “吴阿姨,您误会了,这是我邻居,她爸妈旅游去了,也是一人过年。你知道我春节都是去国外过的,今年有事没去,就和她做个伴。”      “你老大不小,也该成个家了。”吴阿姨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,“吴阿姨说句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话,不管你康南铭怎么出息了,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。”      “是,是。”他连声答应,修长的手在那蓝底白花棉袄上抚着。      “这姑娘瘦了些不好生养。”吴阿姨踮脚,凑在他耳朵旁,神色变了好几变,悄声说,“我刚以为她是你媳妇,就添了碗红烧肉。没想到阿姨闹了个笑话,让你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。”      康南铭笑着摆手,让她不要放心里去。吴阿姨讨饶得冲文霏笑笑,搓着围裙,退到厨房里去了。      “你们俩刚才嘀嘀咕咕的,”文霏夹了几根笋丝到碗里,低头道,“说我什么坏话呢?”      “哪有,吴阿姨说她没什么文化,嘴笨,让我转达歉意。”      “我看她刚才就挺能说的 。”      “你别和她生气,吴阿姨很疼我的。”康南铭低头,想看文霏埋在碗里的眼,说,“她刚才误会你是我太太,为了我才故意挑你刺,你别和她一般见识。”      文霏一听,手里的筷子一颤,倒不是觉得羞,而是有些心酸,再亲,那也只是一年见不了几次的村妇。      “这笋真好吃,我从来没吃到过这么嫩的。”她转开话头说。      “那当然了,现在是吃笋的好时机,这都是吴阿姨自己拔的。没有农药,什么时候要烧,什么时候去拔,当然新鲜。”康南铭又给她舀了几个汤年糕,“年糕也是自家打得,你尝尝。”      “恩,不错。”文霏咬了一口,吹着气,“我最喜欢吃糯米做的东西,香甜可口,软糯又有嚼劲。”      “这点我和你很像,也爱吃糯米。”康南铭又说,“小时候被我爸逼着练武,马步扎累了,姑姑买个糖糕给我,我就什么都给忘了。”      山林清静,高树葱茏,宛若摊开的山水画卷,飘出炊烟的矮矮平房,又嵌了两个画一样的人。      酒足饭饱,又聊了一番近况,该是离开的时候了。康南铭把年糕酱肉搬上车,虽不怎么吃,但那都是吴阿姨自己打得,酱得,全是心意。      文霏踢着泥路上的石子,在不远处看着。吴阿姨小个子,拉着他的手,千叮咛万嘱咐,也不知有什么好说的。      康南铭吃力的弯着腰,耐心听她唠叨,不时含笑点头。村妇脸色酱黄,每日操劳,手上皮肤活似砂纸,平时忙于施肥生火,走近便可嗅到一股子怪味。      跟他简直来自两个世界,文霏却仿佛见到康南铭的第一个亲人。      终于上了车,村妇敲敲窗玻璃,一张满是风霜的脸,笑得淳朴。      “吴阿姨,怎么了?”文霏降下车窗,微笑着朝旁边撇撇头,“他坐在那边。”      “姑娘,我有话交代你。”吴阿姨冲她招招手,神秘兮兮的说,“别让铭铭听见。”      文霏往车窗挪挪,好奇又好笑,却听见她心酸的说:      “姑娘,电视上那些花花新闻,你可别较真,他受了太多的苦。”    ☆、不速之客   没人知道沉金河有多深,也没人知道万玺山庄后头的这座山叫什么名字。      新年新气象,晨练模式也改为爬山。文霏和康南铭穿着荧光绿的冲锋衣,地上枯叶树枝,嘎吱嘎吱响。      白土狗的肥肚子像是被扎破的气球,瘪了下去。白贵宾起先的凶悍也没了踪影。      以前总是芥末追着咬它,现在寿司一凑近,芥末就撇开身子,羞答答的避到一边,然后大块头的白土狗,就乖乖跟在迷你贵宾的屁股后头,一步也不上前。      终于登上顶峰,康南铭找了个干净又宽阔的大石,两人站了上去。护栏外云雾缭绕,无边无际,偶尔响起几声清脆鸟鸣。      文霏望着那片浩渺云海失神,任山风吹得长发蒙了脸,乱成麻。见她双眼失焦,康南铭也不打扰,只是替她戴起冲锋衣的帽子,默默扣好。      忽然远方起了爆竹声,是商家在迎财神,从遥远的地方传来,被云层滤过已轻了许多,但还是惊到文霏。      她一个踉跄,下意识扶住他。两人面对面,四条小臂交叠。      “你刚在想什么?这么入神。”      文霏这才发觉,他替自己戴好了帽子,意味深长的瞟了他一眼,又把视线投到远方:      “你有没有看见,刚刚有片云,很像一艘船。”      “你这么一说,好像是有些像。”康南铭站回原处,循着她的目光遥望。      “他叫顾云舸,父亲取的名字。”文霏的嘴角,是怅惘的笑,“听说当年,顾叔叔在产房外头等着,窗外的天空就飘着一片很像船的云。”      康南铭知道所言何人,想她刚才看云,都那样黯然,只道,“我的名字也是父亲取的,不过没有那么诗意的来由。”      “我们下去吧,”她抬腕看表,扭转身子,下了石头。      这几天还是文霏做饭,康南铭打下手,洗菜涮锅的活计还应付得了。翻着前几日他采购的年货,文霏皱眉,拎着一袋散装面粉往厨房走:      “我问你,你买这个做什么?”      “包饺子啊!”康南铭洗好碗,褪下塑胶手套,迎了过来。      “你还会包饺子?”她一脸怀疑,“年夜饭要不是有我在,估计厨房都要被你给掀了。”      “跟我过来,”他冲她招招手,走到客厅,指着茶几上的彩页书,“有菜谱在,依葫芦画瓢就是了。”      沙发上的印花毛毯里,寿司芥末,只留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在外头。上头摆着的笔电,放着动画片Tom and Jerry。      这会儿见康南铭指着茶几,都从被窝里跳出来,四只爪子瞎闹腾,一下子就把书划成破烂。      “喂,你们别捣乱!”康南铭一手抱一只狗狗,惋惜的望着那本菜谱。      “好了好了,我来做吧。”文霏撇撇嘴,将菜谱丢进垃圾桶,“包个饺子还要看菜谱,你也不嫌丢人。”      蓝色陶瓷盆里的水仙,亭亭玉立开放。微垂的花朵,无奈的看着玻璃桌上的一片狼藉。擀面杖上的饺子皮,有棱有角,厚薄不一,不规则的多边形,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畸形。      “走走走,别给我添乱了,”文霏轰他,“你还是去陪寿司芥末看动画片吧。”      康南铭不好意思,用手摸摸脸,鼻尖都是面粉,他还想挽回形象:      “你就让我再试试,什么事情都是熟能生巧,好像你天生就会包饺子似的。”      浪费那么多面粉,还有脸顶嘴,文霏正要张嘴训他,忽闻手机铃声响了,虚指了指他,眼神在说——你小子真是走运。      康南铭佯装畏惧,缩缩身子。      “妈,怎么了?”文霏笑说,“和我爸在国外玩的开心吗?”      “你在哪里?我在胡阿姨家门口。”      “什么!”手机差点没被摔下来,她忙解围裙,说,“我出来买菜了,不在家。”      听到她在撒谎,被窝里的寿司芥末,齐齐伸长脖子,然后扭头,相视一眼,哒哒跑到她的拖鞋边,仰头狂叫。      汪汪汪!汪汪汪!      “霏霏你唬我呢吧,带着狗去菜场啊?”      “啊,那个——”文霏气得要踢她们,而脚只是停在了半空中,“我在邻居家,我和他都是一个人过年就做个伴。”      狗吠停了,寿司芥末笑着点点头,又跳到沙发上的被窝里,接着看动画片。      “你那邻居男的女的?”      “呃,”文霏叹了口气,“男的,你过来吧,北区最西面的这栋,我出来接你。”      *****      许敏高个肩阔,直短发,很有书卷气。她笑盈盈,走过来时,呢子裤的宽裤脚,一荡一荡。      “妈,”文霏迎上来,挽着母亲,“不是去旅游了吗?今天才初五。”      “别提了,你爸他水土不服,我们昨天就提前回来了。”许敏瞅瞅女儿,笑说,“他就是享不了福的命。”      “严重吗?”      “没事,拉拉肚子发发烧,他在家躺着呢。”许敏走到康南铭家的门廊下,道,“我和你爸在家了,你今天收拾收拾和我回去吧,老打扰人家怪不好的。”      “不,不了吧,”文霏忸怩,忽然寻到救命稻草,忙说,“我还得替胡奶奶管阳台上的花草,他们初八就回来,也没几天了。”      许敏哪里不知道女儿的小心思,假装失望:      “那就随你吧。”      文霏推门,许敏在后头,忽闻一个男声。      “别换鞋了,直接进吧。”他恭恭敬敬过来,道,“阿姨,你好,我是康南铭。”      急急扫开面前的女儿,许敏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,上上下下打量着。      “妈,这就是我那个朋友,”文霏用手肘撞撞她,压低声音道,“别盯着了,都吓到人家了。”      “你好,“许敏认出他就是那个电影明星,更加满意,好声好气的,”这些天,我女儿给你添麻烦了。”      “哪里哪里,是我给她添麻烦了。”康南铭引她进屋,去找茶叶罐,“阿姨,您喝什么茶?碧螺春行吗?”      “你别忙活了。”许敏冲那背影喊,“我就是来看看她,马上就走。”      接着,茶几上就摆上了礼盒,文霏这才发现,原来母亲手里还提着东西,低头一看,女儿红三个字好醒目。      “妈!你什么意思啊,我和他又没什么!”      康南铭在厨房倒茶,文霏赶紧把礼盒拎起来,直往她身上推。      许敏也是出身在书香世家,哪会第一次见面就如此失礼,只不过是故意试探罢了,见女儿慌成这样,心下了然。      寿司芥末发现有客人,从沙发上的毯子里站起来,对着文霏妈妈,欢迎的摇摇尾巴。      一双狗狗都穿着红色线衣,许敏认出编织手法是女儿的针脚,接着扭转脖子,视线沿着屋子绕了一圈。餐厅的玻璃桌上,是一大盘饱满的生饺子,那褶皱的包法,还是以前手把手教给女儿的。文霏一直喜欢做手工,许敏也看得出,背景墙上的福字是谁的主意。      “阿姨留下来吃晚饭吧,今天包了饺子。”康南铭端着茶水过来。      “不了,我马上就要回去的,车票都买好了。”      “那不要紧,我晚上开车送您回去,反正也不远。”      不远?他连自己家在哪都知道?康南铭无心一句话,许敏心里多年的大石终于落下了。      *****      冬天,小区里的梧桐树,涂上了半截白色的石灰水。万玺山庄的春节,小孩子是最多的,好多小孩在远处的玩甩炮,不过是哔哔啵啵的声音,也不知哪里有意思,嘻嘻哈哈笑成一团。      “刚才那个人,就是新闻上的康南铭吧?”      她低头嗯了一声。      许敏思忖了一会儿,道:      “你爸老是看他的动作电影,听说身手很好。”      许敏拉着女儿在路边长椅上坐下,年久了,棕色油漆都磨掉许多,斑斑驳驳。      “妈妈看得出来,他对你挺上心的。”      “恩。”这几个字,好不容易从喉咙里挤出来,“我知道。”      “那你现在怎么想的?”      “我自己也不清楚。”语气很迷茫。      “遇到云舸那孩子是你的福气。”许敏劝道,“但你真要这样过一辈子吗?别让他成为你的罪人,霏霏。”      文霏将手抄进口袋里,长椅上的身子微微滑下,伸直的双腿摆在地上,鞋跟磨着石子,怔怔的。      “他知道云舸吗?”      “我一开始就和他说过了。”那层复杂的关系,文霏也不清楚,便没告诉母亲。      “人都是有遗憾的,难道每个人都要为了那些遗憾放弃今后的生活吗?”许敏站起来,拍拍腿要走,扔下一句狠话,也许能骂醒她,“我看,你干脆也跟着他去好了,当一对鬼夫妻。要是做不到,就别老摆出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。”      天人永隔,不管多难忘,活人的未来都不该只有死人。      许敏走后,康南铭在厨房下饺子,文霏在浴室给狗狗洗澡,蹲在淋浴房外面,双手都是泡沫。      “真是脏呀。”文霏搓着那皮毛,笑说,“好了好了,你们俩别闹!”      水花溅起一米高,肥皂水进了眼,手里的花洒飞甩,浴室里下起暖雨。塑胶拖鞋一滑,她重重跌在了地上。      “吃饭了!”      康南铭见迟迟没人下来,走上楼去。      “怎么这么久也没洗好?”康南铭扶着门框一看,急慌慌进去,“你们两个欺软怕硬的小家伙,趁我不在就欺负姐姐!”      他双手伸在文霏腋窝下,抬她起来。      浴霸的光,橙黄燥热,皂泡透明,薰衣草香气氤氲,在这狭小的空间里。      “都跟你说了,我来洗,你管不住它们。”康南铭弯腰,给了寿司芥末两个毛栗子,“看我等会儿怎么治你们。”      她的线衫全湿了,贴在身上,肩膀上的凸起,是肩带印子,康南铭尴尬的咳一声,说,“客房衣柜里的毛巾和衣服都是新的,你比我矮不了多少,去换一下吧,当心着凉。”      文霏刚才已经被母亲说的心烦意乱,不敢看他,默默的出去。      客房是主卧的两倍大,她打开衣橱,挑了一件黑色针织衫。换好后,正要开门,一听那个熟悉的声音,门把前的五个细长手指,屈了起来。      “你还在里面吧?”      “恩。”      隔着门板,两人的声音都钝钝的。      “我有话和你说,别开门。”康南铭沉吟一会儿,道,“要是看着你,我就说不出口了。”      “好。”文霏应了一声。      “这几天也许是我一生最开心的时光。”      她没答。      “你相信吗?”      半晌,她轻声道:      “我相信,你说的我都相信。”      门外的人,不自觉笑了。      “再给我些时间,我会忘记他,很快的。”      “你不必忘记,那样对他太不公平。”康南铭的宽大手掌,轻缓贴上门,隔着黑色门板,抚摸她的脸,“好好放下过去,别再为了他伤害自己。”       ☆、翁子临   十岁那年,小文霏到外婆家过年。正月初六,公园里的秋千旁,她在玩雪。      终于堆好雪人,伸开两臂,将雪拍打得更坚实一些。突然,秋千荡过来,砰的一声,砍掉雪人的半个身子。碎裂的雪人头颅冲过来,砸得她跌坐在地上。      冒出两个戴着牙套的男孩,做个鬼脸,扭身跑了。她站起来,望着雪人半截残骸,哇哇大哭。泪痕被冻住,皮肤绷紧了,风吹上去,刺拉拉的疼。      “看你长得那么高,怎么动不动就哭鼻子?”      “我没有!”小文霏委屈,哭着吼,孩子都倔强。      一抬头,却被一幅素描横满视野。纸上的世界,秋千,雪人,还有一个女孩的背影,脖子后头绕着手套挂绳。      “刚才你堆的雪人,我画下来了,”少年把画板往身后一藏,弯腰抹抹她的眼角,偏头笑说,“你不哭,我就把它送给你。”      少年比她高很多,那一年,顾云舸十五岁了。      他和她,一年里,有三段时间可以在一起玩——暑假,寒假,春节。每个夏天,许教授都会把文霏关在屋子里练书法。一听到壁挂钟敲了三下,她就偷偷的去把房门开个缝,等着客厅里响起顾云舸的声音:我外婆叫小霏去家里喝绿豆汤。      沉金河边,北岸芦苇才会有萤火虫;雷阵雨前,低飞的蜻蜓里会有七只红蜻蜓和三只蓝蜻蜓;温度降到零下三度,河面准会结冰;南区西面路边的长椅不要坐,小区里的孩子玩牌甩卡片的时候,总爱拿脚踩在上面……      万玺山庄的这些小秘密,只有顾云舸和文霏才知道。差了五岁,虽然身高相差不大,但他也只拿她当小妹妹看而已。      直到许教授去世,房子出售,文霏不会再来了。      那天她站在草坪上,正愣愣看着工人们把外婆家的家具搬空,顾云舸过来了,什么都没说,塞了个黄色屏幕Anycall手机给她。      刚步入新世纪,手机还是稀罕物,他凑出这笔钱,不愿和她少了联系。十六岁的文霏,心里有了愿望,后来,终于考入顾云舸的大学。      一起上自习,去食堂,躺在草坪上晒太阳……为了这些憧憬,她努力了那么久,他等了那么久,总不能因岔开的年龄错过。      顾云舸找理由留了一级。      文霏在上海的第一个阴历生日,刚好和元旦撞车,外滩倒计时之际,他悄悄握住她的手,十指相扣。温暖的掌缝中,一对银戒夹在那里。      越朴素的戒指,越赤诚的承诺。      顾云舸的专业是服装设计,她是他的缪斯。工作室里,都是他的作品。她送他灵感,他送她衣裙。      大五了,毕业作品展示秀上,学校邀请到了回国访问的翁盈盈做嘉宾莅临指导。Scarlet Weng看中的,并不是顾云舸的作品,而是他的模特。      当年Fiona品牌准备开拓亚洲市场,多少亚裔模特争抢这个机会,渴望一举成名。而首席设计师Amiee一看到翁盈盈送来的走秀录像带,二话不说就定下了文霏。      天赐良机,可她不愿出国。那时的文霏很单纯,一心想过相夫教子的平凡生活。      顾云舸不愿明珠蒙尘,苦苦劝解,她只能不拂他的意,硬着头皮跟Amiee去了米兰的时装周,从此一发不可收拾。      白天在后台被人恶语中伤,说她不过是有Amiee做靠山的lucky girl。Fiona品牌高层一旦不重视亚洲市场,文霏就会沦为弃子,立刻过气。      人前咬紧牙关,晚上就绷不住了,和顾云舸视频的时候,难以自控,哭哭啼啼。他总是说:做不下去就回来,你还有我。      顾云舸越是这样说,文霏越是知道他的期待,便卯足了劲,不想让他失望。      练习,很忙。练习之后,专业素质硬了,工作接到手软,更是忙。他很少来电话了,她以为,这是他的理解和支持。      直到梅瑾之实在是看不下去,打了那通电话,文霏才知道,顾云舸一直在瞒天过海。      和他英年早逝的父亲一样,是白血病。医生说,没几年光景。她解除一切合约,收入付了违约金,回来了。      他先瞒她,她也瞒回去,说自己压力太大,不退出模特圈也要得病。      某天夜里,文霏在躺椅上休息,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吵醒了。是顾云舸,手里拿着她的手机。他说睡不着,自己手机没电,想玩俄罗斯方块的游戏。文霏知道,他是因为疼的睡不着。也不休息了,坐在床畔,陪他。      忽的,顾云舸拉过她的手,目光不移,如星辰温柔,稀拉拉的长睫毛,疲倦得眨着,一下一下,沉沉的,像是黑蝴蝶被戳破了翅膀,飞不动了。      “你很难受吗?我去叫护士。”文霏就要起身,却被他拉住。虚弱的他,好久没有这样大的力气。      “不是,”顾云舸缓缓摇头,说,“我只是想看看你。”      后来才明白,这是此生,他看她最后一眼,她听他说最后一句话。      第二天,被子里的身体,僵冷僵冷。青白的脸,再也睁不开的眼,水果刀,刀刃上的血,结成硬块,暗紫色的。      顾云舸,自己选择了归西的时间。梅瑾之替外孙换的新衣,文霏倚着窗,呆滞的看着殡仪馆工作人员抬着尸体出去,死沉死沉。      其实人死了并不会变沉,只是因为僵硬不好搬动,才产生了错觉。两个大汉,一人抬着脚,一人抬着头,顾云舸躯干直往下坠,坠出一截白肚皮,衣服盖不住。      文霏一个激灵,叫住他们,走上去,缓慢又认真的把羊绒衫扎进裤腰。      “你别嫌这样难看。下面冷,别给冻着了。”      当天下午到的殡仪馆,文霏站在冷冻棺材旁,看着透明玻璃下,熟悉的脸。      身体在此,人已从世上消失。      口袋里的手机,突然震动起来,是闹铃。文霏掏出来看,备注写着:我已离开,马上就到时装周,你该回欧洲去了。      这是棺材里的顾云舸,最后的嘱咐。      他落葬后,文霏去了工作室,那里空无一物。他一得知自己无法痊愈,所有的衣裙,设计手稿,电影票,景点门票,照片,就全被烧成灰了。      顾云舸走了,也要带走他们的过去,想给文霏留下一个没有自己痕迹的未来。      十岁的那年,是正月初六遇见。好巧,十六年后的今天,也是正月初六作别。      文霏整夜未合眼,将银戒放在五斗橱,戒指上,没有金线的光泽。顾云舸在遗像里笑着,祝她这次离开以后,就再也不要踏进这个房间。      穿戴好出门了,文霏下半生的第一个清晨,也许是有康南铭的最后一个清晨。      树荫下。      “你明天就要回家了吧?”康南铭问,“要不你把寿司留在我这,我怕芥末离开它,会伤心。”      “本来是要回家的,”文霏低头,看着鞋尖,道,“不过要先去一趟纽约,参加翁姨的生日party。”      语毕,默默将一团金线放在他手里,那是她昨天从银戒上拆下来的。      “戒指,我已经还给他了,这些也还给你。”      金线闪耀,康南铭像是托着一团阳光,见她神色恍惚,叹声道:   “你不要太勉强。”      文霏咬唇,狠下心,闭眼才敢说出口:   “顾云舸是你的亲哥哥,胡奶奶,也是他的外婆。”      实在不敢看他,她扭身背着他,颤声道:   “明天上午十点,我在胡奶奶家门口等你,等到你,我再走。”      急急说完,也没有确定他是不是听进去了,文霏急急往木桥上奔,步伐慌乱,凌乱的发,也将照在身上的阳光,弄得慌神了。      这个时间,纽约是夜。      写字楼里的一间房,翁子临戴着眼镜,手指快速敲打键盘。那速度,叫人看得眼花缭乱,他却有条不紊,专注的看着电脑屏幕上,一串串代码出现,整整齐齐,飞速跳跃。      门被推开,进来一个高挑的金发女子,脸上长满了雀斑。      “今年你姑妈的生日派对,你还是不去,对吧?”      Cathy坐在写字台前的皮椅上,漫不经心的问他。      “恩。”因为被打搅,声音有些不悦。      “我就知道。”Cathy已经起身,早料到如此,道,“按标准,你这个男朋友当得真不称职。不管你去不去,反正我是要去的。”      Amiee年年都去好友翁盈盈的生日派对,Cathy怎会不到场?翁子临和姑妈关系很差,从来不会去,正中她的下怀。      Cahty才不希望翁子临碍事呢。拿了手包就要走出办公室,写字桌上一堆白纸被她扫到地上。那不是白纸,是个女人的简笔素描,虽然好久不见了,但这张脸,Cathy永远不会忘。      是她?又是她!      “这是谁?”其实也不算明知故问,Cathy实在想不通翁子临和文霏会有什么交集。他基本都窝在公司里,窝在这家由Cathy全额投资的公司。      无框眼镜下的那双丹凤眼,只看得见代码,翁子临听不见一丝声音。Cathy见状,左右环顾,蹲下去拔了电源。      “你发什么神经!”伴着一声怒吼,翁子临站了起来,脱下眼镜,往地上一砸,“都说了,我不去!”      “我又没非要你去。”Cathy举着那张素描,挑衅般摇了摇,“你没听见我刚才说的话,我是在问你,她是谁。”      翁子临一凛,立即伸手夺回那张白纸,冷冰冰地说:      “我也不知道她是谁。我没有违反我们的契约。”      Cathy探身,又抢回纸,就要将画像撕碎,翁子临见状,伸腿一踢,踹翻了写字台,主机,显示器,烟灰缸…….桌上的一切,全部摔在地上,噼里啪啦,各种物体敲击地砖的声音,高高低低,尖细不一。      “还你。”Cathy偏头一笑,递过来,“没想到你这种怪人,也会有喜欢的人。”      翁子临瞪她一眼,抢过来画像,叠成小方块,放进黑衬衫的口袋里,离胸口最近的位置。      “我提醒你,还有八个月。”      “你大可放心,我不会食言。”翁子临开始冷静的检查地上的电脑,头也不抬,“我本来就打算结束后,再去找她。”      原来他还不知道这是文霏。      “真的不去明天的生日派对吗?”Cathy想起文霏会来,笑道,“你以后可别后悔哦。”      “你今天很烦。”      “那我先走了,你慢慢收拾。”她转身行了几步,又回来,拍拍他的肩,“听我一句劝,平时别老是对着电脑,去逛逛百货大楼,去买买时装杂志。”      “你怎么还不走?”翁子临敛起长眉,掸了掸刚才她碰过的衬衫肩部。      “我是为你好,你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的。”Cathy也不多费口舌,转身出去了,她知道,翁子临根本听不进自己的话。      他和她年龄差了十岁,因此,只有圈子里的长辈才知道他们的关系。Amiee是翁盈盈的好友,自然也知道,但她也许,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Cathy心底的秘密。    ☆、寿司   天睡醒了,云缝中漏出的阳光,透过落地窗,落在白沉沉的地砖,是一种荒凉的灿烂。      黑蛋壳椅中的康南铭,像是古老的供人观瞻的雕像。厚呢窗帘低垂着,风吹不动,只能微微旋舞,扰得地上的一小片灰尘,没了清梦。      电脑屏幕还亮着,是母亲梅凤亭回复的邮件:      念完高中,我被梅瑾之逼着嫁给顾文军,顾云舸便是他的孩子。婚后我到音乐学院求学,认识康震,为了嫁给他,我闹离婚,还偷了顾家祖传的玻璃匣子。没几年顾文军就病故了。梅瑾之因此恨透我,也恨透康震。   康南铭,我本来是不会对你说这些的,现在你总知道了吧?去讨好那两位老人家都是白费功夫。      邮件里出现的人物,全是梅凤亭的血缘至亲,却是连名带姓的称呼。      芥末从康南铭怀里离开,柔顺的白皮毛从手里滑了出去,犹如流走了一汪水。这下,他的眼里才有了神韵。      总不能饿着了两只狗狗,康南铭撑着膝盖起身,走到从餐厅的冰箱旁边,拿出玻璃碗。      白土狗的粉舌头,欢腾舔着,碗里一半的肉末都被扫进嘴里,接着不吃了,黑鼻子将碗向白贵宾拱了拱。      芥末正要凑近去吃,却被康南铭抱了起来。      “乖,和寿司说再见。”      芥末听得懂,拼命挣脱,线衫被爪子勾出了线。在寿司面前趴着,巴巴望着它。寿司见芥末不吃,很欢喜,又将头埋进碗里,呼哧哈拉的。      白贵宾眼圈都红了,白土狗吧唧着嘴,绿豆眼茫然。      见它这般没心没肺,芥末四脚朝天躺在地上,蹭来蹭去,充血的眼睛望着康南铭,那是央求的眼神。他替芥末脱下身上的红毛衣,那件和寿司一模一样的红毛衣。      白贵宾翻了身子,站起来,抓着红毛衣,又是咬,又是挠,然后一溜烟跑出去了。      祝你离开我以后马上变胖,笨蛋!      正月初七,冷风凄凄,芦苇都要被风拽断了。      康南铭抱着寿司过来,望见不远处的文霏已整装待发,穿着红色斗篷大衣,带着黑色贝雷帽,抱臂靠在车上。摩登又温婉。      她发现他,无端垂下双手,面朝他立着。遥遥相望,康南铭迈出了第一步。      “你来了。”她也不清楚,究竟期待那双薄唇说出什么,只道,“寿司该怎么办?”      “它已经瘦下来了。”康南铭把白土狗往她怀里塞,“是你捡到的,我应该还给你。”      “对了,名字也是我取的,你嫌晦气就改了吧。”他抿了抿唇,“文霏,有些话,你就当我没说过。”      双手紧紧握拳,她轻轻垂首,却被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击溃。      “如果他还活着,那么今天,我应该还要叫你一声嫂子。”      文霏想过他会退缩,但没想过他会如此绝望,冷风也变得悲戚戚。但那毕竟是他的选择,她只能应允。      “那好。”文霏低头看着寿司,悄悄落下一滴泪,“快,和哥哥说再见。”      康南铭匆匆转了身,逃之夭夭。      那寂寥背影就要消失了,文霏抱着寿司,扶着车门,最后还是啪得一声摔上了。      “我们送送哥哥好不好?”      敞开的大衣朝身后两侧鼓荡飞,像是红色的羽翼。视线始终追随这他,脚步却在木桥下停了。      正月的天气,冷得啃人骨头,文霏感到鞋底粘粘的,冰是几秒就可以结成。寿司望着瞧上的人,绿豆眼不明所以的眨巴着,突然从怀里跳下来,前爪追后爪,直往桥上奔。      感到怀里一空,文霏慌忙去拦,扼住寿司的脖子,把它抱起来。寿司呜呜闷哼着,眼如绿豆,却看得清莹莹泪光。      “乖,别去追哥哥,刚刚不是说过再见了吗?”      文霏立在风中,手下的皮毛,是唯一的温度。突然,臂弯一凉,脸颊被狗尾巴一扫,寿司已灵巧跳到河里,往对岸游去。      河面起了波澜,康南铭已经踏上对岸。文霏急急冲上桥,沿着栏杆走,波纹游得太快。忽的,寿司在河中央停了下来,水花飞溅。      “康南铭!”她下意识呼喊,“你快过来,寿司要淹死了!”      他闻声,片刻之间已赶到她身畔,双手撑着栏杆,注视着那个水涡,立刻脱下绒线背心,解着衬衫扣子。      “狗狗不是水性很好吗?”      “要么抽筋,要么就是被水草缠住了。”      文霏记得父亲说过,不知道河底地势如何,是不能下水的。      “你这样下去没关——”      她还没说完,康南铭已纵身一跃,扑通一声,炸出一朵大水花,接着便没了他的踪影。      文霏的眼里,只剩芦苇夹着的河面,脑海里只有这两个字:水草,水草,水草……双腿开始虚软,天旋地转。      冰冷的河水,像是勒住脖子的草绳,不让人呼吸。过了一会儿,康南铭从水中霍地跃出,抹了一把脸,往南岸游。文霏破涕为笑,世界安然了。      他拨开芦苇,抱着寿司,爪子上缠着的水草,坠在空中。她手足无措,不知道该让他把湿衣服脱了,还是把干燥的线衫背心给他披上。      “它已经死了。”声音里的情绪,一如着冰天雪地,“你说的是对的,这个名字不好。”      她心里一恸,白土狗被他放在草地上,僵冷僵冷。      静默中,突然响起急促的声音,一只骄矜的白贵宾飞奔过来。      芥末拿爪子推推,好硬。伸出舌头,开始舔,从眼睛到爪子,想把它舔软。寿司始终邦邦硬,芥末明白了,对着康南铭和文霏,发狂般地嘶吼。      她蹲下去,想去安慰它,白贵宾却更怒。吼一声,它便因为反作用力后退一步,草地上,爪子下,四条秃掉的痕迹,越拉越长。      医生告诉她,如果继续胖下去,也许活不过半年。可没有告诉她,如果瘦了,三个月都活不了。      “都怪我,我要是不捡它就好了。”文霏捂着脸,嗓子发硬,“我刚才应该让它跑上桥。”      康南铭不忍看,侧过头,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哭。融入衣衫的河水,渐渐凝冻,文霏觉得他犹如一尊冰凉的铜像。      “要怪也是怪我,非要把它还给你。”康南铭对地上的白贵宾摇摇头,“别怪姐姐,不是她的错。”      芥末扭头,一溜烟跑了。有些时候,还是不要相遇比较好。      没过多久,芥末又回来了,嘴里衔着那件成了破烂的红线衣。这次,它乖乖站在康南铭脚边,咬咬他的裤脚。      康南铭蹲下去,替她穿上,细密阵脚的红线衣,满是大大小小的洞,长长的白绒毛凸出来。      穿好了,芥末挨着寿司躺着。小小的白贵宾,依偎在白土狗怀里,它的怀抱冷得像是个冰窟窿。      嗷呜嗷呜,芥末在学初见时,寿司的叫声。它没醒,尖细牙齿又往那耳朵上咬。接着,白贵宾扯着嗓子,仰天悲鸣。      “你知道大年初一,我在庙里许了什么愿吗?”康南铭怆然一笑。      她啜泣着,说不出话。      他不语,将歪斜的贝雷帽戴好,又认真的替她理鬓角。一夕之间,他们生离,它们死别。      *****      这种场所,叶湄是第一次来,为了周豫。      阅览室的大方桌前,他端坐着,背挺得笔直,浅琥珀色眼珠随着书页上的字母,从左滑到右,循环往复。      咯咯咯的声音,高跟鞋敲着地板,周遭的白人受到打扰,陆续投来异样的眼光。      叶湄旁若无人般,拉开他对面的木椅子,将皮包往桌上一甩,一坐。两人来这里度假,春节假期的最后,周豫说什么都要来图书馆一趟。      他看书,她看他,叶湄更专心一点,因为直到他站到自己身畔,重复了一遍,才听清楚他在说:   “你跟我过来。“      仓促的脚步声,从第一排书架,吵嚷到了最后一排。前头的周豫,一下子左转,拉着叶湄走到两排书架间的走道尽头。      身侧是白墙,周豫的右手,撑在她耳畔,掌心被一排书脊硌着。      “这里可是图书馆!”她慌乱,将头发别在耳后,漏出了羞红的耳根。      周豫先是一怔,反应过来便笑了,右手的拇指食指,随便捏了一本书出来,朝她怀里一扔:      “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,我看你干坐着,就想让你找本书看看。”      叶湄白他一眼,低首一看,那是精装本法文版的《羊脂球》。她可是连日常的英语都说不利索。      “好啊,你敢笑话我!”      粉拳刚落在周豫的肩头,喧哗声响起:      “是叶湄!你们看。”   “真是她,快点撕张纸给我,我要让女神签名!”   “我没带手机,你不会也没带吧?”   ………      几个华人,学生模样,聚了过来。狭窄的书架间,快被堵满。叶湄眼前一黑,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,原来是被他的围巾蒙住了脸。      周豫拉着她,往外冲。她感觉到,高跟鞋下的地面,从地板换成了水泥地,身后的追逐声也消失了,而他们还没有停下。      周豫绕过拐角,冲进一家商店,随便拿了一个衣架,拥着她进了试衣间。封闭的空间,两人呼哧呼哧喘着气,空气一会儿就热了,都是他们的味道。      本是相看两不厌,可这样像是被关在笼子里,他将眼神撇开,叶湄则静静看着他身后的墙纸纹理。      “他们没有进来吧?”挂在衣架上的东西,吓出一声惊呼,“这是什么店啊!”      周豫立即捂住她的嘴。一对男女拿着内衣进了试衣间,这种声音,会让人浮想联翩。      布料很少,几根线,头接着尾,尾连着头,勾出一个几何图,穿到女人身上,却是高级的挑逗与引诱。      “晚上你穿这个给我看吧,,”周豫第拎着衣架,举起来,“我喜欢,你也适合。”      “你学坏了!”叶湄啐他一口,却忍不住噗嗤一笑,“你老实讲,刚才故意要进来的吧?”      “你很聪明,连我来图书馆的原因都猜到了。”周豫握着衣架,晃了晃,“那天我路过橱窗的时候,一眼就相中它了。”      叶湄又羞赧又愕然,见他推门而出,听见门外传来的声音:      “尺码刚好,包起来吧。”   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丑闻   康震出身再寒微,闹僵几年也够了,谁家父女会因此断绝关系?文霏一个超模,若不是别有渊源,会去给外婆的同事当园丁?   早有多处预示,是康南铭没有细究,就不要怪生活如戏剧般离奇。      寿司溺毙已有五周,当下是春雨绵绵的三月末。   《梦中镜》这种旧上海背景的文艺片,情节蛮老套的——银行世家公子与舞女的爱情悲剧。康南铭是第一次演苦情电影,女主是叶湄,观众冲着皮相也会贡献票房,更何况两人的演技又足够化腐朽为神奇。      如此人设,主角的爱情必然会因为门第悬殊而受到男方父母的阻碍。康南铭新年过后就一直心事重重,现实中的经历,也和角色有所相仿,因此基本每场戏都一条过。文艺片又不会有什么吊威亚的体力活,算是他出道以来拍摄最不费劲的电影,但他天天第一个到片场,天黑透了再离开。      来时,如潮涨凶猛;去时,却如融雪无声。      没有新动态,康文绯闻的网络关注度也小了。记者们在《孤皇》的开机仪式上,满心期待挖出劲爆新闻。然而借题发挥的功力再出神入化,他们也无法从文霏的沉默不语和得体微笑中解读出暧/昧信息。      八头身的身材,女人艳羡,男人垂涎,又钓到康南铭这条大鱼,高人气不费吹灰之力。      美人相轻。文霏首次触电,总有一些人等着看好戏。若一进军影坛就摔个大跟头,肯定有人私下里笑话她。      经纪人安姐挖空心思讨好导演和编剧,希望能安排一些讨喜简单的戏份。但文霏倒是淡然处之,做好自己的本职,结果由天定。这也是进入模特界时的初衷,能有今天的地位,一切只是水到渠成。      和康南铭借忙碌消愁不同,文霏每日起早贪黑到剧组,是真的有必要。作为《孤皇》的女二号,她饰演一位单恋皇帝的女将军,最终为其战死沙场,尸骨无存。      刘明逊早看出她没有演戏天赋,但仍旧耐着脾性指导她。他还想和叶湄重修旧好,盼着她能为自己美言几句。      这日,郊区山林的外景部分终于完成,日夜勤练,动作镜头总算完成得像模像样。      头戴铁盔,身披银闪闪的铠甲,文霏刚下了戏,连戏服都没换,就坐进保姆车刷手机,这是她获悉康南铭近况的仅有途径。      他微博主页最新的一条,是去年《梦中镜》开机烧香的照片。各大粉丝后援会也没有新内容可以转发,都在花痴上次纽约时装周的旧图。      文霏暗暗叹口气,还是研究剧本吧,心无旁骛的投入工作中。      明日就是细腻的感情戏——女将军知道此役必败,为是否出征纠结一晚。足足十分钟的戏,一句台词都没有,全靠眼神动作撑起。      文霏实在拿捏不到位,要去找刘明逊。下车才发现今日的拍摄已经结束,问了路边就要回去的武术导演,得知导演还在给女主讲戏。      树林中,一声厉声尖叫,惊起翻飞孤鸟。不远处的枯叶地上,身穿正红色汉服的石瑶躺在地上,捂着腹部。刘明逊拿着剧本,右腿默默收了回来。      文霏以为只是在教戏,没当一回事。可接下来,那雨点般的拳脚还没停,她虽是演艺新人,但总分得清真打假打的区别。      刘明逊在施暴!文霏冲了上去,铠甲发出清脆的撞击声。抓着刘明逊的黑羽绒服,好一番撕扯,才把他拉开。      “你没事吧”文霏怀里的女子,纤巧的小脸,已布满乌青。      “你给我起开,她就是个贱人!”身后传来一丝冷风,文霏下意识侧头,长腿在地上一扫。也是亏了最近练习动作戏的时候没掺水分,一脚竟让刘明逊飞出三米外。      “谁让你踢他了”是女人娇滴滴的声音。      石瑶跑过去,汉服裙裾滑过,像红色扇子,扇起地上枯叶。她扶起地上的刘明逊,见他捂着胸口,恨不能替他受这份痛。      文霏懵了,刚要走近,石瑶猛然一个转身,两臂平伸,宽大的汉服袖子垂下来,微微飘荡。衣衫凌乱,鼻青脸肿,嘴角渗出血,双眼噙着泪花。      刘明逊这才发现那人是文霏。刚和叶湄分手的时候,他借酒浇愁,一个酩酊大醉的夜,遇到石瑶,她和叶湄有几分相似,之后,便有了缠不清的关系。      给钱也好,给角色也好,石瑶说什么也不肯把底片交出来,威胁刘明逊,不和自己结婚,就把它寄给叶湄。      一面和石瑶软磨硬泡的交涉,一面求文霏说好话。可事已至此,大局已定,刘明逊无颜面对文霏,跌了好几步才站起,落荒而逃。      “他刚才把你打成那样,”文霏茫然,上前一步,铠甲作响,“我是在帮你啊。”      “我喊救命了吗?我有叫你帮我吗?”石瑶说着,也觉得自己下贱,无奈的嚎哭,“他怎样打我,我都愿意。”      “你是不是被刘明逊抓住把柄了?我替你作证,别怕他。”      文霏见到那副可怜相,以为有难言之隐,心底起了怜惜之意,关切的又上前一步。石瑶因为那些下九流的勾当,面对戏里正义凛然女将军的步步逼近,莫名心虚后退,孱弱跌在地上。      “那都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,跟你有什么关系。”软着腿站起来,石瑶掉头跑开了。      以后文霏会深深明白,有些闲事不能乱管。尤其是牵扯到感情的事情,那是最糊涂的,一个愿打一个愿挨,剪不断,理还乱。      只不过,这堂课的学费高了些。      到了新的节气,春雨停了,太阳开始上班。      车墩影视基地里的一处街头,电车咣咣的响着,声音是八十年前为老上海独有,阳光却是新世纪的。      康南铭刚下一场戏,正要去摘圆框金边复古眼镜,却看见舞女神色惊惶的跑过来。      叶湄身穿桃红色绸面旗袍,梳着云髻,脸上是角色的妖艳妆容,手上却拿着一个ipad,直往康南铭面前递。      某娱乐版头条:   超模文霏成名□□大揭秘:抱设计师大腿打压新人,后台坚硬如CATHY也难逃毒手。   石瑶入院,仍替文霏开解,称对方施暴是因为NG压力大而情绪失控。      “网上都说文霏在剧组打人。Youtube上也爆出了她在秀场后台掌掴Cahty的视频。”      刚从角色中抽回来,康南铭对现实的反应,还有些迟钝。他木着双眼,忽的抢过平板。      屏幕上的新闻配图里,披着铠甲的女将军,腰悬佩剑,人高马大,英气威武。红衣女子,倒在地上,披头散发,俏生生的一张脸,糊满泪水和血。      “文霏不会打人,youtube上的视频肯定另有隐情。”叶湄急得咬指甲,“可都是铁证,想要扭转局面太棘手了。”      “我现在马上去北京。”康南铭摘了道具眼镜,就往停车场飞奔,“你帮我和陈导说一声 。”      “没几天就要杀青了,都是重头戏,你不能走啊。”      叶湄话还没说完,他的人影已经消失。她气得直跺脚,权衡片刻,开始解旗袍衣领的盘扣,往服装间赶。旗袍的叉开得低,她入戏太深,扭着腰跑,结果踩着电车轨道崴了脚。      北京的银江饭店,文霏穿着黑衣黑裤,做清扫。发梢和锁骨链,一齐荡着,有些烦躁。手里的抹布快要把那磨砂玻璃的灯罩擦出洞来了,还不停。      门铃响起,等她听见的时候,外头的人摁得更急,像是催命。穿着旧式西装的浊世公子像是从老上海穿越而来,文霏恍惚。他抬起头,原来是康南铭。      《梦中镜》是民国电影,他难道是从上海的片场赶来?心间一震,忘了邀他进来,低头喃喃道:“你怎么来了 ”      康南铭不语。她听到刘海上头,均匀的呼吸声,开始急促。      “看到你这个样子,我终于放心了!”清冷的音色,心急如焚的情绪,叶湄乍得从康南铭身后来,把他推得撞上门框,“我知道你担心她,但走慢点等等我会死啊!”      文霏见她的脸上还是舞女妆容,身上却是摩登的卡其色开衫,也是从剧组赶来,心里愧疚油然而生。      叶湄抓着文霏的手臂,把她前后转了一圈,仔细打量。      “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被打垮。”她松口气,拥文霏进屋,康南铭默默阖上门,跟在后头,离前方的两个女人一直五步距离。      “你们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? ”坐在沙发上,文霏问叶湄,眼神却是飞到了酒柜前,康南铭立在那里。      “我问了你表妹,许凝宁。”他背对着她们,看不清眼神,“没让她告诉你。”      文霏闻言,侧头看康南铭,只看得到背影,在影影绰绰的窗帘前。      “本来我是不来的。”叶湄顺着她的目光,抬抬下巴,“喏,他,一看新闻,什么话都听不进了,恨不得长了翅膀飞过来。我们就要杀青了,他这样翘戏,陈导会迁就他,可制片方肯定要说他耍大牌。所以我也一起翘戏好了,让他少得罪些人。”      “石瑶到底怎么回事”叶湄皱眉说,“还有你怎么会打cathy?看那视频,好像是上次纽约时装周吧?”      “是刘明逊打的石瑶,我只是过去拉开他们。”文霏垂首,“至于cathy,我确实教训了她,都是她咎由自取。”      “石瑶的事情已经没办法了,照片模棱两可,他们先声夺人,先机已经被占了,你再怎么解释,大家都会觉得你在狡辩。”她的柳眉越锁越紧,“你打Cathy,有直观的视频先入为主,就算强调事出有因,也是口说无凭。”      “安姐呢 ”康南铭想起了霍磊,扭头道,“你经纪人打算怎么办”      “公司已经准备和我解约了。”文霏低声说,像是自己犯了错给他添麻烦,“本来合约就快到期了。”      丑闻一出,榨不出钱了,刚好碰到续约的关口,顺水推舟抛弃,多幸运。      “要不你委屈一点,向石瑶道歉吧?”叶湄说出口,已经替她委屈,“刘明逊有你背黑锅,也不会傻到主动承认,断自己前程。”      话音一落,气氛凝滞,虽然幅度很小,节奏很缓,但文霏确实在摇头。      “你出的什么馊主意。”康南铭背对她们,低吼一声。      这题无解,叶湄想要让他们明白,如今除了道歉,做什么都不对,红唇微启,响起的却是门铃的声音。      两人心烦,她过去开门,果然是周豫,轻声抱怨:“你来这么早干嘛?我是叫你十一点过来。”      她掩门,又对他悄声说:“你找地方晃悠晃悠,半小时后再来。”      周豫倾身进来,但只是站在玄关,连黑色长柄伞都没放下。      “南铭,我奶奶住院,今天刚好回来探望。”周豫催她换鞋,对落地窗前的男人说,“已经很晚了,她就和我先回去了。”      这一现身,宣告两人关系,不被好友盘问清楚,能立即抽身?画着上挑眼线的舞女,瞪着周豫。他得意挑眉,计划得逞。      康南铭习惯的应了一声,慢着,他和叶湄怎么会认识?沙发上的文霏,见叶湄和那个斯文男人亲密无间,疑云窦生。      “我朋友,周豫。”两人来到门边,康南铭淡淡的介绍, “她——是我朋友,也是叶湄的朋友,文霏。”      文霏想起他在纽约的老友,周豫早在新闻上看到过这个超模,两人向对方颔首,微笑着打招呼。      介绍完,康南铭拉着周豫往厨房走。文霏也推着叶湄进了卧室。      冰箱旁,康南铭神色肃然,沉声问:“你们俩什么情况你是因为她才退婚的?”      床沿上,文霏拉着叶湄坐下,笑问:“你有了新男友,怎么没告诉我?”      周豫的指腹,磨着雨伞手柄,眉眼很幸福的样子:“退婚后我们才在一起。南铭,原本我是打算求婚后再和你说的。”      叶湄摸着耳垂,有些为难的从牙缝里挤出话来:“反正还是要分手的,没必要告诉你。”      康南铭见周豫已坠入情网,纠结的咬了牙,给他一句忠告:“你最好和她赶紧分开。”      文霏不解,好心劝叶湄:“他仪表堂堂的,我觉得靠谱,你别错过了。”      良久,康南铭的眼神,从未如此沉重,想起周豫的家庭,看着周豫单薄的肩膀,即使是挚友,有些事也不能插手,只能语重心长的嘱咐:“你和叶湄都是我最好的朋友,你千万别害了她。”      文霏也不再细问,紧紧搂着叶湄,挖心掏肺地说:“不管怎样,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好。”    ☆、记者会   他们离开,房里只剩康南铭和文霏。孤男寡女,吊灯灯光是桃色的,气氛微妙。静默无言,康南铭不敢看她,以什么身份关心她呢?自己都闹不明白。      文霏觉得尴尬,过去开电视,怕看到新闻,切到最安全的央视戏曲频道。涂满油彩的伶人,唱腔凄婉。      “我出去买点东西。”康南铭说道。      她听见门被阖上,摁遥控器,电视屏幕黑了,扭头望向窗外,薄纱帘幕上,雨丝的影子,时明时灭。      外头的康南铭,靠在门背上良久,才迈开步子。到了一楼的咖啡厅,他寻了角落里的位置。思忖片刻,还是决定打电话,邮件太慢了。      嘟嘟嘟——对方接听,说的是英文。      “我是康南铭。”说完,他从椅背上起来,手肘撑在咖啡杯两侧,开门见山:“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Amiee——FIONA的首席设计师。”      也不是不能拜托周豫,只不过辗转多人,时间来不及。凭梅凤亭如今的地位,这点人脉还是有的。      “这是我第一次求您帮忙,母亲。”额头上已经现出抬头纹,康南铭说,“我查过了,Amiee女儿现在的小提琴老师,就是您。”      等康南铭回到房里,才想起什么都没有买,而文霏根本没有发觉。她开了门,心事重重的,走到墙边,侧身靠上去,一手拿着电话 ,一手抠着壁纸上的花纹。      “妈,是我。”一眨眼睛,泪珠滚了下来,“刚刚朋友来看我,就没接到电话。”      “你人在北京,我们也只能干着急,下次不许这样了。”许敏的嗓音哑了,“有朋友陪你,我和你爸也放心些 。”      “还有什么下次,我明天就回家去。”文霏用手背抹了抹眼角,哽咽道,“那个,你让我爸最近少上网,他血压高,又冲动,看不得那些。”      “我们都五十多的人了,还要你来操心啊?倒是你不要太难过了,爸爸妈妈都相信你的。”许敏听见电话里女儿抽抽搭搭,说,“你啊,从小脸皮薄。那些事情别当真,清者自清 。”      文东,许敏都是当地重点高中的特级教师,哪听得别人说自家女儿一点不好。文霏出名后,羡慕的人多,但眼红的人也有。县城的圈子小,去菜场买个菜都能遇到同事亲戚。这下女儿臭名昭著,夫妻俩上街,肯定要被人戳脊梁骨了。      多年背井离乡,已经很少关心父母,现在他们又被自己连累,文霏心里酸楚。      “妈,你多虑了。我在国外那么多年,什么世面没见过,这点小事儿不放心上的。”      “那就这样吧,你别担心我们,照顾好自己。”许敏突然振奋了声音,为女儿打气,“等你回来,有爸爸妈妈在,咱们不怕的。”      蓦地,房内闪起银光,接着一个霹雳,文霏刚挂电话,这声春雷像是劈断了她最后的防线。      一哭就停不下来,泪水汩汩得从指缝间涌出,打湿了她的衣襟。      康南铭走过去,拍拍她的背,却被嶙峋的肩胛,咯了一手。这才发现,她已形销骨立,本就偏瘦的脸颊,现在有两个浅浅的凹槽。犹似人皮裹在骨架上,里头没有肉,塌陷下去。      “你可是敢甩康南铭两个耳光的人,”他渐渐搂紧她,“现在怎么跟个小女孩一样,听到打雷就要哭鼻子呢 ”      周豫和叶湄,回到她在北京的家。      君悦公寓,种满了枫树,四季青的品种,寒来暑往,小区里一直都是红彤彤的矮云。      电梯中,周豫和叶湄站在对角线的两端,他在楼层按钮的那头。      “我让你十一点来。”叶湄想抓一撮头发,才发现还梳着舞女的发髻,“你来这么早干嘛。”      “你就不该到跟着他过来。”周豫清了清嗓子,“你以后离康南铭远一点。”      叶湄怔了怔,笑说:   “你吃醋了?      “没有,你想多了。”      “还不承认。”叶湄过去,挽上他的手臂,“我可是知道的,康南铭念书那会儿就是万人迷,至于你嘛——”     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,周豫把她拉出门外。高跟鞋和皮鞋,在地砖上一通乱踩,节奏激烈的声音,有些暧/昧。      咯咯的声音停了下来。叶湄的背,抵上房门,感受到了上面的花纹。      周豫微微伏着身子,凝视她。目光要灼伤她的肌肤,这种安静中的专注,让她心慌。      “你想干什么?”叶湄看到他的褐色瞳孔里,有自己的脸,嗫嚅道,“好啦,你念书时也很受欢迎。”      回答她的,是抚摸耳垂的指腹,又软又凉。      “我以后一定和康南铭保持距离,这样总行了吧?”声音和身体一样,软了下来。      “逗你的,我怎么会吃他的醋。”周豫轻笑,起身,抬抬下巴,“开门吧。”      叶湄瞪他一眼,转身掏钥匙,注意不到身后的人,褐色眼眸刹那间暗下去。心底的洞,被康南铭毫不留情地戳破,周豫再也无法粉饰内心的太平。      “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?”他拥着叶湄进屋,不想深想,寻找轻松的话题,“你一直提到我和南铭念书的时候,我就开始好奇,你的学生时代是什么样子。”      叶湄却突然转身,踮脚吻他,封住接下来的话。周豫没有看见,那双空洞的狐狸眼中,幽幽的绝望,油然而生。      米色沙发上,是一个在玩手机的旧上海舞女。颇具穿越感的样子,让周豫想起,胭脂扣里的如花——那位寻找情人的艳鬼。      红酒助眠,温度暖人,可两人却是越喝越清醒。周豫对叶湄,是一见钟情。先误解,后又解开误解。因这份错怪,最初的喜欢也因之更加深刻了。      “我一直没问你,为什么要退婚呢?”      “不想让父母毁了我的一辈子。”      “这也说得太重了吧,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。”      “认识什么人,读什么专业,去哪里工作,娶什么人,都是安排好的。”周豫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,失落地说,“就像经纪人替你安排日程,我的父母,就是我人生的经纪人。”      叶湄其实是艳羡的,觉得他有些无病呻/吟,但看他怅然,只是不语。      “就像填色游戏,一开始就看尽了由生到死的布局。”周豫抹了一把脸,“我拿着画笔涂啊涂,越来越无趣,可还是不能停。”      人生这场棋局,若按棋谱下子,输赢也好,过程也罢,全没有意义。      周豫看着叶湄,她也回望。接着响起细碎的声音,衣服磨着衣服,脸磨着脸,唇舌也相磨着。叶湄发觉,红酒在他的舌尖的味道,让人沉沦。      “你喜欢枫树,对吗?”      旅游的时候,她一碰见红枫,就会停下脚步。而她的公寓,楼下也是一片枫林。      周豫发现怀里的人在点头,胸口被她的发髻蹭痒。房间里,氤氲着廉价的脂粉气息,属于剧中的舞女。      床罩上的叶湄,听见周豫呢喃:“那以后,我们的家门口也要种满红枫树。”      第二天,叶湄醒的时候,周豫还在睡。覆在眼睑下皮肤的睫毛,密长得像扇子,有些孩子气。胸膛上的那颗痣,被民国的胭脂掩上。她穿戴好,拎着高跟鞋悄悄出去了。      周豫醒来,旁边是空空的枕头,知道叶湄赶飞机回剧组了。看一眼床头柜的台钟,周豫挠了挠头,已是十点。      接着,他迟缓的扭回头,双目怒睁,一脸惊疑。      床头柜上的盛钥匙的玻璃碟,支票躺在那里。周豫正要打电话,手机刚亮,就看到短信——我们分手吧。      叶湄一声不吭离开,那边的康南铭也是。然而她到了上海,而他,还留在北京。      娱记蜂巢出动,见惯了圈里光怪陆离的风波八卦,但今天的新闻,无疑是难得一见的重磅炸弹,不仅震惊国内娱乐圈,还登上外媒。      Amiee来了,坐在康南铭身边,记者会只有他们两个主角。      Amiee比康南铭矮不了多少,有些微微发福。深邃轮廓的脸,因此没有了年轻时的刻薄凌厉。      外语好的记者,已经开始快速地记录,其他的,等着女翻译开口:   “文霏是我合作过的最优秀的模特,她很守时,从不迟到。拍摄条件再艰苦,她也不会抱怨。成名后,她还是和原来一样,虚心淡泊,不争不抢,专注于如何提高职业素养。”      “从视频上来看,文霏打人是真,这点毋庸置疑。但我以人格担保,此事绝对另有隐情。”      一个记者问道:   “Cathy是现在FIONA的代言人,也与您合作密切,在您看来,是不是她在恶意中伤文霏?”      翻译伏在Amiee耳边转述完,她笑了。接着,所有记者都听见翻译如是说:      “事情的真相,我不清楚。但是,如果Fiona品牌下任代言人还是Cathy,我将会主动辞职离开。其实我早就有自创品牌的想法,若文霏愿意屈就,我很乐意与她再次合作。”      别说记者们目瞪口呆,坐在旁边的康南铭,表情都有了微弱的起伏。Amiee百忙中抽空而来,说完匆匆离席。      记者们开始向康南铭提问。      “为什么当事人文霏没有出席记者会?”      “康先生,你主动替女朋友澄清丑闻,是因为两人好事将近了吗?”      “Fiona首席设计师的话,只能说明秀场后台打人事件另有隐情,那么关于文霏和石瑶的纠纷,你该作何解释?”      康南铭波澜不惊,握着话筒,站起来:      “请大家安静一下,你们的问题,我接下来会一一作答。”      “Amiee设计师的态度已经很明显,我就不多说了。大家都知道,我是因为石剑导演的《枪击》出道。石瑶是石剑导演的女儿,刘明逊在成名之前,也是石剑导演的御用摄影师。”      记者们一惊,大家都知道这些,但从未将其联系在一起。      “刘明逊之前和叶湄的绯闻,想必在场各位都一清二楚。石瑶三年前出道之时,曾被称作“小叶湄”。而《孤皇的导演,女主演是谁?我想大家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”      记者们面面相觑,都明白他的影射。康南铭苦笑一下,昂首道:      “所有人都认为我和文霏处于热恋中。刚才那位记者还问,是否好事将近。但事实上,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过。”      “康先生这样说,是不是因为你们已经分手了?”记者立刻问道。      “大家应该都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,纽约秀场的采访,金雀颁奖礼的现场,是我故意戏弄文霏。”康南铭肃然道,“Amiee说了,她是个不争不抢的人。所以我今天单方面替她开记者会澄清,是站在朋友的立场,也是向她致歉,希望她能原谅这半年来,我带给她的困扰。”      记者们瞠目结舌,康南铭将他和文霏似是而非的关系挑明,有两层目的。终于到了火候,一语双关,他最后开口道:   “请所有听到我刚才那番话的人,都可以仔细反思一下——我们的亲眼所见,都是真实,但难道真的,都是真相吗?”       ☆、Cathy   东鼎经纪公司的会议室,霍磊坐着,搁在办公桌上的手,紧握拳头,努力克制着,不去砸碎台式机的屏幕。      昨天康南铭翘戏,他好不容易安抚好《梦中镜》的投资方。今天又出了幺蛾子,他居然兴师动众开起记者会。      之前怕他不认真,现在怕他太认真。越看越闹心,他摁掉显示器的电源,估计时间,拨了康南铭的号码。      “浪子回头金不换吶,咱们东鼎的头号情圣终于下飞机了?”霍磊转着签字笔,道,“事情已经发生了,道理你都懂。我只警告你,我忍你最后一次。”      “你放心,我和文霏不会再有什么了。”      “你省省吧,上次你怎么跟我说的?”霍磊旁观者清,“她正在风口浪尖上,你要是为她想,就低调一些。你越是大费周章,她越要被骂。现在你的粉丝都开始说她红颜祸水,把你迷得是非不分。”      “你说什么?”机场里的康南铭停下脚步,“Fiona的首席设计师都公开辟谣了,舆论还是没有转向?”   记者会结束后,他立刻赶回上海,没有关注网络动态。      “Amiee本来就不满那个叫Cathy的新代言人。视频摆在那里,Amiee公开声援,反倒坐实文霏和设计师抱团的传闻。至于石瑶,本来就是看图说话,她先发声,大众都先入为主了,你的猜测又没有证据。”   “刘明逊的粉丝都在骂你昏头,那些文艺女青年,战斗力很强的。而且你和石瑶的《绝命异乡客》去年上映,你的粉丝,CP粉会骂你这个正主?全去攻击文霏了。”      “都是些什么人!不长脑子的啊!”康南铭气得脱下墨镜,镜片边缘勒白了手掌。      “你要是真为文霏好,就私底下好好陪她,场面上别再多说话了。”      陪她?康南铭叹口气。      “你是个演戏的好苗子,我不想看到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影响你的发展。”      赵宇白天赋异禀,却因同/性/恋的身份断送前程。对霍磊来说,康南铭虽远远不及赵宇白,也不愿看他重蹈覆辙。      ***      母亲是名媛,父亲是贵族,Cathy的人生,注定镶钻。维基百科的资料,点开那些长辈姓名的链接,长长的履历,一个赛一个的煊赫。      Cathy从小偏执乖戾,是外媒笔下“被宠坏的公主”。刚识字的女童,看到这种新闻标题,就会冷笑,阴恻恻,和年龄极不相称。      浅棕色的雀斑,像是密集的蚂蚁,爬满了半张脸。童话书里的公主,脸上都白瑕如玉。      十二岁的生日,对Cathy来说,意义太大,遇见Amiee。      这个阿姨,脸颊无肉,颧骨高耸,美得凌厉。但她不怕,拿了油画颜料,把她送来的白纱裙,涂成了垃圾。      “You don’t like it?”Amiee柔声道,撩开她凌乱的长刘海。      Cathy打掉她的手,把刘海扫下来。浅棕色头发,遮好浅棕色雀斑。她隔着发丝,偷瞄,Amiee笑如春风。她吐露心声,从未如此怯生生:      “I’m ugly.”      Amiee先是一愕,接着微笑,再次撩开发帘,雀斑簇拥着一双猫眼,钻石般光粼粼:      “silly girl!God didn’t think he would make you so perfect, so the hair dyeing time, a shiver, he accidentally splashed paint on your face.”      (傻姑娘!上帝没想到会把你创造得这么完美,所以给头发染色的时候,手一抖,不小心把浅棕色颜料溅到你的脸上了。)      是恭维奉承,还是真心?辨别这些,是Cathy与生俱来的本领。过了几年,她又辨别出,什么是爱情。      成为Fiona的新任代言人,是Cathy父母的运作。Amiee和品牌高层有了分歧,但Cathy已如愿以偿,为了掩饰自己的秘密,她找到了翁子临。      他没有父母,只有一个姑姑——翁盈盈,Amiee的好友。他是圈子里的边缘人物,背景苍白简单,是最佳选择。      Amiee很爱丈夫,家庭美满,Cathy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。堵死的感情,总该要个出口,她怕把自己逼疯,就将文霏当成假想敌,输给一个女人,总比输给一个男人好。      又是新的一天,希腊风格装修的卧室,电脑正在播放的视频里,Amiee在中国记者面前发言完毕。皮包骨的手,机械的抓着鼠标,把进度条拖回去。      ——如果Cathy是Fiona下任代言人,我会辞职离开。      黑夜换成白昼,这个七分钟的视频,能放多少遍?Cathy终于阖上电脑,摇摇晃晃走过去,梳妆镜里的少女,蓬松长发,和脸上的雀斑一样,都是浅浅的棕色。      *****      翁子临立在到办公室墙角的书架旁。第三栏,是翁盈盈的画册,全是偷来的,这是他从小的习惯,直到遇到——      那天竟然忘记问名字。      手指绕了一圈,最后还是抽出夹在书脊间的白纸。翁子临一手捏着眉心,一手拿着画像,丹凤眼凝视着,微笑,熬夜后的疲倦,全然扫尽。      有人进来,玻璃门撞在墙上。像是被打断了幽会,翁子临震怒,回过头又诧异,来者何人?      白发下的脸,是苍白的肌肤,翁子临看了第二眼,凭那浅棕色的雀斑,才认出是谁。Cathy向来我行我素,染白发,没什么好奇怪。      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   “无聊。”Cathy走近,无意瞥见他的手中,蔑笑,“一个个都那么紧张她,你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,也把她当个宝。”      翁子临闻言,定睛注视她,渐渐皱紧眉头,惊惶的咬牙说:   “不要告诉我,你知道她是谁。”      “怎么,你还不知道?”Cathy错愕,复又一笑“也是,你怎么可能关注那种新闻。”      她掏出手机,滑了屏幕,递给他。   “你好好看看吧,你的梦中情人。”      翁子临接过,将信将疑低头,霎时间,指甲泛白。视频才放了几十秒,他就把手机塞给Cathy,回到电脑桌前,开始操作键盘鼠标。      Cathy当然知道他想干什么,果然,网页上的视频,已经点不开。      “你可是我的男朋友,怎么这个反应?”白发少女,形同枯槁,笑容苍凉,如同老妪。      “我不会放过你。”翁子临抬眼,狠狠瞪她。      “是我!是我被打耳光!”Cathy吼道,面前是翁子临,而这些话,是在对Amiee说,“视频上那么清楚,是文霏打人,你们每一个人都站在她那边!”      没错,他们都是对的,文霏无辜。   “你们相信她,也没关系,她多好,漂亮,善良,正直。”      除了文霏和自己,还有谁知道真相?心里废墟一片,白发的Cathy,语气荒凉:   “但至少应该犹豫一下啊,你们一句话都不问我,就给我安罪名,就不怕冤枉我吗?”   “我可是你的女朋友,子临。”      “你喜欢的人是Amiee。”他听了个笑话,冷笑。      “我是她的——”   Cathy顿时语塞——她和翁子临,只是合作,期限一到就是陌路。而Amiee,居然比翁子临还要疏远,竟找不到名讳来描述自己和她的关系。      “你知道她是谁,还瞒着我。”翁子临点击鼠标,屏幕上是文霏的资料。      “我早提醒过你,去买买杂志,上次生日派对也是你自己不要去。”      翁子临浏览完网页,犹豫一番,破天荒的打开了姑姑的通讯名片。Cathy知道他意欲何为,任性地抢过来,往桌角一磕,屏幕碎了,再一砸,屏幕黑了。      “还有半年。”白发下的猫眼,布满血丝网,他向来慢条斯理,Cathy嗤笑道,“没想到你也是个情种,竟然等不及了。”      翁子临漠然,理好随身证件就要离开。走到办公室玻璃门前之际,背后响起的声音,狠狠拽住他的脚。      “文霏名声不好了,但也还是个人物。翁子临,你算什么?如果没有翁盈盈,你早就进孤儿院了,如果没有我——”      Cathy走过来,踮脚凑在他耳畔,白发下的红唇,张合间,像是女巫在念咒语。   “information tower马上就要在NASDAQ上市了。”Cathy的手扳住他的肩膀,语调轻然,“你不是最想出人头地吗?舍得走吗?文霏每天接触的都是什么人,你回去,给她提鞋吗?”      细长手指,枯树枝一样,却像铁钳,大力扳过翁子临的下巴,Cathy眯起猫眼,啧啧嘴,轻缓摇头,白色发梢晃动。      “你最好祈祷,你这白白净净的长相,能对她的胃口。文霏虽然不能像我一样,给你疏通人脉,给你拉投资,但送你几栋房子,还是可以的。”      丹凤眼里,怒火中烧,他掐住她筋骨嶙峋的脖子。      “我,你尽管侮辱。”翁子临毕竟有求于她,牙缝里挤出一句话,“至于文霏,你的嘴巴最好放干净一点。”      Cathy的脸涨得通红,脖颈的经脉已经鼓胀,猫眼眼白上的血管也快爆开。翁子临松开手,盯着她,将口袋里的护照掏出来,朝地板一掷。      半年,能改变他的人生。半年,多短,若是少了这段时间,他和文霏便没有未来,那也是命里无缘。      Cathy的双手捂着脖子,呛出眼泪。垂散在身前的头发,丝丝缕缕都是白,浅棕发色消失了,Cathy有些不认得这些头发。      心里,Amiee也不存在了,Cathy也有些不认得自己。      *****      银江饭店,文霏坐在圈椅里。ipad上,是微博页面。      叶湄:另一方当事人不说话,婊/子的春天到了@石瑶。      转发评论加起来,超过10万。      第二条,转发了记者会,配字是:[还传言一个真相,还文霏一个公道。]      Amiee回纽约前,也打电话安慰过她。文霏知道,她没多久就要离开Fiona,却一副没所谓的口气。      康南铭和叶湄做了太多,一夜之间,都引火上身。她何德何能?昨晚才见面,文霏没想到他们会这样,现在握着手机,谁都不敢联系。更何况……      ——我和她从没在一起过。   ——戏弄,朋友,致歉。   大年初七,康南铭已经给过她答案,记者会上,说得更明白。      门铃响起,文霏过去,是叶湄。一见那双笑意盈盈的狐狸眼,她脑海里顿时跳出那个热贴:[细扒叶湄的那些黑历史,娱乐圈狐狸精第一人]      叶湄演技好,云淡风轻的笑容,轻而易举装出来。最近《梦中镜》就要杀青,昨天还翘戏,她那么忙还抽空来,文霏知道,她不会想听感激或内疚的话,背过身去。      “我还有一会儿才回家,你先进来吧。”      身后的人锁好门,清冷的声音,语气极淡:   “你和我去参加一档综艺真人秀吧。”      说毕,叶湄直接踩着高跟鞋,抢过茶几上的包,藏在身后,攫住行李箱的拉杆不放,狐狸眼里,笑意纯粹,没有一丝媚气。      “我是嘉宾,节目组要求,需要一个好友同行,为期四周,随行拍摄。”      “你不去,就等着和我绝交吧!”       ☆、告白   续约关头,经纪公司趁势弃之不顾,无异于落井下石。石瑶团队得势不饶人,通稿发得不停。      文霏代言国外的内衣品牌,宣传大片上虽有些暴露,但掌镜的是名摄影师,不仅没有半点艳俗,反而极具高级艺术感。      有人PS图片,诱导出“搔首弄姿,有伤风化,走几步路就赚钱,当然吃不了演戏的苦。”的评论。      文霏回国半年,若论成绩,也只有和康南铭的桃色新闻。大部分粉丝,都是从她还是新人模特时就饭上的,数量少,但素质高,不参与骂战。高质量辟谣贴也有,人气不高,一会儿就沉下去,或者被石瑶团队黑掉。      “时光机”真人秀节目组很有诚意,三番两次邀请叶湄,终于等到她应允答应。同伴嘉宾是负面缠身的话题女王,收视率已预定榜首,节目组求之不得。      本来就是一通电话的事情,叶湄之所以亲自过来,就是知道文霏会是这个反应:   “不去,我做什么都是错,不想再牵连你。”      康南铭的记者会,Amiee的声援,触发一波质疑,但杯水车薪,于事无补。文霏进退两难,辩驳无实证,沉默又是自认理亏,只能耐心等风波平息。      “你刚回国,没什么曝光度,大家都不了解你。”叶湄见她逼近,又把背后的菱格包抓得严实一些,“真人秀能展现你真实的一面,绝对是有利的。”      “我的形象已经固定了,如果参加,很多行为还是会被曲解。”      文霏比她高一截,左手按着她的肩膀,右手一捞。叶湄的手松开,任她菱格包被她拿回,沉声道:   “你有没有替康南铭想过?”      “他别继续替我说话,过段时间就没事了。”      “说得轻巧,你们要是继续下去,”叶湄孤注一掷,“你被骂,康南铭会放之任之?肯定宁可一起挨骂,也要维护你。”      “记者会上,他不是已经表态了吗?我们只是朋友。”声音低低的。      指腹摩挲着行李箱的拉杆,文霏想到康南铭那番话,也说不清,是愧疚,还是失落。      “朋友?”叶湄偏头失笑,“他嘴硬,你还当真了!”      文霏摇摇头,她如此轻松,是不知道顾云舸的那些原委。叶湄见她这样犹疑不决,心下了然,莞尔一笑,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,拎起高跟鞋尖,踢踢那个日默瓦拉杆箱:   “真人秀没多久就要录,我看你行李也别拆了。”      “我没说要去。”      狐狸眼扫了一下,叶湄把包里的合同摊在茶几上:“有本事,你就别签。”      东鼎公司,音箱鼓膜微微颤动,霍磊和康南铭坐在写字桌内外侧,专注聆听。      网络歌手山石雪的第34首单曲《余生》,清冽女声唱道:      那年夏至,我坐在咖啡店   只是朝窗外看了一眼   你我一生却已改变      是你主动给我打的照面   说我有张难忘的脸   我明明是将清咖下咽   你的古龙水香气却在我心头盘旋      后来,一天一天,   我在你家,记录日出的时间,   你的记忆,在我心房,悄悄筑好一座宫殿。      那条街,下雨天   你曾搂着我,躲雨在屋檐   那间房,不知道多少遍   沙发这头,你安静看书,那头,我写曲拨弦      第三年,你为我,抑或为她?戒了烟   第四年,我为你,只是为你,前程化作尘烟      不知过了多少年   但终归时过境迁   心头无怨,毕竟出生之时,已注定无缘      虽同一片蓝天   但今生不必再会面   祝你和那个她,   可以走过岁岁年年,可以看尽美满人间。      再路过那家咖啡店,再踏上那条街,再回忆那些年   咒你不要再想起   我的脸,我的眼      “还不错,我和陈仰文导演说说看,”一曲放完,康南铭点点头,“挺适合做《梦中镜》的插曲。”      霍磊深深看了手机一眼,屏幕上的照片,是赵宇白的脸。      “那拜托你了。”      不过举手之劳,霍磊的口气却煞有介事,康南铭心下一惊,忽的瞥见桌上台钟:      “一起下去吧,你要去接小宇了。”      “不了,我再坐会儿。”霍磊垂下头,伸展的左手,拇指和中指按着太阳穴,“今天蒙姿没事,她去学校接孩子。”      《余生》的歌词是悲凉了些。      “你真应该去当演员,这么容易入戏。”康南铭起身,“那我先走了。”      电梯还在升上来,康南铭看着手机,迷惘着,像是在等电话,又像是在犹豫,要不要联系她。      手机突然亮了,他先是一惊一喜,看清了,只剩失意。梅凤亭的短信,言简意赅,一如既往:澜季,有事要说,速来。      咖啡厅,客人寥寥。      角落,昏暗灯光,将梅凤亭身上的靛蓝色套装,染得更暗沉。      齐耳短发下,是偏长的瓜子脸,岁月沉淀,凤眼里的锋芒英气也淡了。很奇怪,梅凤亭不显老,擦去那些皱纹,还是二十七八的模样。      康南铭过来的时候,她坐在那里,很笔挺,像是背后有人拿枪顶着。      “我马上就要去机场,长话短说。”      桌上两杯咖啡满满的,梅凤亭等到他来,才低头啜一口。      “拣重点说,我也很忙。”      “她和顾云舸什么关系,”梅凤亭顿了顿,“你知道了吧?”      “知道。”语气淡淡的,康南铭偏头道,“所以呢?”      “记者会的视频我看了,Amiee也和我提到你。这么多年,你为了她第一次求我。网上都说你在欲盖弥彰,我清楚,你那样说,是因为顾云舸吧?”      “不是。”康南铭斩钉截铁道。      梅凤亭见他孩子气,笑笑:   “你和她的新闻,我全看过了,你是我的孩子,你瞒不过我的。”      康南铭也垂首轻笑,多讽刺,她和陌生人一样,通过新闻了解到这些,有什么自信敢如此言之凿凿。哦,他还流着她的血。      “你是几点的航班?”      康南铭微抬下巴,眼神淡漠。梅凤亭抿唇,凤眼一暗。      “顾云舸的葬礼,我没有去。”梅凤亭和父母,早断绝往来,“澜季老板的母亲,是我老同学。我当年听她说过文霏的事情。”      “文霏是个好孩子,也难怪你们都中意她。”梅凤亭若有所思道。      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康南铭有些不耐烦,想起胡杏洲,“你放心,我不会再去招惹她。”      “你这样就退缩了?”      “他是我的哥哥。”      “那又如何?”梅凤亭淡淡的,“顾云舸已经是个死人。”      康南铭骇然,她对谁都狠心。      “你知道吧?我当年为了嫁给康震,付出了很大的代价。”梅凤亭突然哽咽,摸咖啡杯,“尽管后来,也没好结果。”      “能怪谁?是您当年抛弃我和爸爸!”康南铭愤愤道。      伤口撒盐,梅凤亭刚好看到手腕上的疤痕,像是深粉色的蜈蚣。数一数,他快误解二十年了,当时辩驳不了,如今更懒得解释。      “不说这个。我的意思是,你喜欢她,就别瞻前顾后。”梅凤亭拉下套装衣袖,遮住那条疤,不让康南铭看见。      “那天接到你的电话,妈妈很高兴。”梅凤亭看着那张和康震太过相似的脸,怅然道,“如果文霏能放下,而你却退缩了,就太对不起她。”      康南铭错愕,第一次见母亲的双眼,氤氲着水雾,迷离,忧伤,柔软,恍惚。      “人生很短的——”梅凤亭长长叹了口气,“一眨眼,几十年就过去了。你能遇见喜欢的人,就好好珍惜,别浪费自己的人生,也别浪费她的青春。”      康南铭先走,留梅凤亭神伤着。她走出咖啡馆之际,听筒里的嘟嘟声断了:      “我已经和他谈过了。儿孙自有儿孙福,你总是过得那么累。”      梅凤亭听着,倔强抿唇,又要哭。前几天,母亲在邮件里,让她开导康南铭。      梅凤亭已经五十多岁,多年没见胡杏洲,但已猜得到她的头发白了多少,因为听筒里的声音,已经老去了。      明天出国,叶湄整理好行李,打开投影仪。幕布上,是几年前的Fiona秋冬高定大秀。Amiee的作品,引领当年的潮流,即使现在也不过时。      那年,叶湄成为史上最年轻的金雀影后,圈里打滚多年,厚积薄发,事业如日中天。她收到品牌邀请,替当季Fiona开秀。此项殊荣,再没有第二人当得起。      叶湄一米七出头,但隔行如隔山。文霏第一次颁奖那样紧张无措,她当年更是失误,定点转身之际,脚一崴,差点摔下T台。      满场嘘声,灯光下,叶湄抬眼看见,迎面而来的超模,浓黑眼线向鬓角飞去,冷艳女皇一般,如同身后跟着千军万马,脚下生风。      叶湄本就慌神,这下被那气势压得动弹不得。已经摔跤,总不能挡道,挣扎着起来,突然感到双臂被两只柔软的手轻轻抬起。      仰首,冷艳妆容下的双眼,笑意暖如阳光。超模搀叶湄起来,趁靠近之时,轻声说:   “把人都当成萝卜,相信我,我以前也摔跤,这招很灵的。”      秀毕,叶湄刚到化妆室,一个娴静的高挑女郎,裹着睡袍,匆匆过来,递给自己一瓶红花油。   “等会儿你接受采访,还要站很久。这个你拿着,我先回去了,还有一场秀要走。”      想到这,叶湄又想起,半年前翁盈盈的慈善晚宴,和初见之时一样,走秀时高冷,一笑,感染众生。      叶湄因为长得狐媚,别的女人忌惮,她也懒得经营亦幻亦真的友谊。但文霏不同,叶湄想和她当一辈子的朋友。      慈善晚宴,康南铭眼神停在文霏身上,叶湄一望而知,他会和自己一样。     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,想一生不离,只有婚姻了。叶湄的赌,并不是笑谈。      幕布上没了人影,秀放毕,叶湄关掉投影仪。      “是我。”手机夹缠着耳边鬈发,叶湄道,“文霏明天就和我去录节目了。”      “恩,”康南铭从黑蛋壳椅里起身,站在落地窗前,“《梦中镜》的宣传,只有我不要紧。”      叶湄闻言,火冒三丈,清冷的声音,却是若无其事:   “文霏本来不去的,我说你会被舆论牵累,她因为你,才听进去我的话。”      “你下次别那样说。”康南铭的脚边躺着白贵宾犬,芥末孤苦伶仃,“她总喜欢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。”      “我很高兴听到你这句话。”叶湄到了卧室,床头柜上的玻璃碟,还躺着支票,周豫没有拿走,“我也很高兴,能看到你真正爱上一个人。”      “你和文霏要好好的。”叶湄笑着,却是癫狂的哭腔,“相爱的人能在一起,太难了,比拿奥斯卡影后还难。”      语毕,她匆匆挂电话。康南铭和文霏,好久没联系,他们已再无波澜,却因旁人喟叹,又跌宕起来。      他转身,起居室空荡荡,也在想念除夕的生气。终于,通讯记录,迎来那个姓名。      “是我,康南铭。”      文霏已经睡了,摘掉眼罩,定神道:   “恩,我在。”      “我听叶湄说,你明天要出发录节目了。”   “恩。”      “如果有空,我会去看你。”      他缓缓说 ,她的眼,缓缓凝出眼泪。      “大年初一,我在菩萨前许了什么愿望,还没有告诉你。”   “恩。”      “我那时——”      “不要说!”文霏突然慌忙打岔,“不能说的,说出来就不灵了。”      康南铭怔住,忽的,微微一笑,柔声道:   “好,听你的,不说。”      “你不说,我也知道的。”文霏低首,脸上绯色,不是床头灯的灯光。       ☆、东京塔   节目主办方是规模很小的省级卫视,除叶湄文霏外,嘉宾都是人气低迷的三线艺人。      首站是巴黎,其他组的拍摄流程——塞纳河,卢浮宫,巴黎圣母院等景点,按部就班走一遍,偶尔煽煽情,装腔作势的说一句——友谊地久天长。      首期播放之后,讨论度居高不下,但收视率并不算太高,因为观众都到网上去看叶湄组的CUT部分。      同一个节目,不同组的效果简直天差地别。外形就先吸尽眼球,叶湄是妥妥的电影脸,屏幕都减不了她顾盼间的风情。至于文霏,作为超模,随便一张视频截图都能当画报。      更精彩的是节目内容。在时尚圈历练多年,文霏凭借无双的东方气质,镜头下极强的表现力和谦卑可亲的性格,深受品牌方喜爱。      巴黎之行,她们拜访了殿堂级时装设计师,参观了Fiona创始人的故居公寓,旅行真人秀几乎变成时尚科普节目。      高端时尚与影视综艺等娱乐业不同,并不是为了迎合大众而生。      出乎意料的,文霏带领观众进入那遥不可攀的世界,在她轻柔的南方口音,和贴心的微笑解说中,高高在上的奢侈品,似乎也变得平易近人。      曾经合作过的摄影师,一见到她就惊呼,热情拥抱。文霏用意大利语打招呼,虽带着浓重口音,但自信大气,不失优雅。      高端时尚起源可以追溯到中世纪,是欧洲贵妇人热衷的玩意,一开始就不是东方人的主场。当今模特圈更是欧美和巴西的天下,文霏靠歪门邪道能站稳脚跟?靠打压新人能口碑载道?大众虽跟风,但眼睛是雪亮的,渐渐发现谣言的荒谬。      简约的衬衫仔裤装扮,她不再是T台上俾睨众生的霸气超模。淡妆下的笑容,看上去很舒服,发自内心的真诚,让人如沐春风。      如叶湄的预想,原本恶评如潮的局面,虽未全然扭转,但也渐渐缓和。巴黎四期节目放松完毕的这天,东京的拍摄也完美落幕。      明天就要飞往纽约——第三站的城市。叶湄看到网上舆论继续逆转,比文霏还喜出望外,拉着她出去吃饭庆祝。      午后,两人到了六本木hills,买好门票,到达第53层的展望台。整个房间镶满玻璃,乳白色小圆桌上,摆着色彩层叠的饮品,玻璃墙外,林立高楼小如豆,红白相间的铁塔高耸其中,鳞片一样的白云,环绕在塔尖。在这里,能俯瞰东京全貌,连地标建筑东京塔和晴空树也能尽收眼底。      文霏正静静遥望,身旁的叶湄突然说:   “我差点忘了,我要去买点樱饼。”      “前天那家很有古早味的店?”      “对啊,当时摄像机在拍,我悄悄尝了一个,不好意思买。”叶湄喝完饮料,杯里冰块的颜色褪去,“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?”      “我就不去了。”      叶湄见她盯着窗外,移不开眼,叮嘱道:   “那你记得早点回去,明天还要早起。”      **      不知不觉中,观光客已经换了一拨,文霏紧了紧菱格纹包的肩带,正要走,眼前突然一黑,覆上来的双手,无名指轻按在自己的眉梢,长长的小指触着自己的鼻梁。      文霏抬手,抓着康南铭的手腕,却拉不下来。眉眼仍被遮住,嘴角牵起,撑出一个惊喜的弧度。   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   他垂手,她侧头,刚好撞上那神采奕奕的眼眸,康南铭的下巴正抵在白色小西服肩部。明明很害羞的,连颧骨的皮肤都红了,文霏偏要假装落落大方,蜻蜓点水一啄薄唇。      康南铭也不逗弄,站直身子,揽过她的肩,道:   “我说过有空会来看你。”      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?”文霏仰首,刚好看到他的下颌角的细绒毛。      康南铭指指乳白色圆桌上的空玻璃杯。其实她也猜到了,除了叶湄还有谁会通风报信,何况她又不爱吃软糯口感的甜点,哪会儿专程去买樱饼。      “你不是最近忙着宣传电影吗?”      “我晚饭后就回上海。”康南铭朝远方的红色铁塔抬抬下巴,“你猜猜,我觉得它想像什么?”      “锥子?”      康南铭斜睨她一眼,摇摇头。      “长柄伞?”文霏打不出哑谜,笑道,“就是个铁塔,能像什么?”      “像你。”康南铭刮了一下她的鼻尖,骄傲的说,“高高的,永远那么瞩目。”      文霏的鼻子皱了皱,然后抬手指着另一个方向,说:   “东京塔要是像我,那它就像你。”      他循着方向望去,是晴空树,是一座更高的铁塔。      离开展望台,刚好遇到一场画展,两人逛得尽兴,从六本木hills出来的时候,已时近黄昏。      文霏只好送康南铭去电车站,夜幕降得很快。      她突然停下脚步,是因为远处的东京塔亮灯了,四种颜色交换如梦。他停下,是因为路过几棵垂枝樱,拂来一阵微风。      康南铭将粉色花瓣取下,没有弄乱一丝头发。她回过神来,对上他温柔的眼神,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头顶,问道:   “你怎么把它们收在纸巾里?”      “我接下来很忙,抽不出空来看你。”康南铭半假半真,颠了颠手中的花瓣,如粉雪,“它们落在你的头发上,我拿回去好睹物思人。”      “神经病!”文霏轻啐一口,背过身去道,“你还没上飞机,花瓣就要蔫了。”      **      独自一人,待在酒店也是无趣,叶湄吃完晚饭,索性出去溜达。商圈喧闹繁华,她看着灯火辉煌的街市,蓦地想到文霏,笑得欣慰。有生之年,自己难如愿,若能看到最好的朋友圆满,也权当自己幸福过了。      忽的,她驻足,又一步步退回来,在cold kiss珠宝店前站定,墨镜褪下,一双狐狸眼认真的看着陈列在橱窗内的货品。      枫叶形状的胸针,叶脉是用黄金制成,嵌满的红钻石,在金黄色灯光下,闪着刺眼的光芒。      和周豫度假时,叶湄在其他国家的门店也看到过。标价是普通人眼里的天文数字,对叶湄来说,自然不算什么,但她没有买。      遇见周豫后,她心里已经没那么喜欢枫叶了。叶湄低头,看着露在外头的脚背,此情此景,思绪飘散至——Rose duchess大道的电线杆,歌剧院的后街。      她无奈笑笑,再抬眼时,橱窗里的柜台旁,熟悉的人竟然出现。叶湄揉揉眼,原来真的是周豫,他穿着西装,里头嵌着青草色丝巾,正朝自己的方向看过来。      叶湄仓皇失措,做贼一样,夹着尾巴逃命。再如何穿惯高跟鞋,她也跑不过男人,刚转过街角,手臂就被周豫钳住。      五指插入额上长发,往后一捋,叶湄扭头:   “真巧,能在这里遇到周医生。”      轻飘飘的话,却犹似轰然一响,周豫压下怒火,问道:   “你为什么一直不接我的电话?”      “我没有和前任保持联系的习惯。”她藏好满腔心事,讥诮一笑。      “我还没有答应和你分手。”周豫定定看她,沉声道,“康南铭也警告过,我知道,你在担心我父母的问题。”      他已考虑未来,造孽,叶湄狠心道:   “少在那自作多情!”      “你相信我。”周豫见她眼眶血红,不信她,“再给我一段时间,我把一切安顿好再来找你。”      “你离开那个家,凭你的工资,买得起这些吗?”叶湄捏捏自己的衣袖,又将手包和墨镜捧到他面前,“还妄想和我结婚,是要我来养你吗?”      “别说了,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。”周豫冷眼看她。      “那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?你觉得我会那么傻,放着有钱人不要,找你这个穷医生?”叶湄掏出钱包,努力抑下抖颤,“那张支票你没拿走。这样吧,你说你要多少分手费?”      周豫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番侮辱,再卑微挽留,也容不得自尊被践踏,决然离开。      走了,终于走了。等那背影在街角消失,叶湄靠着墙,无力下滑,蹲在路边,右手抚着脸,眼泪让笑容变得凄惶。      睫毛糊住,粘连,再睁眼,面前的石砖上,有一双漆亮的黑皮鞋。湿漉漉的狐狸眼,惊恐万分,那个温润声音,深沉地说:   “你还想怎么骗我?”      周豫蹲下来,逼近她,她撇过头去。好不争气,方才哭得太狠,现在止不住的抽泣出卖了她。周豫抬起手,一点点抹干净她的脸。      那被眼线睫毛膏染黑的手指,从口袋里掏出东西,塞给她,是枫叶胸针。   “只有东京分店还有货,我特地来买,没想到会遇见你。”      他见她推搡,压低声线说:“花的是我自己的积蓄,不是爸妈的钱。”      叶湄指尖一凉,鼻腔酸疼,泪珠滴在地上,现出几个深色的圆点。      “我要回去了,最近真的有很多事情要忙。”      叶湄开始后悔,可无法回头了,沉甸甸的手心里,枫叶胸针已有她的温度。      周豫走后,她才站起来,双腿发麻得不像自己的,站稳后,看见远方的红色铁塔莹莹发光,染亮一方夜空。      据说,东京塔是以埃菲尔铁塔为范本建造的。听说,人总会爱上相似的人。叶湄打开盒子,长泣不止。      胸针,嵌满红钻,昂贵,精致,璀璨。枫叶,承载她的过去,低贱,粗陋,肮脏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最近都是隔日更,因为思扬的三次元好忙!!! 明天就是毕设开题答辩~~~~(>_<)~~~~ 求顺利! ☆、纽约   主办方电视台凭真人秀赢得广泛关注,文霏也渐渐挽回名声。眼红的其他卫视,石瑶团队,anti粉,也不知是谁在抹黑,爆料时光机真人秀都是按照拟好的剧本来演,文霏洗白形象,电视台为提升人气——双赢的买卖。      网上众说纷纭,这个马甲自称节目随行拍摄人员,那个楼主听说在电视台工作,三人成虎,剧本之说似假亦真,越来越扑朔。      这晚拍摄结束,两人洗完澡,躺在床上。文霏双手交叠,搭在腹部,闭目养神。叶湄刷着手机,额头上的绿泥面膜皱起,睡裤里的左腿晃了晃,撞撞身侧的人。      “到底是谁吃饱了没事干,一天到晚没事找事黑我们!”敷着面膜不好张嘴,声音虽含糊,却有决意,“我马上联系经纪人,咱们也得雇水军!”      “不好吧,弄虚作假的,”文霏睁开眼,侧身面朝她,支着头,“任他们说去吧,你别再看了,闹心。”      “你这样,别人只会当我们是软柿子好欺负!”叶湄自顾自按下快捷键,神色隐忧。      文霏知道她在联系经纪人,急急将手机从她的耳畔拿下来,藏在背后:   “别惊动他们,我又不是你们公司的人。”      “我和康南铭都在东鼎,你是我朋友,是他女朋友,他们不管谁管?”叶湄摊开手,朝她拱拱,命令,“快点把手机给我!”      “身正不怕影子斜,”文霏想到最近的经历,说得没有底气,“我不需要那些手段。”      叶湄深深看了她一眼,手垂下来,搁在细羊绒毯上,沉声问:“康南铭怎么说?”      “他和我的想法一样。”文霏歉然道,“你别白费劲了,舆论不是我们能左右的。”      她不急,他纵容,叶湄再瞎起劲,就是吃力不讨好。      “你们爱怎样怎样,我不管了。”她烦躁的摆手。      “好啦好啦,你都是为了我,是我辜负你一番好意。”文霏撒娇,扑过来搂着她。      “你知道就好。”叶湄拍拍肩头的手,眼珠一转,狡黠笑道,“要想让我消气,你得答应我一件事”      “说说说,我全都答应!”文霏盘腿坐起,抬起右手,发誓状。      “你和康南铭的孩子,我要当干妈。”狐狸眼蕴满笑意,语气轻俏。      “你敢取笑我!”文霏俯身,哈赤她的咯吱窝,两人格格的笑。      闹够了,文霏理好毛毯,盖在身上,煞有介事地说,“你和我,康南铭和周豫,都是好朋友,以后我们两家的孩子,干脆结娃娃亲吧?”      永远都不会有那样一天,眼里黯然转瞬即逝,叶湄揪着毛毯的羊毛。   “什么年代了都,你还包办婚姻,当心以后被孩子恨。”      “我当然是开玩笑,你居然会相信。”文霏拉上毛毯,盖住她的肩膀,“这女人一恋爱,智商就跳楼。”      看来叶湄这次也是走心了,文霏端正躺好,伸手关床头灯,道:   “你老是念叨不结婚,我可从来没信过。”      叶湄闻言,默默睁眼,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,适应后,会有幽幽夜光。      “睡吧,明天还要早起。”清冷的声音,在夜里,也是幽幽的。      *****      红色轿车正驶在街道上。      “已经是第三站了,”副驾驶座上,随行主持带着红框眼镜,有些娘娘腔,“你们还不知道我们节目为什么要叫时光机吧?”      叶湄翩然笑道:“没有。”      “节目组会在五年后,将十二期没有剪辑过的录像带,全部寄给嘉宾。”主持人的声音也正式了些,“你们是在五年前认识,所以你们要在五年后才能收到。”      原来时光机含义如此,这个创意,有些挑战友情的意思。      “五年后的话,我们都三十二了。”两人相视一笑,眼角已有浅浅的鱼尾。      这条旧街,没什么特别,却成为拍摄地点,是因为文霏开始模特生涯之际,就住在这条街。      她穿着黑色长款薄风衣,乐福鞋。叶湄也穿着同样款式的风衣,只不过换成了茶青色,脚上是细高跟,所以两人差不多高,手挽手走在路边梧桐树下。      身后三四摄影师,都是彪形壮汉,不然也没那个体力——举着肩扛摄影机逛一整天。      旧书店的玻璃门前,一个金毛犬趴在那里,见到浩浩荡荡一群人,本来没什么反应。等黑风衣姑娘走近,它陡的仰起脖子,大眼眨巴了几下,飞奔过去。      “你还在这里啊。”文霏吃惊,蹲下来,笑着揉它,“我刚搬到这里,这只金毛就在了,没想到今天会遇到它。”      主持人悄悄退了一步,捂嘴的手,翘起兰花指:   “这是流浪狗吧?”      叶湄低头看去,金毛犬的皮毛,还沾着泥色的水。      “是啊,它很有灵性的。以前每天早上,都会追着我到地铁站。”      现在爱猫爱狗的人太多,主持人突然意识到刚才嫌弃的举动,有可能引起爱狗人士的不满。四下张望一番,他赶忙跑到路边的小摊,买了热狗回来。      “你看它这么瘦,咱们喂它点东西吃吧。”主持人本想自己喂食,可实在是受不了流浪狗身上的怪味,把热狗递过去,“它一定很想你,还是你来喂吧。”      文霏想起它从来不吃自己喂的东西,可见金毛犬瘦得肋骨突出,便试着将热狗递过去。      热狗香喷喷,它凑上去闻,突然见姑娘的脸颊,比上次分别时,凹陷了些。它还是不会抢姑娘的吃食,扭开头去。      [这些人,举着黑呼呼的箱子,不会是来抓我进收容所的吧?]      进了流浪狗收容所,过段时间没人领养,就要杀死,而它已老去,必定无人收留。      金毛拔腿逃命,瞬间消失在红锈色洋楼后头。      文霏撑着膝盖站起来,没当回事,往玻璃门走,对叶湄说:“它就是这样,从不吃我喂的东西。我当年的房东,是个很富态的华裔老太太,咱们进去吧。”      门被推开,风铃作响,久违的声音。柜台前,却是一个华人少女,像是被身形高大的摄影师吓到了,战战兢兢得立起来。      “你好,”文霏问道,“请问朱奶奶去哪里了?就是朱秀芳女士。”      “那是我姥姥。”少女怯生生,“她病情很严重,住到疗养院去了。”      *****      老年痴呆症,比听上去要可怕,一旦确定病情,大部分病患都没几年日子。      很僻静,绿树环绕的疗养院。这间房里,只有靠窗的床位,有人。朱秀芳正在酣眠,呼吸停匀,门咿呀一响,却惊醒了她。      “朱奶奶,吵到你了。”文霏见她瘦得不成人形,心里陡然一酸,却还笑着,“真是对不起,我到纽约好几天了,现在才来看你。”      “我不认识你!”老人发慌,牙齿咯咯打寒颤,将被子拉起来,蒙住头,“你们快出去。”      文霏背过身去,见那些魁梧的摄影师,压低声音道:   “你们不要拍了。”      叶湄见她这样紧张,瞅了一眼那抖颤的白被子,转身轰他们:   “我们出去吧,这里是疗养院。”      主持人把叶湄拉到一边,厉声道:   “那可不行!节目是真人秀,八小时拍摄不能停的。”      “你自己看看现在什么情况!”      “叶湄,你脑子怎么也拎不清了?”主持人软硬兼施,朝文霏努努嘴,“她看望病重的老房东,拍出来一放,不是更能赢得好评吗?”      “话不是这么说,你难道没看到老人都被这些机器吓到了吗!”      “老太太怕,文霏安抚,不越显得她心善?”      说辞不无道理,可利用病弱老人,别说文霏不肯,叶湄都不忍心,她摇摇头,推搡主持人:   “不行不行,不能那么缺德。”      主持人岿然不动,朝着摄影师使眼色,那些魁梧汉子,琢磨着机位角度,将床头包围的密不透风。      肩扛摄影机下,老人只留一双抓着被子的手,漏在外头。文霏逼红了眼,冲上去,一个个拉开他们。      摄影师不止一人,这个后退了,那个迎上去。她虽个高,但也控制不住三四个大汉。心中火气窜起来,索性夺过摄像机。      噼噼啪啪摔在地上,怕他们又要捡起来拍,乐福鞋里的脚,拼命踩上去。      “她都这样了,你们还拍!”文霏气得浑身发抖,“我倒要看看,摄影机坏了,你们还能拿什么拍!”      主持人气得脸色青白,摄影师面面相觑。文霏施展右臂,攥紧的拳头伸出食指,直指房门,咆哮:   “全给我滚出去!”      他们终于离去。叶湄抱着胳膊,头疼得揉揉太阳穴。她走过去,尽量不让高跟鞋发出声音,以免惊扰老太太。      “我是不是又闯祸了”文霏冷静下来,垂头笑。      “你没错。”叶湄摸摸她的手臂,安慰道“别担心了,节目都是剪辑的,我和电视台说一下,把刚才的镜头剪掉别播,没事的。”      “谢谢你。”文霏侧头看她一眼,嘱咐道,“别和康南铭说这些,省得他担心,他最近已经很忙了。”      叶湄一怔,挤出微笑,点点头。      *****      屋里只剩她和朱秀芳,文霏端把椅子过来,坐着,柔声道:   “坏人都被我赶走了,不怕啊。”      被子仍在痉挛。文霏抚摩着,随着和缓的节奏,老人也镇定下来,可还牢牢拽着被子——像是她的盾牌。      文霏心念一动,突然声音虚弱,痛苦万分:   “朱奶奶,我肠胃炎犯了,肚子好难受啊。”      老人松了手,被子上的褶皱,淡了。文霏一喜,继续有气无力的说:   “我好想吐啊,可是又吐不出来,谁能来帮帮我?”      老人的双眼,浑浊无神。      “你能送我去医院吗?”文霏捂着肚子,折腰倒在床上,左脸磨着被子,“我明天还有工作,不能生病的。”      老人茫然看着文霏,她看到床头柜上的果篮,灵机一触,拿了个香蕉剥开皮。边往嘴里塞香蕉,边俯身看床下,拿出了尿盆。      急急下咽,满嘴果肉堵在食道,她用手抠喉咙,咽喉连着胃,泛起恶心。      那声音,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吐出来。老人听见,眼神终于有了焦点,落在床畔女孩身上。      “朱奶奶,我真的病了,我在这里无亲无故,除了你,没人会管我的。”      吐了三根香蕉,呛出了眼泪,胃酸倒流,咽喉口腔,烧灼的疼。文霏从包里拿出矿泉水拧开,喝了水,中和酸味。      朱奶奶突然横着双手,颤巍巍伸过来,轻轻按在文霏的脸,一手抹掉嘴角的香蕉残渣,一手抹掉她眼角的泪水。      “你怎么哭了,”苍老的声音,嘶哑着,“是不是那些摄影师又骂你了?”      堆叠的眼皮下,眼白眼珠浑浊的分不清楚。老人的脸,和头发一样苍白,双唇刷白,找不出嘴在哪里。她一张口,文霏看见,舌苔发黄,口腔壁是暗沉的红,不是健康人的粉红。      老人抱着她,摇啊摇,慈祥的笑:   “别伤心,奶奶讲个笑话,你就不难过了。”      文霏紧抿双唇,按捺住哭意。双手围上朱奶奶的腰,没想到,捞到一衣服的空气。      朱秀芳,以前滚圆的像皮球,是个富态的老太太。而现在,却像是个火柴棒,火柴的寿命有多长呢——轻轻一划,火燃灭的时间。    ☆、小豆子   傍晚,朱秀芳的女儿来了,说后事已经准备好,就是这几天的事情。楼下是一座小公园,以便病患散心。文霏抱着胳膊,手里握着手机,踱步好久。      她在电话里告诉叶湄自己的决定,继而又拨了国际长途——都是公众人物,说要瞒着康南铭,本来就是不现实的。      这天清早,微博热搜榜很热闹。      #文霏退出真人秀时光机#   #美国金毛狗好耿直#   #疑似时光机编剧账号曝光#   #粉丝跪求康南铭保持沉默#      昨晚时光机官方微博发布了新状态:嘉宾文霏由于个人原因无法继续参与拍摄。然而挂出来的短视频,饶有深意。      穿着黑风衣的女嘉宾自称与这只狗狗是老相识,然而一喂热狗,那只金毛犬,就被吓跑了。接下来的部分,镜头摇晃,隐隐看见女嘉宾气急败坏,凶神恶煞的砸摄影机,结尾的这句“全给我滚出去”调高了音量。      节目组态度隐晦不明,最广为流传的解读版本:真人秀有剧本,但是狗狗没演技不配合。文霏希望剪掉那段,但是节目组没有同意,于是闹翻了。      其实破绽很多,但娱乐新闻本就是茶余饭后的谈资,谁会细究来龙去脉?      文霏和朱秀芳外孙女,在书店里对话的部分被剪掉。移花接木,断章取义,向来是真人秀剪辑组最擅长的把戏。拼拼凑凑,真实的片段,经过排列组合,又是一个全新的故事了。理性的观众还是有的,可秀才遇到兵——网络骂战,显而易见的结局。      某论坛的一座高楼贴。      17楼:早听说时光机真人秀都是有剧本的,现在砸场子了吧hhhhhh      21楼:求他们早点分手,文菲跟男人一样大块头,康南铭和她在一起,还不如和霍磊搞/基呢。花心影帝VS禁欲经纪人,嘤嘤嘤人设太萌了好吗!!!不过……攻受好像有点难分欸      30楼:楼上那位,请把节操捡起来——霍磊都结婚那么多年了!!蒙姿是我女神!你给我把话收回去!!      77楼:铭铭女朋友换得那么勤快,文菲才半年,有什么好愁的。坐等他和叶湄出事,异性间有纯友谊你他妈逗我?《梦中镜》就要上映,康叶党终于有粮吃了2333333      219楼:@ning宁,片花都出了半年了,你的剪辑视频还木有撸好吗!再不贴出来,让管理员大大把你T出坛子!      ……   793楼:各位网友,首先,是文霏,不是文菲。其次真人秀没有剧本,她是个很好的人,请你们不要误解她。      794楼:@管理员小林,叛徒已出现,求T      795楼: @793L,这里是康南铭粉丝论坛,请注意你的立场      797楼:警报警报!文菲水军已经混进来啦!      ……   1364楼:我说,小林是不是睡过头了,怎么793L还没被T出去!      1365楼:卧槽!楼上是康艾叶!我居然见到创坛元老了!表白!截图留念!      1367楼:艾叶大神,你在线,就受累T一下呗。      1368楼:艾叶宝宝表示,马上就要二模了,母上已经催我下楼去补习班了呜呜呜,你们替我转告小林,要是我下课他还没有把793L踢出去,我就把他禁言三个月!      [你已被永久封号,如需解禁,请联系管理员]      康南铭看见这排字,双手停在空中,片刻之后,两个拳头重重往键盘上一砸。他颓然靠在椅背上。     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去自己的粉丝论坛。右手握着钢笔,笔帽朝下,笃笃敲着写字桌,舌头舔了一圈上排牙,康南铭冷笑。      文菲?那些人连名字都写不对,有什么资格指责她?      *****      小学三点半放学,霍磊接了儿子,把他带到办公室,等下班再一起回家。      “爸爸,这道题我不会。”小宇捏着作业本,跑到写字桌边,“你教我好不好?”      “你先把会的做完,我现在有工作要忙。”霍磊扭过身来,笑着拍拍他的脸,“回家再帮你看。”      “好!”小宇乖乖答应,扭头一看,忽的兴奋叠声喊,“康叔叔,康叔叔,《绝命异乡客》太帅了!”      说罢,小宇把作业本往沙发上的书包一丢,就地打拳踢腿,哼哼哈哈的喊着。      康南铭被逗笑了,蹲下来,抓着孩子的两个胳膊:   “小宇,要不要认康叔叔做师父,学会武术,变得强大,可以保护很多人。”      “好啊好啊!”小宇怕偶像反悔,迭声答应,小脑袋点头如捣蒜。      “先去把作业做了。”康南铭牵着他,送他到沙发上,把作业本在茶几上摊好。      他走到办公桌前,轻声道:“霍磊,你不能给小孩子看那么暴力的电影。”      “我陪他看的。”霍磊端起茶杯,喝了口水,“你过来,是为了文霏吧?”      “对。”直截了当。      霍磊知道内情,讶异地问,“叶湄都和我说过了。这次又不像之前,把事情说清楚就行了。”      “她很低落,不想应付媒体。”康南铭双手撑着写字桌桌沿,沉重地说,“而且让老太太暴露在公众视线之下,文霏肯定不愿意。”      朱秀芳已生命垂危,上次看到摄影师,就已经吓成那样。      “那老太太的亲人呢?”      “霍磊,”康南铭眼神冷漠,“人家妈妈就要咽气,还会有心情接受采访?而且我算是看明白了,事实如何并不重要,媒体大众愿意相信的,就是真相。”      从一开始,文霏的恶女形象就已根深蒂固。      “邪了门,她怎么这么倒霉!”霍磊烦躁的挠挠头发。      康南铭倒是看淡了,从风衣口袋里掏出银/行/卡,摆在写字桌上,推向他。   “我来是有事情要拜托你。”      “你说吧。”      “文霏没有经纪人,她现在退出节目,你替她去和电视台交涉一下违约金的事情。”康南铭朝桌上的银/行/卡努努嘴,“他们要多少,你就给他们多少,别留下话柄。”      问世间情为何物,直教人视金钱如粪土。      “她有那么好?就是个惹事精。”霍磊有些不耐烦,自从文霏出现,一切就没有消停过。      “她值得的。”康南铭站起来,见他没拒绝,就知道是答应了,“密码是我姑姑的生日——620609”      *****      疗养院的公园,树木郁郁葱葱,苍绿色。没什么人,偶有几个抱着记录板的护士走过。      “肠胃炎都好了,怎么还不去工作?”几日下来,朱秀芳已经熟悉她了。      “公司已经签了别的模特。”文霏推着轮椅,微微俯身。      “你别气馁,坚持下去。”      “好。”      朱秀芳突然仰起脖子,指着这条路的尽头,笑嘻嘻地说,“我外孙来了。”      她的外孙是个飞行员,当年死于空难。犯病以来,常乱认人。文霏循着她的视线望去,本以为会是疗养院的医生。      目光凝住。米色风衣,里头是黑白条纹衫,她没见康南铭穿过这套衣服——已经很久没见面了。      视野中,轻飘飘的浮影,文霏本以为是几只鸟雀飞落在地上,原是树叶。一个晃神,身旁已有他。      两人无言对视着。虽每天联络,但彼此的声音,经过电话,都会有些变样。微翘的睫毛下,黑眼圈都快要掉到鼻翼。      他忽然听见一个老人的声音:   “小豆子,你工作忙完了?”      康南铭侧头,立刻明白这是谁。文霏刚想解释,他已在轮椅旁蹲下,握着老人搭在扶手上的手,乖巧道:   “外婆,我来看你了。”      朱秀芳笑得慈祥,见他风尘仆仆,满是皱纹的手,把外孙风衣上的褶皱抚平:   “让你不听我的话,去当什么飞行员,时差都倒不回来,等会儿赶紧回家睡觉去。”      康南铭的思潮中,忽然出现胡杏洲的身影。文霏见他一愣,也刹那间明白了。此情此景,只有她这个旁人会心酸——他有外婆,她有外孙,都是幸福的。      “小豆子,你仔细瞅瞅这姑娘,”朱秀芳伸手拉她,骄傲地说,“漂亮吧?”      康南铭仰首看她,半真半假哄她:   “漂亮,外婆真懂我,知道我喜欢什么样子的女孩。”      她的脸上,有一团红晕。      “小豆子啊,”朱秀芳又拉过他的手,叠在文霏手上,眼里都是期许,“那,我想要她当孙媳妇,你答不答应?”      文霏别过头去,数树叶。      “外婆说什么时候娶,我就什么时候娶。”      文霏不小心把树叶摘下来了,朱秀芳满意的点头,见她背着自己,把她转过来:   “你看看她,还害羞了。”      “你们还真当我糊涂了?我没几天日子,我都知道的。”老人叹道,分不清神智是否清楚,“你一个人在这里奋斗不容易,以后有小豆子陪你,我走得也安心些。”      起风了,灰尘卷起,树叶沙沙响。旁边路过一个护士,康南铭忽然截住她,很久没说英语:   “Excuse me, could you take a picture for me?My wife and I came to visit my grandmama.”      白人护士望见那风烛残年的老人,就明白了。指尖一触,这幕,在手机屏幕上,定格。      一双高挑男女蹲在银色轮椅边,脸庞分别紧挨着病号服里的手臂。朱秀芳虚弱,周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,双眼里的微笑,却异常鲜活。      *****      到了深夜,文霏送他去机场,路灯下,他驻足,决意道:   “我留下来陪你。”      文霏双手抄在黑风衣口袋里,看着乐福鞋鞋尖说:   “不用了。其实,我觉得你今天也不应该过来。”      “为什么?”      “我现在声名狼籍的,”文霏顿了顿,自嘲一笑,“你还是别和我走得太近,至少不能让记者拍到。”      “就因为是这样的情况,我才必须来。”康南铭凝视她,缓缓道,“你现在需要我。”      文霏一怔,其实他来了,心里是开心的,很踏实的那种。      文霏不敢看康南铭,低头盯着他的鞋尖,突然那鞋尖扫开前方的石子,上前一步,接着,她撞上了她的胸膛。      康南铭抱着她,敞开风衣,把她裹在怀里,文霏没有挣扎。      时值深夜,路上的行人,都加了衣。康南铭发觉,怀里的人薄如蝉翼,心里一凛,圈着她的手臂紧了紧。      “我不冷。”文霏黏在他身上,羞怯道。      “可是我冷。”      说罢,怀里的人一颤。文霏的双手,搂紧他的腰,罩着他们的米色风衣,在这空旷寒凉的公园,护好仅有的一处温暖。       ☆、自白 作者有话要说:  不好意思,思扬打脸,又来更新了,小天使们不要怪我出尔反尔啊。 想想自己是新人,隔日更已经很懒了,不好意思再偷懒~~~~(>_<)~~~~ 从今天起,最慢隔日更新!!!一定保持这个速度!!   朱秀芳昨夜,让文霏推着她下去走走,原是回光返照。太阳再次升起,病房的窗帘,渐渐亮透,老人紧阖的双眼,再也不会睁开。      呼吸静止,寿终正寝,该是喜丧——这话只是用来宽慰人的,谁不希望家中老者长命百岁,可得四世同堂?      文霏打算葬礼之后再回上海。朱秀芳家,人丁单薄,她过去帮忙,又是几个不眠之夜。      重头嘉宾退出,广告商已经十分不满,时光机节目组硬着头皮,奔赴最后一座城市继续拍摄。      《梦中镜》全国路演的宣传活动如火如荼,叶湄也随着文霏退出节目,东鼎公司当然不会白送她假期。临行前,踌躇再三,她还是约了周豫——有些事情必须快刀斩乱麻,即使斩的是自己。      纽约中央公园,树荫层层叠叠,有一抹艳色,格外抢眼。叶湄身穿枫叶红的针织开衫,抱着胳膊,在等人。      低首看看表,周豫还没到。她四下环顾,最后偏头,仔细看着路边的铜色长椅上的字母——花式英文,三排字的长句。      每张凳子上都贴着这样的字条——给恋人、亲人,抑或是朋友的祝福语。      语法单词很简单,可叶湄看不懂,她从小功课就不好,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,她没有时间学习。      哗哗水声隐隐传来,她望去。远处水池中,优雅的白天鹅在悠游,池中心是一尊水中天使的雕像,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女在划船,绿树环绕,装饰波光粼粼的湖面。      阳光下,他们谈笑风生,无论国籍,这个无忧无虑的年纪,都是最张扬自信的风发少年。      他在这座城市长大,大概也曾这样和三两好友周末出游。鸟语花香的世界,是周豫的,她没有。      想到这,肩膀被谁轻轻拍着。叶湄侧头,逆着光,眯眼瞧人——他到了。      周豫近来囊中羞涩,只好穿着大学时的旧衣服赴约。黑色圆领针织衫,牛仔裤,布洛克鞋,都是发旧但整洁的名品。叶湄似乎看到了——那个曾是校园风云人物的他。      两人默契的缄默,并肩走,绕过毕士达喷泉,找了片草地,抱膝坐下。远处水池旁的四座雕像,分别代表着——节制、纯净、健康、和平。      “我这辈子都不会结婚,你不要浪费时间了。”      她浅笑,将那枚枫叶胸针递过来。周豫怔怔接过,他知道叶湄对自己,并不是逢场作戏。      忖量片刻,他洞悉她抗拒婚姻的缘由,自以为真——叶湄爱自由,不愿受到束缚。周豫赞同,他自小看遍西方文学。      蓝天,风轻云淡,他的语气也很淡:   “我也不想结婚,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。”      和叶湄在一起的这些岁月中,他开始懂——婚姻是枷锁,是牢笼,在遇见对的人之前。      树荫下,叶湄的脸,光斑摇晃,就要娓娓道来的岁月——放纵、污秽、残缺、纷乱。      “我在农村长大,但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出生。”双手撑在背后的草地上,颇闲适的姿势,“我妈当年去摸田螺,捡到一个藤编篮子,里头有个女婴,就是我。”      谁的掌心有汗,叶湄感到粘答答,低眸。周豫的手覆在自己的手背上,白肤,细腻得没有纹路,一看便知,自小养尊处优。      “都过去了。”他心疼,安慰,以为适才一句已是所有。      “初中毕业,我就和哥哥进城打工。他是泥瓦工,至于我,服务员,洗菜工,有什么干什么。”      “在大陆,这算是童工吧?”      叶湄嗤笑一阵。   “家里穷,我差点读不起书,进小学都九岁了。而且小地方,没管得那么严。”她深深吸一口气,纽约的空气,清新,纯净,芬芳,“后来我哥哥学坏了,跟人赌钱,欠了赌债。”      “钱没挣几个,弄个残废回去,打一辈子光棍,要被村里人笑话死。”没有情绪的,像是在背台词,“我是她妹妹,我不管谁管?为了筹钱——我什么都没有,只有女人的资本。”      纽约也有一些地方,浓妆女人站满街,嘴里叼着烟,卖低贱的笑,深夜寒凉,胳膊大腿照旧露着——得有好卖相,才可以卖个好价钱。      眼前的叶湄,虽风情,但不风骚,淡妆下,甚至有几分清冷。周豫望着,脑海里勾画出过去的她,不经意收回了手。      “后来呢?”他知道还有后续。      “也是我幸运,没多久就遇到一个客人,他给我一笔钱,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。”叶湄沉吟片刻,道,“我哥哥回村了,我已经没有脸回去。反正也不是亲生的,我妈当年捡我,就是为了养大挣份嫁妆钱,好贴补我哥哥,给他娶媳妇。”      “其实我不回去,也是因为有点恨他们,后来就跟着那个吴先生,他比我大很多,那时候已经四十四了。”      专供,总好过散卖。      “四十四,他肯定有妻室。”语气很重,周豫的言下之意,当时的叶湄不该和有妇之夫扯在一起——他忘了,她是出来卖的。      “吴先生是回国调研的学者,很斯文很博学,我十八岁出头,没见过世面,第一次遇到这么有风度的人。”叶湄咬唇,道,“后来的一切,都是我自愿,他没有强迫我。”      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——再有风度,也是个嫖客而已。周豫眼中的鄙夷,是因为叶湄诉说的过去。然而再不堪的过往,也不会因为如今的耀眼风光,就可以从人生中抹得一干二净。      因果报应,她受到惩罚。      “半年后,课题结束,他就要离开了。他一直说我这个年纪应该继续读书,临行前,给我安排了学校。”语气陡转凄凉,“入学没几天,我发现自己怀孕了。身边没有朋友亲人,我也不敢去医院,一天天拖下去,后来实在没办法,我偷偷买了药——”      “药流都敢做,你简直不要命!”周豫转身看她,暴喝道。      叶湄被他吼蒙了,怔在那里,眼里涌出泪花,十年前的心酸开始复苏——她的生死,无人关切。她的错误,无人责备。      “我一直没检查,没想到是宫外孕,大出血,切掉了一侧输卵管。”      她没提当时生死攸关,周豫学医,全都心知肚明——大抵是输卵管炎症,她曾是小姐。      “我以后有可能生不了孩子。”即使有生育能力又如何,叶湄嘲笑自己,“而且我真的配不上你。”      可是她,从来没有觉得,自己不配和康南铭文霏做朋友,到了爱人,想法就全然不同。      周豫靠着树干,坐在草地上,手臂搭在弓起的膝盖,颓然思忖。叶湄起身,拂掉衣服上的杂草,看见开衫的枫叶红色,才想起忘了说——吴先生是个植物学家,最爱枫树。      不必事无巨细的交代,见他如此,目的已成。      “我要去机场了。”没有意义的那声再见,吞咽在酸涩的喉咙中。      *****      葬礼结束一周后,哀伤的情绪终于冲淡消散,文霏定好回程的机票。这几日,康南铭电话也少了,他和叶湄辗转全国各大城市,跑路演宣传电影。      每次路演的现场视频里,康南铭身旁立着陈仰文,长着丹凤眼的老人,常常穿着中山装,气定神闲的拿着话筒发言。      春节之前,《梦中镜》因为陈仰文导演身体欠佳而停拍。再开机时,已有消息传出,这将是他最后一部执导的影片。前段时间,传言得以证实,陈仰文导演听从太太程静的建议,好好休养身体,《梦中镜》封镜之后,退出影坛。      陈仰文这种受人景仰的名导,会出来跑宣传,也是因为这是最后的作品。      文霏在笔记本上回顾完西安站的路演,打开康南铭贴吧的界面,浏览帖子的时候,鼠标旁的手机突然震动,右手抽空触摸接听键和免提键,又回去滚动鼠标刷帖子。      “你好好准备接下来的路演吧,赶紧把电话挂了。”      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      “我——”文霏直截了当的说,“我在刷你的贴吧,有人在直播现场。”      “真是荣幸,超模文霏也会成为我的粉丝。”      “少臭美。”文霏轻啐一声,其实是因为他最近忙,很少有空视频,她想看看他。      “怎么这么小家子气,有什么不能承认的。”康南铭正对着梳妆镜,整理衬衫衣领,笑道,“那天你掉了鞋。还跟个没事人一样走完,我可是当下就佩服的五体投地,立马成为你的粉丝。”      “你还不知道吧,微博上那个文霏小跟班的粉丝号博主,就是我。”他灵机一动,开玩笑哄人。      “什么?”文霏一惊,立马切到微博,在搜索栏输入汉字,嘴上却说,“我可不信。”      果然,没有这个账号。      “你正在搜微博,对吧?”      康南铭挑眉,可惜她看不见。文霏惊疑的环绕天花板一圈,神情跟撞见鬼一样,总还不至于心有灵犀至此吧?      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大方承认了,毕竟她更好奇,康南铭怎么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。      “傻瓜,你手机不是开着免提啊。”刚才敲键盘哔哔啪啪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。      “原来是这样。”文霏一拍额头,笑着,拿起手机,切换成听筒模式,“对了,我后天回上海,你那天不在吧?”      “这么急着见我?”      “对啊,我就是急着想见你啊。”她嗲声嗲气,故意顺杆爬,看他怎么说。      果然,康南铭清了清嗓子,匆匆结尾:   “叶湄在喊我过去,马上要上台,我先挂了。”      嘟嘟嘟——      电脑屏幕上,粉丝还在刷屏,抱怨还要等半小时。文霏想到康南铭适才的手足无措,脸上挂着笑。      片刻之后,细长手指敲着键盘,点击鼠标,屏幕上的消息显示——后天是《梦中镜》全国路演的最终站,地点杭州。      指尖敲了敲桌面,她有了注意,拨号,等待对方接听这通国际长途。      “凝宁,我知道你肯定有《梦中镜》杭州站的路演票。”文霏听她推辞,扬扬手,“好了好了,你休想骗我,反正即使没有,你也得给我弄一张。”      表妹自称是粉圈响当当的人物,路子总比自己广。      “可以,不过我要你一整个衣橱的裙子。”许凝宁说罢,想到自己矮表姐十多公分,打了个响指,道,“这样,你送我Cold Kiss新出的项链,整个系列全要。”      “成交。”      漫天要价,文霏爽利答应。       ☆、路演   清风拂来,层层花雪在地面上垒起。百年树龄的樱花树,罗曼花朵开满枝桠。      空中,漫天花瓣斜斜飞舞,落进她的衣领,软香,带着风的凉。再次落在她脖间的触感,却是湿暖,缱绻。      远比花瓣重——那双薄唇按压在脖间皮肤的力度,还有康南铭渐渐急促的鼻息,还有锁骨下的修长的手。      闹钟忽然叮铃铃响,梦停了。文霏醒过来,坐起,双手将长发往脑后捋,露出完整的一张脸,正在羞怯的笑。      她走到窗边,倚着乳白色大理石窗沿,望见西湖轮廓,烟雨蒙蒙中。行李箱被打开,里头的衣服被瘦长的手指拨了拨。      半晌之后,镜中的女人,黑色垮裤拉低了黄金比例,上半身是肥大罩衫,盘好的长发藏在宽帽檐的帽子里。      不伦不类的装扮,而墨镜下的嘴角,欣然扬起——这身乔装无懈可击。      *****      电梯里几个客人,见到一个着装怪异的女人,纷纷投来异样眼光。文霏却笑得甜蜜,捧着手机,拇指正飞快编辑短信。      [我到上海了,你那里还有多久开始?]      [两个小时]      [突然好想赶过去,明早和你一起去西湖看日出。]      [那你就过来,上海杭州这么近,来得及。]      她正在回,立马又有新消息。      [不行,你刚下飞机,还是等我结束这里的工作,回去接你。]      [算了,开夜车太累了,路演结束,你就回酒店好好休息。]      [我不累。]      [我说着玩的,你还当真了,我不想看。]      [你就当是我想看行不行?马上就要入梅,气象预报说明天是最后一个晴天。]      [那我在银江饭店等你过来。]      发出最后一条短信,文霏将手机揣进垮裤的兜里。蓦地,她深深颔首,墨镜上方漏出的双眼,发觉电梯里已经换了一拨人,红色数字正在从3往上数。      错过底层,电梯又升上去了,都怪方才只顾着和康南铭发短信,想到这,文霏不禁低头轻笑,倒是很期待——他在杭州见到自己会有多懵然。      *****      《梦中镜》最终站路演,选择的影院位于一家高端百货店顶层。平时客流量很小的大楼,今天满满当当都是人。      文霏几乎是被人潮挤进现场的。到了放映厅,还被人推搡着,手里的门票摇摇晃晃,眯眼才看清数字。      果然钱多好办事,许凝宁这个抠门丫头,终于大方了一回。      她找到第一排的中央位置,坐下。      满场都是正值青春的女孩,她们穿着统一的蓝色长T恤,头戴发光蓝色/猫耳,盯着空荡的舞台,翘首以待。      文霏微微一笑,心中莫名愧疚——虽然现在一起苦等康南铭上场,但结束之后,这些粉丝就不知何年何月再能见到他,可文霏就不同了,那可是她的人,想抱,想亲,想摸,想……      此刻,天花板上灯光乍亮,指甲泛着晶亮亮的光泽,就像文霏现在注视康南铭的心情,他穿着黑衬衫和牛仔裤,握着话筒,长腿信步上台。。      身旁的粉丝轰然起身,文霏静静坐着,淹没在这片兴奋的欢呼声中,心里的那种甜,像是尝了偷来的糖。      主持人介绍着,康南铭,叶湄,陈仰文,还有其他的主创人员在舞台上依次排开。      他讲话时,喜欢右手单握话筒,不发言时,会十指交叠握着话筒,垂在腰下——也只有文霏会注意康南铭的这些小动作。粉丝们看见真人,都激动失常,恨不得每一秒都用手机拍下来。      “等会儿我们的游戏,需要三个志愿者上来,这次就让男主角来选吧。”      叶湄和陈仰文退后一步,康南铭上前,面对着几百个满眼期待的女生——真像是古代皇帝在选秀女。      台上的他一脸难色,犹犹豫豫,文霏不禁捂嘴笑。      目光渐渐落到她的方向,邻座女生老早站起,咋咋呼呼的,文霏坐着,捏着帽檐,掩面,心里直叫唤:别选我,别选我。      人选落定,几声惊呼,她抚着胸脯,长长嘘一口气。      游戏惩罚挺无聊,但很合粉丝心意,喂喂食物,拥抱合照什么的。      文霏窃笑,拿手机拍照——好不容易抓着康南铭拈花惹草的铁证,得记录下来,以备不时之需。      身旁是个圆脸女生,无意瞥见手机上一闪而逝的屏保照片。偶像的每一张照片,她都记得。独独屏保上这张和文菲的合照,从未见过,她开始疑惑打量身旁戴着墨镜的女人。      盯着刚才拍的照片,文霏撅嘴想:这个粉丝漂亮些,康南铭好像就对她比之前几个更亲密,居然还亲自抹掉小姑娘嘴角的蛋糕奶油!      蓦地,她不禁失笑,真是太小心眼了,还和粉丝吃醋,正在心里检讨自己,脸上突然一烫——是滚烫热咖啡。      眼前忽然亮得刺眼——墨镜被人狠狠摘下。      捂眼起身,刚适应光线,又被人泼了奶茶,罩衫黏在身上,衣角滴滴答答。      “是文菲!”邻座那个圆脸女生站起来,大声嚷嚷,摇晃手中墨镜,“快看,真的是她。”      粉丝渐渐围过来,文霏跌坐在座位上,一群蓝T恤横满视野。带头的圆脸女生又把她帽子扯下,挠散开她的头发,揪一撮在手里。      拍《孤皇》的时候练过武戏,可如今的风评,不允许文霏反击——对方是康南铭的粉丝,又是十来岁的小姑娘。      被人墙围住,黑暗暗的,连她们的脸都看不清,头皮针锥般刺痛,她只能抓着离发根更近的头发部分,咬牙受着。      主持人赶紧通知保安,叶湄拉着康南铭,他那样震怒,下去肯定又要出事,但怎么可能拦得住?话筒一扔,砸到舞台地板的钝声,从音响中冲出来。      康南铭跳下台阶,右手撑着不锈钢移动护栏,护栏底座颤了颤,他翻身一跃,跃入混战中的观众席。      “全给我让开!”他在吼,气炸了肺,刹那间,全场无人般的死寂。      隔着人群,狼狈不堪的文霏,听见这愤怒的暴喝,忽然哭出来——她已预料到明天的头条。      “铭哥,你怎么还护着这个贱货!”圆脸女生初见偶像,居然责备口气,“扇耳光视频你没看过吗?那个白人模特可比她小十岁!还有石瑶,她可是和一起演的《绝命异乡客》,被文菲打得足足住了一个月的医院。”      任她训话,康南铭胳膊一挥,扫开一圈人,文霏缩在座位上,全身淌着饮料,乱发下的嘴唇在发抖。他敛眉,把她揽到身上,歉然吻她的额头,却吃到一嘴甜腻奶茶。      “别怕,我来了,你忍一忍。”      保安终于出现,把粉丝赶回去,将不锈钢护栏往观众席推,隔开她们。康南铭抚着文霏的后脑勺,手掌黏腻,冷眼扫着这些蓝T恤的女孩,还有七歪八扭的写着肉麻话的横幅。      [我想看西湖的日出。]      突然记起这排字,康南铭心间一震,搂腰的手不自觉收紧——他算什么?她筹划一份惊喜,却要受这般羞辱。      “再和她在一起,你以后铁定要flop!我们粉丝都懂的道理,你怎么不懂啊!你难道不知道吗?模特就是青春饭,supermodel也是!她利用你炒作自己,提升人气捞金!你怎么这么傻,心甘情愿给她当摇钱树,”      “霍磊没和你说过吗!他干什么吃的!你被这个贱货利用,他不管管吗?”      爱之深,责之切?圆脸女孩拼死也要把康南铭骂醒。台上的叶湄遥遥听见,也攥紧拳头,但她没有下去,强颜欢笑,稳住台上的导演和其他主创人员。      “康南铭!你再这样执迷不悟,我就把你的粉丝后援会解散!”圆脸女生从保安手臂下钻出来,拼死一搏般。      见他冷笑,圆脸女生将popcorn纸筒砸过来,康南铭护着文霏背过身。爆米花沿着黑衬衫,稀稀拉拉落在两人脚边,一地金灿灿的黄。      从他怀里抬眼,文霏从他的锐利眼神里,看到了凶光,扯扯黑衬衫,微微摇头。      康南铭感受到胸前衣料的摩擦,下巴蹭蹭她的额头,柔声道:      “别担心,我有分寸。”      已经彻底被激怒,长腿一抬,往下一剁,将那圆脸女生手里荧光板踩在地上。Led灯管粉碎,灯光挣扎着闪了闪,终于熄灭。      文霏埋下头,闭眼颤声道:“够了,我们走吧。”      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个人,看样子,是见康南铭英雄救美,受到感染,也要依葫芦画瓢,逞强着挺身而出:      “你为了个婊/子,竟敢欺负我女朋友!快给她道歉!”      好刺耳的话,康南铭眼神一凛,见他是个男孩,提腿,朝他胸口就是一脚,喝道:“婊/子?你爸妈怎么教你说话的!”      此时,现场已经恢复秩序了,他也不想和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置气,转向出口。      黑色衣裤都是咖啡色污水,长发打着结,面颊还被烫得红肿,文霏这样走出去,康南铭不忍心,索性打横抱起,将脸拨到肩窝,藏起来。      男孩被踢翻在地,不堪一击,圆脸女生感动得不行,哭喊着:   “这么多年,我算是看错人了!你就是色迷心窍,不分是非!我再也不喜欢你了。”      康南铭驻足,头也不回,定声道:   “那再好不过,感激不尽!”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左三圈右三圈,脖子扭扭屁股扭扭...... 庆祝!!!该死的毕设开题和复试终于过去啦(*^__^*) 不管结果如何,终于可以清闲一阵了。 ☆、日出   “你这样一走了之,让叶湄他们怎么办啊?”      “我一个人可以回酒店的,你赶紧上去吧。”      “换身干净衣服就好了,没多大事,你快放我下来。”      百货店的停车场,空旷无人,只剩文霏焦急的声音在回荡。南铭突然顿足,侧头,本要呵斥,却看到被烫红的半边脸,只道:      “你下次来找我,要和我提前打声招呼。”      语毕,原本搂着他脖子的手臂垂下来,文霏的声音犹如蚊子叫:      “我知道了,对不起。”      他不是怪她,可觉得怎么说都不对,噤声不言,继续抱着她往车子走,尽力让步子稳一些,给她一个不晃动的怀抱。      到了黑漆跑车前,康南铭微微半蹲,用绕在她膝盖下的手开门,轻轻将她放在座位上。      “快把你的手机给我。”      文霏没有抗拒,他的眼神从未如此慑人。康南铭探手接过,将自己的手机也掏出来,一并关机。      “别这样冲动,出了这个事,经纪人联系不到你要急死的。”      “你别管。”他面无表情的说,打开后座的门,拿出一个质感不俗的纸袋,搁在文霏怀里,“袋子里是新买的衣服,你赶紧给我换好。”      “我现在上去买个东西,马上就回来。”他摸摸口袋,却空手出来,“我不锁车子,但是你不许溜走。”      被戳中心思,她缩着脖子点头。      康南铭走后,她打开纸袋,拿出一条连衣裙,是她的尺码,烟灰色的,很熟悉的款式。细细看了一番,才猛然想起。      这是那天在纽约西餐厅,两人跳探戈时,她身上穿的那一款,后来因为康南铭写上电话号码,她将它剪成了碎布条。      拉好后背的拉链,文霏坐在车里等他,呆了呆,思潮翻涌。同一款裙子,那时是深秋,而现在快要入夏,不过半年,却已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波折。      “拿着。”康南铭忽然出现,递给她一个冰可乐,微微抬下巴,“快点冰敷一下,都肿成什么样子了。”      文霏摸摸自己的面颊,又疼又胀:      “很丑吧?”      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      康南铭意识到刚才语气太重了,蹲下来,举起红色易拉罐,贴上她的脸。      “我知道。”脸上一凉,文霏低眸看他,泪水不争气的落下来,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春节以后我老是给你添麻烦,还有叶湄。”      “我们都没有怪你。”康南铭伸手摸她的眼角,认真的将泪水往鬓角抹去,浅笑道,“而且我可是巴不得你给我添麻烦。”      “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?比起那时候你拒人于千里之外,我更喜欢你现在的样子。”      她想到刚才那圆脸粉丝的话,不禁伏在他肩头哭,呜咽道:“对不起,我今天不该来的。”      “你再道歉,我真要生气了。”      康南铭替她拍背,突然记起,曾在这种烟灰色面料写下号码。那时的文霏,是光耀的亚裔模特翘楚,素日来往的都是高端时尚圈的上流人士,而如今却落魄至此,被一个黄毛丫头冠以婊/子贱货的称谓,当众羞辱。      “如果不是我,你刚才也不会被欺负成那样。”糊涂的是非已经说不清楚,康南铭道,“今晚咱们肯定睡不着了,索性去看日出,西湖的日出。”      *****      若要远离纷扰,他们现在哪都不能去,黑漆跑车绕城一圈打发时间,开到西湖边的时候,已是月明星稀,夜空无云——天气预报终于准了一回,明早准是朝霞满天。      引擎熄火。      “对了,你怎么会买这件裙子?”      “你认出来了?”康南铭偏头看她,“上午到百货大楼,刚好看到橱窗里有这条裙子。我突然想起纽约那天,你穿它的样子很好看,可惜我在裙子上写了字,后来没见你穿过,我就再买一条新的。”      “其实,”文霏咬唇一笑,“那天一回公寓,我看到新闻,气得立马把它剪烂了。”      “那时候,”康南铭也调侃道,“你想剪烂的不是裙子而是我这个人吧?”      “我哪有你说的那么恶毒。”文霏笑道,突然胃里微酸,“你刚才不会只买了可乐吧?我有些饿了。”      话音刚落,她就转身去找后座的塑料袋,康南铭也应声扭头,刹那间四目相对,眸光闪闪,静默。      修长的手,轻然抚上红肿的半边脸,她垂眼,睫毛微颤。康南铭的双唇覆上去,她有些羞赧,却在回应,手攀上他的后脑勺,短发硬如松针,轻按着,吻得深一些。      两条交缠的红舌,谁要将谁拔/出来。狭窄的车厢,氤氲热气,渐渐凝结出密密麻麻的水珠,模糊了车窗。      “今天不行。”她红着脸,低声道,“我那事儿还没走。”      其实康南铭本来也没想如何,毕竟这是在车里,他可不想两人的第一次如此草率。      “我忘记带那东西了,你帮我去买吧?”文霏朝车窗外瞟了一眼,“这里应该有24小时便利店。”      “我去啊?”他从没买过女人那个东西,有些推拒。      “外头太冷了,而且我肚子不舒服。”文霏故意捂着小腹。      “要不要带你去医院看看?”他一下子紧张。      “不是肠胃,”文霏腹诽,连这都不懂,那么多次恋爱都谈到哪里去了,“来那事儿的时候,我肚子一直都是不舒服的。”      康南铭不好意思的搔搔头,还是下车了。      她抹开车窗上的水雾,见他跑远了,眼眸瞬间一黯——女人月事这借口真是管用。文霏的手里,是两只手机,刚才拥吻的时候,趁康南铭不注意,从他裤子口袋里摸出来。      开机,亮屏,憔悴的脸上映着白光,她飞快的翻着康南铭的通讯录,第一个联系人的名字居然是:小小。      点进去,意料之外,又是意料之中,是文霏的号码。      来不及深思命名的缘由,她迅速翻到H那栏,找到霍磊的号码,在自己的手机上输入记录,结束后,拿好包,匆匆下车。      路灯下,身穿单薄烟灰色裙子的女人,举着手机,步履匆匆,一步一回头,像是身后有追兵一样。      “霍经纪人吗?我是文霏。”深夜极寒,手臂起鸡皮疙瘩,文霏四下环顾,急声道,“康南铭现在就在西湖边上,我也不知道具体什么位置,这边有一家很大的专营丝绸的店铺。”      “我知道了。”霍磊没想到她会来电话,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,却还是诚恳请求,“文霏小姐,我有事情想拜托你。”      “霍经纪人,我知道你要说什么。”文霏已经跑远了,驻足,再回头,已看不到来时的路,“这段时间我会暂时离开康南铭,你放心,我有办法不被他找到的。”      影院后台的霍磊,惊愕的抬眼,突然明白康南铭之前为她的种种,他亦是有情人,此刻突然为她心酸:      “实在是对不起,这样为难你。你放心,《梦中镜》一下档,我就不再干涉你们。”      话一出口,霍磊就知道自己错了——文霏答应,是她愿意顾全大局,他们的事情,哪里是外人有能力干涉的。      “霍经纪人不必客气,我和你一样,都希望他能顺顺利利的。”      大众眼里的形象得以改变,文霏早已对此不寄希望,但是,难道自己真要因为这种缘由离开他吗?      此刻还没有答案,纠结得难受,便不深想了。      “总而言之,你尽可放心,我不会让自己成为他事业上的累赘。”      挂上电话,她编辑好一条短信,发送完毕,便将手机里的SIM卡取了出来,往垃圾桶一扔,坐上湖滨冰凉的长凳,发愣着。      *****      康南铭回来的时候,发现车厢里居然空无一人才恍然大悟。紫色包装的卫生巾滚落在地上,他腾出手急急摸着口袋,那里干瘪一空。      刚才支开自己的借口漏洞百出,偏偏因为是令男人尴尬的事情,所以他疏忽大意了。康南铭坐进车,发动引擎——这么点时间,文霏一定没有走远。      副驾驶座上,却出现他的手机,此刻突然亮了。他侧头,手从方向盘上移开。      [你不要来找我也不要和我联络,这个号码已经废了。等风头过去时机成熟,我会来找你的,如果到时候你心里还有我。]      手指红白一片,就要捏烂手机,接着猛地一砸方向盘,康南铭下车,摔门。      站在原地,仰头,旋转,如漆夜幕中,那么多高楼——她在哪一家酒店,抑或是已去机场?天地之大,该从何找起?      文霏了解康南铭,总是能躲到他找不到的地方,况且,她一心想躲,找到又能如何?      溶溶月光,湖面的波光也显得格外清冷。来电显示是霍磊二字,他抬手,几次三番犹豫,最终还是烦躁将手机大力一掷。      湖面惊起阵阵涟漪,康南铭的心中,却是翻来覆去的摇撼着。      已经更深露重,西湖骤然的这起微弱波澜,让那头沉思的文霏回了神,她从长凳上站起,准备赶回酒店。      来时,为了惊喜没有告诉他酒店的名字,没想到阴差阳错成全了现在。      康南铭坐在车里,一夜未眠。天与湖的夹缝间,刺出第一缕阳光,映上湖面。他熬红了双眼,入梅前的最后一场日出,有些凄凉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今天收到写文以来第一个催更评论,内牛满面啊TOT ☆、她在这里   苍穹升上整个太阳的时候,游客也多了,康南铭打转方向盘,黑漆跑车在最后一抹朝阳中,呼啸而去。      万玺庄园,棕色洋楼的车库里,就要迈到外头的阳光中,康南铭忽然掉头。      再跨下车的他,手里紧紧抓着一个质感不俗的纸袋,里头是沾满咖啡渍奶茶渍的黑罩衫和黑垮裤。      芥末还寄养在宠物店里,起居室敞亮,但沉寂。康南铭拎着纸袋走上楼梯,行至一半,退下来,电视背景墙上,福字,红色暗了。      过去把它摘下来,找块干毛巾。褐色灰尘已经完全融入红毛线的纤维内,怎么也擦不干净了,他气得把毛巾往地上一摔。      黑衣服上的咖啡渍也是如此,康南铭再怎么洗,仍有痕迹。二楼的洗手间,挽着袖子的手,正在拼命揉搓着,楼下的门铃突然响了,烦躁的将衣物一扔,激起泡沫,他下楼。      “明天我到东鼎任你骂,你现在给我回去!”语毕,康南铭才发现适才对着空气说话,视线往下移,惊疑,“小宇,怎么是你?”      “康叔叔,你说过要教我打拳的。”他蹦跳着,小眼睛很是期待。      “小宇长大肯定比叔叔厉害。”康南铭蹲下,刮刮小男孩的鼻子,蓦地笑了,“我小时候啊,一到练武的时候,就想尽办法装病。”      孩子搔搔鼻子,眯眼笑。      “你太不像话了!”霍磊突然在门边冒出来,挡住阳光,“从昨天出事到现在快二十个小时了,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你。”      康南铭撑着膝盖站起来,转身去厨房倒水,冷声说:      “我的手机在西湖底,你派人去捞吧。”      霍磊知道他喜欢小孩子,把小宇带来——拿儿子来缓和气氛。      关上门,他带着小宇坐在沙发上。片刻之后,康南铭端着托盘过来。茶几上,透明玻璃杯里是自来水,印着卡通图案的瓷杯里是热牛奶。      “喝完就回去吧,我没话和你说。”康南铭侧头,换了口气,“小宇,改天教你打拳,今天叔叔太累了。”      说罢,头也不回的上楼,霍磊叮嘱小宇一番,跟在他后头。      “你别把小孩子一个人仍在楼下。”      “小宇可比你懂事!”康南铭进了洗手间,霍磊靠在门框,命令,“你整理一下心情,明天要陪江总打高尔夫。”      那是《梦中镜》最大的投资商。      他置若罔闻,被水泡得皱了皮的手,还在洗,已经是第八次清掉泡沫。霍磊认出,那是现场视频里文霏身上的衣服,环顾周遭,突然惊喝:      “她在你家?搞了半天昨晚是在骗我!我说呢,惹事精怎么可能那么通情理。”      水声骤停,满是泡沫的手臂,撑在大理石水台,康南铭缓缓扭头。36小时未眠,眼里快没有眼白,都被血丝布满。      “你再给我说一遍,那个‘她’,是谁?”手臂上青筋爆出,他的眼里要滴出血,“你昨天和文霏说什么了,是你赶她走的吧?”      霍磊见状,知道又误解了她,气短一截,却不愿解释,反正他本意也是如此:      “我让她暂时不要和你见面,她很理解,答应了。”      “你可真是全天下最尽职的经纪人。”他冷笑,擦干手,将毛巾扔在霍磊脸上,出去。      “你少给我阴阳怪气的!”      二楼起居室,康南铭从桶里挑出一根高尔夫球杆。      “怎么,要我感激你吗?”      “我知道你不好受,但你忍一忍,现在是特殊时期。”霍磊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,“你上网看看就知道了。你不在乎《梦中镜》,叶湄也不在乎,可这是陈导最后一部作品,要是因为你那些破事,败了陈导的口碑,你还有脸见他吗?”      男明星的女友,一向是粉丝的肉中刺。男明星为了女友,当场“殴打”粉丝,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,偶像的粉丝,一旦反噬,最是可怕。      “霍磊,别说的那么好听,你还不是为了你自己。”康南铭看着高尔夫球杆,嘲讽的笑,“我听蒙姿说过,赵宇白退出乐坛的真正原因。”      “你当年明知他是同性恋,还安排他和出名的女歌手炒绯闻,还不是为了提高他的身价,自己跟着沾光,能多赚一笔吗?”康南铭扭身,将高尔夫球杆高高扬起,在空中停住,“他在媒体前公然出柜,都是被你逼的。”      说罢,康南铭出其不意,大力一挥高尔夫球杆,咚的一声。敲中壁橱门,玻璃应声而裂,裂成了蜘蛛网。      他昂起下巴,将球杆往桶里一扔,拍拍手。      “去和江总赔罪?我看,我还是再发个新闻稿,让那些粉丝去给文霏赔罪吧!”康南铭撇撇头,掷地有声道,“至于陈仰文导演,不必你提醒,我本来就打算亲自登门致歉。”      霍磊不知怎的,一向处事不惊,这次却呆立在那。康南铭逼近,按住他的肩,紧紧捏住,俯身轻笑说:      “去找下一座金矿吧,霍经纪人,我准备离开娱乐圈了。”      *****      黎南村,山清水秀,民风淳朴,生活节奏慢得像天上流动的云。周边大城市的人,偶尔会驱车至此度假放松,镇上开满了农家乐和家庭旅馆——不过,最近是淡季。      文老太太七十二了,弓着背,像是背了个锅。每个晴朗的午后,她总会坐在自家院子里,给几只鸡喂喂苞谷,坐在竹椅子上,晒太阳小憩。      院落大门上,儿媳妇写的红底春联,挂了半年,还是一尘不染——文老太太每天在院子里早锻炼的时候,都会擦一遍。      此时,她正在家门口的那壳老槐树下等人,没多久,红色本田车开来了。文老太太没有迎上去,抱着胳膊,在嗑瓜子。      “妈,你怎么出来了,没等很久吧?”许敏下车,文霏也从另一侧下车。      “谁在等你,我在这里晒太阳。”文老太太低头,拍拍围裙上的瓜子壳。      “学校等会儿要开会,我马上就要赶回去。”许敏拉过身后的女儿,说,“霏霏回国很久了,最近她没事,刚好来陪陪您。”      “许敏,你也别跟我绕弯子了。”文老太太道,“我没文化不识字,但电视上的新闻总听得懂。霏丫头是到我这避风头来了吧?”      “妈,你这话说的”许敏尴尬笑笑,偷瞄一眼女儿,“有什么风头好避的。她最近心情不好,要出国玩,我想着她在国外待了那么多年,都逛便了,黎南村风景那么好,还不如来这里散心。”      “真是,”文老太太斜睨儿媳一眼,“教语文的就是能说,不是还有会要开吗?”      “那,我先走了。”许敏推推文霏的手臂,“跟奶奶进屋吧,妈妈回去了,周末再来看你。”      “看什么看!”文老太太怪声怪气的,“怕我亏待你女儿,那就别送到我这里啊!霏丫头是我的亲孙女,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。”      “妈,你赶紧回去吧。”文霏一直知道,奶奶不喜欢自己和妈妈,终于开口,声音很乏力,望一眼远方,“这里好山好水,我挺喜欢这里。”      许敏只好默默上了车,红色本田车,离院门口的槐树越来越远。      今天清晨,许敏一进门,文东就喊她看电视。新闻播完,她手里还拎着烧饼油条,立马急慌慌打电话,没想到文霏突然回来了。      从杭州过来,一百多公里的里程,开夜车这么久,她已经累得不行,却理好一整年的行李,告别后又要走。      女儿脸肿得高高的,却强颜欢笑,说昨晚不要紧,出国玩一阵就好了。许敏当然知道她为何如此,让文霏留在家里,可她也死活不肯。      问了半天,才知道是怕康南铭找过来。又不是去工作,这种状态孤身一人去国外,许敏是这么也放心不下,争执一番,最终还是文东敲定,让女儿住到乡下的奶奶家。      黎南村在山脚下,文老太太家的房子,在斜坡上,是农民自建的三层别墅。      红色本田车刚下坡,许敏的手机突然响了,把车子停在溪边。她一说‘喂’,对方的尖锐女声,就竹筒倒豆子般的嚷嚷:      “姑妈姑妈,你知道表姐在哪里吗!”      许凝宁坐在办公室里,电话有人接听,写字桌对面的康南铭陡然起身,撑着桌沿。      “表姐不接我电话,我急死了。”      “我不知道,她没联系我。”      “姑妈,你行行好,告诉我吧,”许凝宁其实心里也没底,“我知道表姐肯定回家去了。”      “我是真的不知道,你当我不急的啊!那可是我女儿,被人家打,被人家骂成贱货!”许敏说到这,伸手抽出纸巾,擦眼泪,“我也在找她,我是真怕她出事。”      “这样啊,”许凝宁听到姑妈在哭,不好问下去,冲康南铭摇摇头,“那你一知道表姐的消息,马上通知我。”      应付过去,许敏准备收起手机,听筒里却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。      “伯母,我是康南铭。”许凝宁就要挂上的座机话筒,被康南铭接过去,“昨天的事情,我向您道歉。”      许敏叹口气,她也年轻过,疯狂过,只是淡淡道:“那不是你的错。”      “您能告诉我,她在哪里吗?我知道她肯定会回去的。”      许敏抿唇思索,隐隐听到那头紧张的喘息声,不遮不瞒:      “我理解你的心情,但我更心疼我的女儿,你们还是分开一阵比较好。”      “那行,”康南铭失落垂首,半晌,轻声道,“阿姨,您让她现在少出门,尽量别去人多的地方。”      “我会的。”      许敏瞥一眼窗外,田野只有驱赶鸟雀的稻草人。对方却一直没挂电话,良久,她还是松了口:      “康先生,我可以告诉你地址。”      “我和您保证,我不会轻易去找她的。”康南铭喜出望外,言语铮铮,“等一切都处理稳妥,我再去找她。”      还没有问询,他已经抢先承诺,许敏安心的道出:      “兴阳县,黎南村,蓝溪巷33号。”      康南铭默念着,掏出钢笔记下,笔尖划破了便签纸,话筒旁的嘴角,久违的粲然笑意。   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研究生复试过了过了过了!!!!! 思扬要变身日更君!!!小天使们,请务必一定以及肯定,相信我!!! ☆、山石雪   年久的公寓,在这幽蓝的深夜,窗户玻璃的茶色——已经看不分明。月光溶溶,洒进来,披挂在霍磊的身上,鼻息声比夜风还要轻,高耸的眉梢骨下,眼神比夜风还冷。      条几上摆着手机,音乐软件只有一个歌单——山石雪,如今已经放到第34首歌曲——余生。      这首由男主演康南铭推荐的插曲,随着《梦中镜》的上映,几天内已横扫各大音乐榜单。      当今乐坛,若论才华,网络歌手山石雪,无人能出其右。所有作品都发表于某原创音乐平台,没人知晓长相,如此神秘,有人猜测这是一种营销模式,有人断言山石雪是一个团队而非个人。      但霍磊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,就知道了——那是赵宇白。      [你和那个她,可以走过岁岁年年,可以看尽美满人间]      [再路过那家咖啡店,再踏上那条街,再回忆那些年]      [咒你不要再想起我的脸,我的眼]      女声已将一曲唱罢,沙发上的霍磊,双腿搁上茶几,寂然闭眼,半睡半醒,似幻而真的一场梦。      行道树郁郁葱葱,却没有蝉鸣,马路上只有汽车驶过的杂声。国内已是盛夏,霍磊前几天出差欧洲,下飞机的时候,一手提着公文包,一手挽着西装,灰色衬衫挽起到肘弯上,被上臂鼓起的肌肉撑得紧紧的。      下了地铁,走上天桥,匆匆往公司赶——手下的女歌手蒙姿又出了幺蛾子。      四十度的气温,热浪拂面,阳光又烫又亮,逼得人睁不开眼。天桥上太曝晒,霍磊加快步子。      “星恨永生,只能求他,不变白骨不变鬼。”      娴熟的吉他伴奏,男声清冽,旋律婉转幽怨,倾入耳中,霍磊犹如含了一颗苦涩的薄荷糖,灼人烈日当头,心里顿时清凉而忧伤。      一步步原路返回,在那个路边卖唱的流浪者面前站定。很瘦很高的一个男人,皮肤黝黑,夹杂灰尘颗粒的蓬松头发,遮住半张脸,只露出一张开阖的嘴。      吉他很干净,拨弦的手也很干净,音色更是纯净无比。      霍磊蹲下去,将一张钞票放在裂了口的陶瓷碗中,盖住一堆硬币,他很专心,仍旧心醉于自己的歌。      霍磊蹲在那里,静静等他唱完,才递过早就掏出的名片。      “我是东鼎的经纪人,你有兴趣到我们公司发展吗?”      他僵住,下一刻,握着吉他,拔腿就跑,冲到天桥的楼梯口,突然一阵眩晕,天旋地转——长期低血糖,又是高温酷夏。      追过来的霍磊,及时拉住险些摔下阶沿的他。      半晌之后,赵宇白背着吉他,霍磊背着赵宇白,到了天桥下。      澜季咖啡馆,空调打得很低,霍磊只喝清咖,赵宇白吃了很多甜点,眼前终于没有金星。他看清这个流浪歌手,晒黑的皮肤,掩住了五官的明朗。      “你刚才为什么要逃?”      “我以为你是骗子。”      霍磊笑。      “那你现在还那么觉得吗?”      “不了。”      “为什么?因为我请你吃饱蛋糕?”      “不是。”赵宇白垂眼,摸摸吉他弦,音色如泉,“我一副穷酸相,有什么东西,值得你这样的人来骗。”      玻璃墙中,一边是衬衫革履的男人,高鼻深目,考究西装摆在公文包上。另一边的人,白背心和白中裤,破洞拉丝,被汗水浸的黄腻腻,人字拖上的指甲缝里,都是乌黑的泥。      *****      一出道,那首《绮夜》惊艳乐坛。      茶色玻璃的这间卧室,也是深夜,被窝里躺着两个人,鼓鼓的。      “霍馁,下个假期我们去玉农雪山好不好?”赵宇白支着头,看他。      “你先把L、N的发音发标准吧。”      赵宇白在贵州深山里的一个农村长大,口音很重。      “还好现在只发行了一首单曲,你可是唱歌的,普通话这么不标准怎么行!”霍磊侧过身,面对他,“跟我念,Le,舌尖抵着上腭。”      “Ne。”      “发音的时候,牙齿不要咬着,舌头要卷起来。”      “Ne。”      “这样,反过来试试,你跟我念,奶——奶——”      “来——来——”      “笨死了!”霍磊扳过他的肩膀,“舌头该直的时候不直,该卷的时候不卷。”      赵宇白被他训的,有些委屈的泪意。房里昏暗,皮肤的黝黑看不明晰,只留那眼眸明亮。霍磊见他这样,低声道:      “我是替你担心,马上就要录新专辑了。”      话音一落,赵宇白落泪,霍磊突然伸脖子,吻过来,探进舌头,滚烫滑腻,纠缠,缠红了赵宇白的耳根。      几分钟后,霍磊移开脸:      “我这样教你,你总该分得清,舌头卷起和伸直的区别了吧?”      后来,赵宇白在专业老师的教导下,纠正了发音,但私底下,还是叫他——霍馁。      霍磊实在是听不下去。      “你故意把我的名字喊得那么发腻,恶心我吧!”      “又不是录歌,我每天叫你这么多遍,每次都要正音,很累人的。”他怯生生的瞟他一眼,这么多年的发音习惯,很难彻底改过来。      协商一番,赵宇白改口叫他——霍三石。接着,他得寸进尺,连平翘舌都懒得分,又成了——霍山石。      赵宇白的霍山石曾经承诺——等你拿奖拿了大满贯,我就陪你去玉龙雪山。      这间公寓,这张床,这条他曾坐着拨弦写曲的沙发,迎来了七年后的第一缕阳光,然而再也没有赵宇白。      澜季咖啡馆,他曾说——我没有东西值得你骗。直到赵宇白忍无可忍,在媒体前公开出柜,霍磊第二天就和蒙姿奉子成婚。      原来身无分文的人,还剩感情可以骗。      后来赵宇白暗暗思量,他不爱名不爱利,那天之所以会答应跟霍磊走,大抵也是因为他身上的古龙水香气太过蛊惑人心。      *****      贵州深山的这座小镇,不是他的老家,赵宇白在这里开了一间茶楼,已经七年了。      “俐俐,你是个好姑娘。”奔四的赵宇白,如泉音色,已经有了沧桑,“对不起,你走吧,而且我以后不会再写歌了。”      《余生》已是封笔之作,俐俐还是大学生的时候,来这里支教,因倾慕才华,毕业后在这间茶楼当了三年的服务员,期间替他录了34首歌曲。      “都多少年了,”俐俐忍着泪,替自己,也是替他,“你还是不能忘记她。”      “你走吧,我不想说第三遍。”      赵宇白坐在曲谱架子前的椅子上,俐俐扑过去,伏在他膝盖哭。      “俐俐,火车快开了。”他起身,拎着吉他离开。      赵宇白知道,被辜负的滋味有多不好受,怎么还忍心误掉别人一生。      *****      东鼎公司,叶湄和经纪人商讨一番,敲定了下一部电影。乘电梯下去的时候,她听到有人议论纷纷,说康南铭下午和公司高层大吵一架,解除合同的赔偿,简直要扒掉他一层皮。      随即,她急忙摁了另一层楼的按钮。      “看来,我们不能继续当同事了。”叶湄站在霍磊的会议室门口打电话,望着里头的空荡荡,抿嘴一笑,“是为了文霏吗?”      “也不全是。”      康南铭此时正在市中心的一座公寓里,这是他很久以前置办的房产。      “你要息影的消息,我居然是从别人口中得知,你到底还把不把我当朋友?”      “还没有正式退出,明天不是还有活动要参加?”      “首都国际电影节你要去?”叶湄讶异的问,“《绝命异乡客》的导演是刘明逊,女一号是石瑶,可别告诉我你忘了,你愿意和他们一起走红毯?”      康南铭是因为这部电影被提名最佳男主演。      “不和你说了,我有事要忙。”      搬家公司的工作人员正抬着家具挤进客厅。      “等等嘛,我还有事要问,文霏在哪里,你知道吗?”      “不知道。”喷薄而出三个字。      如此斩钉截铁,叶湄心知肚明——他已经找到她了。      “Cold Kiss新出的一款钻戒,我觉得她会喜欢。”      “算了吧,我可不想以后看到婚戒的时候,还要想起你的脸。”      “哈!被我套出来了!”叶湄惊喜一笑,“Cold Kiss新出是项链,不是钻戒。你果真要求婚了,恭喜恭喜啊!”      康南铭赧然,搔搔额头,失笑。      “南铭,我支持你退出娱乐圈。”叶湄抱着胳膊,笑意未消,“我决定用实际行动表示我的支持,等你和文霏结婚了,我给你们包个大红包,八位数的。”      “谢谢你这么仗义,不过你还是省省吧。”康南铭知道她此举何意,“东鼎的违约金,我吃得消,好了,我真要挂电话了。”      “南铭,我叮嘱你一句,明天的电影节,别和刘明逊还有石瑶杠上,对文霏和你都没有好处。”      “我有分寸。”      “还有,陈仰文导演让我转告你,杭州路演的事情,他不怪你,还说很羡慕你能如此决断,能有为了爱情不顾一起的魄力。”      “我不信陈导会说这么肉麻兮兮的话。”康南铭一面指挥搬家工人,一面道,“他一直没来电话,我以为他被我气炸了。”      “陈导可没有,投资商才是被你搞疯了。”叶湄顿了顿,再说,“陈导碍于投资商,最近不方便直接联系你。”      “那你也替我转告他,改天我会登门道歉。”      “记得带着喜糖啊。”叶湄打趣道,“对了,还记得我们那个赌吗?翁盈盈慈善晚宴上的,我赢了,那个愿望得给我存着啊。”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关于余生这首歌的歌词,如果有读者有兴趣的话,在这指路:第23章 告白 (好吧,其实是思扬自己想看~\(≧▽≦)/~ ☆、嫁给我   老街坊都知道,住在那棵槐树下的老寡妇,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——培养出了黎南村第一名大学生,听说孙女还是什么模特,随便走几步路就可以赚不老少的美钞。      不过,谁要是提起小儿子一家,文老太太准会当场翻脸——她很不喜欢小儿媳妇。      大学教授本就是社会地位很高的职业,何况当时是全民吃工资的八十年代。许教授又和梅瑾之是好友,自然出身很高。      文老太太深谙门当户对的道理,答应婚事已经很勉强。后来知道许教授是个很强势的女人,在家里压丈夫一头——许敏跟母亲姓。她更是因为担心儿子受气而不待见许敏。      夫妻俩婚后工作忙,孩子一出生,就交给奶奶带。等文霏念书后,一到寒暑假,许敏说什么也不让婆婆继续带女儿——文老太太没啥文化,文霏长大了,天天在乡下野可不行。      婆媳的梁子,就此结下。      *****      写字台上的深褐色老式座钟,响了七下,文霏伏在窗沿,望远处纵横的田垅,由夜到晨。昨晚,她看了首都国际电影节颁奖礼的直播,不用想——现在网上肯定闹得沸沸扬扬,头条都是康南铭的名字。      听见动静,文霏换衣服洗漱。      下了楼,客厅的圆餐桌上已经摆好早饭,文霏朝厨房探头,看见奶奶忙活的背影,便坐在餐椅上,打开电视,等她。      频道设置和上海不太一样,正换台,屏幕一跳,没光影了。      “大清早的,看什么电视。”文老太太摁了电源,将一叠子酱黄瓜往餐桌上重重一摆,“快点吃早饭。”      “奶奶,我不是看娱乐频道。”文霏忙说,“我看早间新闻。”      文老太太一听,拿起桌上的晨报翻来翻去,挑出几张印着俊男靓女的,猜是娱乐版,揉成一团丢进篓子,把剩下的报纸往她面前一拍。      “家里有报纸,你看报纸。”      “好吧,”文霏拿筷子搅和稀饭,若有所思道,“奶奶,你不必那么紧张。”      “吃好饭,你把手机也给我,少去看那些东西。”文老太太呼噜呼噜喝粥,吞下去再说,“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,就会知道,那些都是芝麻粒儿的事。”      “恩。”      她低头应了一声,数着碗里的绿豆,心事很重的模样。文老太太瞅着,叹口气,走到厨房里,拎了儿童肉松出来,拆开袋子。      “你瞧瞧你那脸,颧骨都要戳破皮了。”她从桌上的电饭煲内胆里,重新给她舀了稀饭,“那碗别吃了,都被你搅成稀水了。喏,配点肉松,把这锅饭给我吃完。”      *****      端午刚过不久,晚饭是凉拌马兰头配肉粽。      梅雨季节的黄昏,天边是淡淡的青色,跟蒙了层水似的。文霏站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下,忽然回屋,说要出去走走,文老太太一听,连家里的鸡也不喂了,紧紧跟在后头。      蓝溪其实是条河,淙淙流着,从山坡淌下去,灌入不远处的水库。文霏在河岸边,想着想着,也不知站了多久,心里难受,眼泪扑的落不下来。      她见身旁的奶奶,一直陪着自己,坐在石头上,都要打瞌睡,心里难受,预备了好些话,最后只是说:      “大伯他们,什么时候回家?”      这么多年,文老太太一直是大儿子照顾着。      “怎么,才待了两天就想走啊?”      “不是这个意思。”文霏摇摇头,道,“我怕见到他们。”      “霏丫头,你就是心思太重了。”文老太太起身过去,柔声道,“这些年,我们和你家虽然来往得少,但总归是一家人,你有什么觉得丢人的?再说了,我和你大伯,都相信你的。”      “你五六岁的时候啊,和邻居家的孩子玩。他们捉了蜻蜓,你都要去把它们放走,偷笼子的时候很勇敢,然后呢,被那些毛孩子说了一通,又要到奶奶跟前哭鼻子。”      “蜻蜓被关一整夜,第二天就要死的。”她蹲下去,撂着河水玩,忽的抬头道:“奶奶,你先回去吧,这里风凉。”      “那你也别待太久了,我可不想大晚上的出来找你。”      *****      八点,文老太太洗好澡,坐在藤椅上看电视,忽的,老花镜下的眼睛顿住,急忙去篓子里翻出早上丢进去的娱乐版报纸,找到印着文霏照片的那一页。      “康——什么——名,来着?”      眯着眼,瞅瞅报纸,又瞅瞅电视,啪得一拍手,认出来了。孙女还没回来,但文老太太还是悄悄把音量调小了些。      是昨晚电影节颁奖礼的重播,她看了一会儿,直摇头。      “这小伙子不太懂规矩啊。”      电视里头的康南铭,正在走上舞台,身上是牛仔裤和白T恤,在一众西装革履和晚礼服中,十分格格不入。      “恭喜你凭借《绝命异乡客》获得本届首都国际电影节的最佳男主角奖。”女主持说着,将话筒递给他,“你现在心情如何,可以和大家分享一下吗?”      下一刻,文老太太摘下眼镜,不由自主的从藤椅里站起来,凑到电视机前看。      那个穿着白T恤的男明星,把手里的奖杯和证书往地上一放,直起腰来,微笑着说:      “谢谢组委会的肯定,但是,我拒绝领这个奖。”      话音刚落,镜头就切到观众席上的石瑶和刘明逊,文老太太不认识,但也知道肯定和他们有关——这双男女,脸色红白一片。      她听见,电视里的现场吵嚷一片,康南铭倒是很镇定,深深鞠了三个躬,直起身来,铿锵有力的说:      “我今天之所以会站在这里,是来向我的影迷们致歉的。”      “我今后不会再参演任何电影,也不会再参加任何活动。这八年来,你们对我的支持,我会一直铭记,感激。也希望,你们能支持原谅我如今的决定。”      主持人瞠目结舌,刚反应过来,想救场,新晋影帝早就下台了,地上的奖杯还在灯光下闪耀着。      此时,目瞪口呆的文老太太,忽闻敲门声,心情紊乱着,过去开门。      “文霏在吗?”      康南铭没想是老奶奶过来开门,她白发苍苍,梳着齐整的短发,耳后别着细长的黑色发卡。      “许敏阿姨告诉我,她在这里,您是?”他见老奶奶呆立着,补充道。      “啊!你是刚才那个男明星,怎么从电视机上下来了?”文老太太惊呼,急忙进屋,盯着电视机喃喃道,“你不是在北京吗?”      康南铭见她和善,壮着胆子跟进屋,探手指指电视机屏幕左上角,道:      “奶奶,这个是重播。”      “哦呦,我老糊涂了。”文老太太一拍脑门,想起他和孙女一起上了报纸,笑着对他说,“我是霏丫头的奶奶,你就是她男朋友吧?”      关系得到长辈承认,康南铭灿烂一笑。      “开车过来的吧?”她忙往厨房赶,“饿不饿,奶奶家有粽子,给你热一个吧?”      “不了,不了。”康南铭连连摆手,顿了顿才说,“那个,文霏不在家吗?”      “哦,你是专门来找她的,”文老太太笑呵呵,“霏丫头出去了,在河边想事情呢。”      “河边?就是山坡下那条河吗?”      “对对对。”文老太太迭声道,拉着他到院门口,指着山坡下,“一路下去,石板桥两端的台阶,走下去就是河岸,她应该在南岸,你别找错了。”      “谢谢奶奶。”康南铭双手合十致谢,立马奔出去。      文老太太瞧他这幅心焦的样子,哼着小曲,坐上藤椅,偏头一想,掏出钥匙上楼,把所有客房都牢牢锁好。      *****      空中悬着一个满月,星光微明,黑黢黢的树影摇晃,夜空下的河水变成了黑蓝色,流淌着的哗哗水声也有些阴森。      文霏倒不怕,她正坐在河岸的一块嶙峋岩石上,沉思着。忽然,砰地一声,前方河面炸起一滩大水花,溅到她身上。      她慌忙退了几步,掸着裙子,偏头,脑袋就那样定住。月光下,有一个熟悉的侧影,渐渐扭过身来。      这下,她彻底僵住了,康南铭一步步过来,英挺眉目,在月光下,也变得秀逸起来。      “你怎么找到这里的?”文霏颤声道,不敢看他含情脉脉的眼。      “我去找你表妹,联系到了许阿姨,她告诉我的。”康南铭轻轻拥住她,摩挲她的耳廓,“你说话不算话啊,你明明在短信里说,等风头过去,就会来找我的。”      “不是还没有过去吗?”      “我已经退出娱乐圈了,和公司的合约纠纷也解决了,难道还没有过去吗?”      他的名字,仍旧独霸新闻头条,此刻,却像是个没事人一样。      “你为了我这样做,不怕被骂吗?”声音已有哭腔。      “才几天,你怎么变得自作多情了,我有说是为了你吗?”康南铭移开她,将一双戒指搁在她手心,“我是为了我的后半生。”      “刚开始追你的时候,我被你骂的狗血淋头都不在乎,还会在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?”      “少胡说八道了!”文霏笑了,将那枚大一些的戒指给他戴上,“我只打过你两记耳光,哪有骂过你?”      她的脸上有光在流动,康南铭伸手触她的脸,刚好接住一滴温热的泪。      戒指和泪珠,都月光下,莹莹闪烁。      “文霏。”康南铭低头,缓缓推上她的戒指,沉声道,“嫁给我吧。”      *****      客房都被锁住了,奶奶今晚睡得出奇的早,还特别死,文霏敲了好几下门,里面的呼噜声都没有歇下的意思。      “你今晚回去吧。”      “那我走了啊。”康南铭故意扭身,果真被她抓住。      “算了,你再开车回去也太累了。”文霏低头从他身畔走过,装作不经意的牵起他的袖口,“跟我过来。”      康南铭坐在双人床上,仰头环视墙壁一圈,文霏已经把地铺弄好。      “睡吧。”      她朝地上的被褥努努嘴,康南铭耸耸肩,躺进被窝。夜越来越浓,格外静谧的屋内,鼻息声交错的节奏,还能听得十分清楚。      “我还是睡楼下的沙发去吧,”康南铭突然坐起来,急声道。      “地上太硬了?那你跟我换一换吧。”      文霏也在床上坐起来,颔首看地铺上的康南铭。      “不是。”他坏笑着。      “不是什么?”      “是另一个地方。”      “另一个地方?”      “你刚才说什么来着?”      “我说什么了?”文霏偏头一想,敛眉暗思,喃喃道,“地上太硬了。”      另一个地方……      “好啊,你!”她羞怯怯的笑,抓起枕头往地上一砸,“你个流氓!”      康南铭跪在地上,接住枕头。再移开枕头的时候,伸长脖子,吻上文霏的唇,不自觉的,一只膝盖悄然爬上床畔,在她身旁的蜜糖色床单,压出一片褶皱。      也许沉醉其中的,不止是他一人,灼热的腰间,紧紧攀上一双软软的手臂,滑进去。      “我还是睡楼下去吧。”他骤然下床,丢下一句话,看都没看她,拎着枕头衣服,落荒而逃。      文霏舔着嘴唇,有些不好意思的回味,盯着已经阖上的屋门,莞尔一笑——康南铭这人,何时变得如此纯情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昨天听一个好友说,她脱单了。 然后我就发了一条状态:初老症补充症状——身边朋友陆续脱单,只留我独自守庵。 再然后, 某个目前热恋中的好友A回:你个雪橇犬。 某个目前恶补《主君的太阳》的好友B回:你被处女鬼附身了吧! 我今天刚好写到男女主甜甜甜的部分,心!好!累!╮(╯▽╰)╭ ☆、小小   天亮得早,文老太太推开大门,客厅刹那间敞亮,顿然发现沙发上多了一床蓝白格子的空调被。      她走过去,认出是昨晚的小伙子,替康南铭掖好被角后,抬头朝楼梯望了望——昨晚已把所有客房都锁紧了。      老人的瘪嘴忽而笑了,她背着手去厨房。忙活早饭的声响,今日放得特别轻。备好了的粽子稀饭,在灶台上保温着,文老太太又到客厅闲晃,最后晃到了沙发背后,细细打量沉睡的人。      匀称挺拔,英气冷峭,半截小腿悬挂在沙发扶手外。呼吸着,睫毛在脸上的浅浅投影随之起伏,修长的手指上,金戒指隐隐泛光。      文老太太默默凝望着,忽闻越来越重的脚步声,侧头一看,孙女正揉着眼睛下楼。她眼珠骨碌一转,抓了茶几隔层里的鸡毛掸子,往沙发上的人挥去。      “好家伙,偷东西偷到我家来了!”      康南铭乍然惊醒,被那阵势吓蒙了,顷刻之间,已灵敏跳下沙发:      “奶奶,您不记得我了,我是昨天——”      “别看我岁数大就好糊弄!”文老太太虚晃了晃鸡毛掸子,冲康南铭直挤眼,嚷嚷着“霏丫头!你快去村口派出所叫人来!最近老是有邻居说家里少东西,准是这人干的,哼哼,现在被我逮着了吧!”      “奶奶,奶奶,”文霏见状,赶忙抱着老人往后退,“他不是贼。”      “啥?”      文老太太和康南铭交换了一下眼色,他心领神会,低头憋笑。      “我男朋友。”吞吞吐吐的。      话音一落,那鸡毛掸子重重抽了一下康南铭的小腿。      “奶奶,都说了他不是贼,你怎么还打人啊!”文霏低头看他腿上的红印子,气道,“昨天他来看我,太晚了就没回去,你那时候已经睡了。”      文老太太忽然拉过孙女的一排手指,朝无名指的金戒指努努嘴,:      “还说不是贼啊。这家伙,可把我的孙女都偷去了。”      ******      解了白线,拆开箬竹叶,文霏剥好了一个酱色肉粽搁他碗里,然后将白瓷碗推了推。      “先吃点粥,空着肚子吃糯米对胃不好。”      文霏静待他喝完几口稀饭,再剥自己的粽子。      “你大伯昨晚来电话,说下午就要回来。你吃好早饭,就跟他回去吧。”文老太太忽然搁下筷子,道,“他都过来接你了,你就别赖在我家了。”      “奶奶,我不是——”      文老太太及时截住康南铭的话,不容置疑的口气:      “就这么决定了,我等会儿就和许敏打电话。”      天际是淡灰色,老槐树下的几只竹椅上,是文老太太晒的虾干,她拣了一个尝尝,又拣了一个递给面前的人。      康南铭微微欠身,含在嘴里,有些腥苦,硬脆的虾壳割到舌头。      “最近变天了,潮阴阴的,”文老太太将一袋子虾干递给孙女,“这些已经晒好了,你拿回去吃。”      “奶奶,她不吃海鲜,过敏。”康南铭急忙道。      “哦哟,这你都知道了。”文老太太笑着,额上皱纹拧成了花儿,“这是太湖里的虾,湖鲜,不打紧的。”      “那我们走了。”文霏接过,开了车门,“下次再来看你。”      “下次啊,”文老太太抱着胳膊,“下次就是我去看你们了。”      见他们怔怔的,她补充道:      “你们的婚礼啊,怎么,不打算请我这个乡下老太婆去啊?”      院子里的一群老母鸡,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,摇着土黄色尾巴,忽然咯咯哒咯咯哒的叫起来。      “它们刚刚下蛋了,跟我邀功呢,”文老太太拍拍孙女的屁股,意味深长的说,“你也抓紧啊。”      “奶奶你真讨厌。”文霏双颊绯红的滑进驾驶座,悄悄瞄一眼窗外,外头的康南铭也有些窘得慌。      *****      黑漆跑车俯冲下坡,后视镜上挂着的玩偶摇晃着,文霏上次坐在这个位子,也只是在一周之前。      “以后不演戏了,你打算做什么?”      “啧啧,已经开始管我了。”康南铭不置可否。      “我在很认真的问你。”      “你不用担心,东鼎的违约金不算什么。”他一手握着方向盘,一手过来握她的手,道,“十个你,我也养得起。”      “谁说这个了。”文霏抽回手,沉声道,“一个人总不能无所事事。”      “刚才奶奶不是布置任务了,生养孩子可是门大学问。”下了坡,康南铭打转方向盘,打趣道,“我觉得,我以后可要比演戏的时候忙多了。”      “有毛病!”她轻啐一声,手机忽然响了,掏出来看了一眼。      “叶湄,怎么了?”      “恩,我和他要回去了。”      “你喝酒了?大白天的怎么喝那么多?就你一个人吗?”      “喂——喂——”      康南铭闻言,一个急刹车,而对方已挂上电话。      “她怎么了?”      “不清楚,听上去醉得一塌糊涂,她经纪人在。”文霏握着手机,忧心忡忡道。      “和周豫分手了。”康南铭心下了然,直接地说。      “什么时候的事情?”文霏皱眉,发觉他似乎早就知道了,怨道,“我第一次看她这么伤心,是周豫要分手吧?你怎么不劝劝他?”      “我为什么要劝?”康南铭的口气,一下子冷冰冰,“依我的意思,他们分手分的还太迟了。”      “你这人怎么这样!”文霏气结,沉吟片刻道,“我明白了,你觉得叶湄配不上你那朋友对不对?”      康南铭垂首,十指交握,不语。      “那你也别找我了。”她见他这样,愤然将戒指脱下,扔他怀里。      “你发什么神经。”他以惊异万分的眼神看她。      “论出身,论门第,我也是乡下人。”文霏降下车窗,指着窗外的田野,“你和那个什么周豫,是纽约长大的上等人,我们高攀不起!”      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叶湄——”康南铭舔舔嘴唇,说,“她太爱交际,长得也不端庄,周豫爸妈不会接受这样的儿媳妇。”      “呵,好不公平,”文霏想起什么,愤愤不平道,“你可比叶湄胡来多了,周豫父母有头有脸,不接受她,我们家小门小户,我妈妈和我奶奶就得上杆子捧着你是吧?”      “你越说越不像话了!”他不禁喝道。      被他一吼,原本就替叶湄委屈的不行,这下更不好受,文霏抓了包开车门,往桥下走。      康南铭速速停好车,下来,见她没跑远,只蹲在桥下的灌木丛边,可怜兮兮相。      “生气啦?”他过去,也蹲下,用肩膀撞撞她。      “没有生气,只是觉得你们男人真好。”文霏扯着灌木上的叶子,嘟着嘴说,“多谈几次恋爱,男人是风流,女人——就是浪荡。”      “你别这样说。”      “听了不开心吧?你还是叶湄的朋友呢,都那样说她。”      “我不希望他们在一起,是为了叶湄好。”康南铭瞅瞅她,从未见过她神色那样冷,叹口气道,“方岚君,你总听说过吧?”      “谁?那个华裔女作家?”文霏偏头看他,蹙眉头思索,“好像高中做卷子的时候,常看到她的文章。”      “对,她就是周豫的妈妈。”康南铭握着手里的金戒指,道,“很清高的一个人,我学医的,后来去演戏,方阿姨现在见到我,还要批评我。”      “批评?”      “对,她老说我,放着体面的医生不当,去做什么下九流的戏子。”      叶湄长着一张天生狐媚的脸,若是遇到这样一个婆婆——文霏心间冷冷一凛。      “所以啊,即使叶湄一直本本分分,方阿姨也不会同意的。”康南铭说完,拉过她的手,套上戒指,“以后别随便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还给我。”      “知道了。”她若有所思的答,手上动作还没停。      “我们上车吧,这些叶子也是倒霉,都要被你摘秃了。”      “这是箬竹叶,”文霏回神,瞧见已经摘了十几枚,道,“早上吃的粽子,就是这种叶子包的,我奶奶亲自准备的粽叶。”      “包粽子不都是用芦苇叶吗?”      “北方用芦苇,江南都用箬竹叶,我们这边的芦苇品种,叶子太小了。”      “我不懂这些。”康南铭见她谈起芦苇,忽然自顾自道,“对了,周豫爸爸就是专门研究植物的,经常在全世界的深山老林里跑来跑去,时常不着家,方阿姨十年前差点和他离婚。”      文霏本已经消气,蓦地怏怏不乐,沉声问:      “有件事,你得和我老实交代。”      语毕,她按了手机的快捷键,康南铭的手机铃声响起,他一头雾水的掏出来,却被她夺过去。      “小小是谁?我为什么叫小小?”文霏敛眉,将屏幕对着他,摇了摇。      “这个,”康南铭咬唇,转念一想,道,“初恋女友,我对她念念不忘,当初会追你,就是因为你和她长得一模一样。”      文霏一听,勃然大怒,把翠绿的箬竹叶往他脸一砸,撑着膝盖就要站起来,没料被康南铭一拉,踉跄跌进他的胸膛。      “你松手!找你初恋女友去啊!”她扭身挣脱,抬头刚好看到他的喉结。      “傻瓜!”康南铭坐在灌木丛里,笑着搂紧她。      “她是纽约的高材生吧?高中同学?大学同学?”      “你啊,小小就是你啊。”康南铭隔着头发,吻了吻她的额头。      “又来哄我。”文霏撇嘴不信。      康南铭望着不远处白蒙蒙的河面,大手按着她的肩头——其实刚才的胡诌也是对的,文霏大概就是他的初恋。      “你在我怀里,不就是小小的一只吗?”      *****      骂声一片,跌至谷底。      有人指责康南铭无视电影节组委会,拿颁奖现场当记者会宣布息影。有人将他比作昏君,为女人辜负千万影迷。有人更是责备他恩将仇报,愧对《绝命异乡客》剧组。      但霍磊知道,他现在大概正处于最幸福的时光。网上再骂又如何,他们生活富裕,外表美丽,有情人终成眷属——日子还是自己在过。      电脑被合上之际,一直涂满釉色红指甲油的白手,推开门。      “蒙姿,我们离婚吧。”似是受到康南铭的鼓舞,他决然说,“存款,房子,车子,都给你,把小宇给我。”      “你说什么笑话呢?”蒙姿往床上重重一坐,侧头望着墙上的婚纱照,说,“霍磊,你带走我儿子,是要让赵宇白那个男人给它当后妈?”      “这么多年都是我在带他。”      “那又如何,你又不是他父亲。”      写字台前,霍磊起身。      “你去哪?”      “我去学校接小宇。”      “当年,谢谢你。”蒙姿点了一支烟,夹在指间,“但你能不能别让我恨你?没有你,我和小宇活不下去。”      “我会把所有的钱留给你。”他苦笑。      “坐吃山空的日子,我不想过。霍磊,我早已经过气了。”蒙姿凄然一笑,“而且我不想小宇和我一样,在单亲家庭长大。”      “你刚才也说了,我不是他父亲。”      “可你一直做得很好。”蒙姿吐了一圈烟,带着淡淡的威胁,“你当时娶我的时候,就该明白,这是一生的代价。”       ☆、银耳汤   到达上海,已是午后。手指将盖子推上去,然后按着按钮——620609。      “我还以为密码会是我的生日呢。”文霏故意没好气的说。      “是我姑姑的生日。”康南铭一手推开门,一手挽着她进屋,“她的醋你也吃。”      软缎沙发是鹅黄色的色调,墙面涂成了柔和的淡米色,吊灯桌几也是清一色的暖白——是她喜欢的温馨风格。      文霏往主卧走,将流苏包放在床罩上,打开衣橱,一半满,一半空。      “你的衣服,我不敢随便买。”康南铭倚在门框道。      “是该这样,咱们可都是无业游民。”文霏调侃,想起初遇,又说,“我上次退给你的那七件礼服,你可以拿来填进去。”      话音刚落,她瞥见一排西装下,有个熟悉的纸袋,拿起来,取出里面的衣服。      “你没丢掉?”文霏展开那件黑罩衫,有些感慨的说,“洗的真干净,一点印子都没有。”      康南铭想起那天,敛眉道:“我等会儿就把它扔了。”      见他有些不悦,文霏急忙放下,关上衣橱,走到飘窗前,抱着胳膊往外望——百来平米的市中心的公寓。      腹部爬上一双大手,她将自己的手覆上去,侧头,对着那鼻尖说:      “我们以后要搬到这里吗?”      “你不喜欢?万玺的房子色调太冷了。”      “喜欢是喜欢,只是。”      文霏犹疑着——他是否是因为心有芥蒂才要换住处,末了,还是没问:      “颜色浅的装潢,太容易脏,我打扫起来费劲。”      “请阿姨啊。”康南铭在她颈项蹭了蹭,“你想打扫,我还舍不得。”      “我很讨厌家里来生人。”      “那就我来吧,反正我以后闲得慌。”康南铭笑道,“当个包租公,也就月底年底收租忙。”      “什么意思?”她说。      “你上午不是问,我以后不演戏怎么赚钱养家吗?”康南铭突然环紧了手臂,压在她的胸脯上,“这栋楼都是我的,以后我们就指着它吃饭了。”      文霏没作声,一低头,下巴碰到他微凉的小臂,慌忙侧过去,却撞见他的眼眸,睫毛下的瞳孔定定的,迷醉般的放大。      窗外,青灰色的天空,细雨飘渺,梅季年年如此——潮湿,闷热,躁动。      康南铭脖子一倾,吻了上去,十指不自觉的在锁骨下的两处丘壑,轻柔攀援。      良久,文霏感到身上的暴风疾雨,骤然停下。肩膀上传来重重的喘息,背后的胸膛剧烈起伏着,他却说:      “我送你回去吧。”      “为什么?”她有些害臊的问。      “下雨了。”      “怎么,你不愿让我借宿一晚?”她已软化,其实不想走。      “这里没有你换洗的衣服。”胡乱找借口。      肩膀一轻,康南铭已从她身上离开,文霏忽然按住腰间那双大手,握着他的一只手指,引它摩挲着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冰凉指环。      她娇羞的低头,看见他的拖鞋鞋尖,一点点挪回来,亲吻着自己的拖鞋鞋跟。      这天,午后无寐。再无隔阂,碎裂,血红。她是他的人,他也归了她——这辈子的归属,终于尘埃落定了。      *****      外头的黄昏是灰色的,文霏枕在康南铭手臂微凸的肌肉上,听见被子里咕噜咕噜响,笑着说:      “饿了吧?还好早上从奶奶家带了点粽子,我去热一热当晚饭。”      她双手撑着床单,要起来,却被他一扯,又跌回床上。      “我不想吃粽子。”      “我记得你以前说过,你很喜欢吃糯米啊,而且早饭的时候,你吃的不是挺香的?”      “我想吃银耳汤。”康南铭坏笑着,手沿着她的肚子,滑下去,探进衣料里。      “银耳汤?这种东西吃不饱,而且家里也没有白木耳吧?”文霏突然一阵痉挛,掐住他的手腕,“喂,你别这样!”      “家里没有,可是你有。”      怀中的人已经浑身酸软,康南铭的指尖,继续揉捻。      “可是家里也没有糖。”她的脸颊醉红一片。      “是吗?”康南铭舔了一下她发烫的耳垂,勾着嘴角问,“那你是什么口味的?”      他的掌中,已黏湿一片。      靠一顿早饭,撑到第二天的晨光熹微,文霏是模特,以前时常挨饿,偶尔一次,也不算太难受。至于康南铭,他好像有些——吃得太饱了。      “你还不相信我吗?”她清晨第一次问候。      “怎么了?”他疑惑的答。      “不然,你为什么要搬到这里?”文霏一个翻身,趴在他身上,沉声说,“你心里还在介怀他,对不对?”      康南铭一听,知道她说的是谁。      “没有,你误会了。”他抚着她的长发,柔声道,“我怕梅教授他们看到你和我在一起,会为难你。”      文霏一震,呆视着他的耳根,半晌才说:      “不管他们认不认,你都是他们的外孙,我们该去告诉他们。”      说罢,她撑起身子,长发从背上垂下来,落在他腹肌的纹路上。文霏幽幽的望,见他眸光闪烁,知他心中仍在徜徉。      也不知过了多久,康南铭终于不再推拒,点头。      *****      窗外的黑漆跑车下来两个人,胡杏洲正在厨房洗碗,眯了眯眼,才看清那个穿着黑垮裤黑罩衫的高个子,是文霏——牵着康南铭走上院子的小径,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红润。      终于等到这一天,胡杏洲一面心愿得偿,一面又惴惴不宁。有些事情避无可避,还是要面对的。      她擦干手,没有走出厨房,而是阖上厨房的门,立在里头,竖着耳朵听客厅的动静。      “来了来了。”梅瑾之蹒跚走过去,扶着大门呆了呆,忽然惊喜道,“你怎么打扮成这样,快进来。”      文霏刚跨进门槛,梅瑾之就看到她身后还有一个人,顿时勃然大怒:      “你怎么又来了!快滚回去!”      “梅爷爷,他是跟我一起来的。”      “你说什么?”梅瑾之惊诧,见他们之间的气氛,明白了几分,手里的拐杖笃笃敲地砖,最后挣扎,“霏霏,爷爷年纪大了,禁不起你开玩笑啊。”      意识到外头已是僵局,胡杏洲赶忙出来,揽过老伴,把他往客厅赶:      “瑾之,让他们先进屋吧,站在门口说话像什么样子。”      她边说,边和文霏使眼色。文霏眼触心明,挽着康南铭就要往里进,忽然鼻子前戳来一支细棍。      “他休想踏进我家半步!”梅瑾之举着拐杖指她的脸,手腕发颤,喝道,“文霏,你和这个瘪三搞在一起还敢到我家来,你脸皮什么时候变这么厚了!”      “瑾之!话说过了!”胡杏洲沉声劝阻。      “你给我呆一边去!”      梅瑾之重重推了一把,胡杏洲一个不稳,跌坐在地上。文霏急忙上前扶住她,这才看见老人的脸如同发黄的苹果,和上次的神采奕奕截然不同。      康南铭见状,刚迈一步,却被横来的拐杖抵住胸口。。      “三十年前,康震把我女儿勾引走,害得至今我没脸见顾家人。”梅瑾之蔑笑着,步步紧逼,拐杖把他顶到了门廊的阶沿下,“真是前世的冤家,你现在又和文霏扯不清楚。”      康南铭默然垂首,不语。梅瑾之明白,他已经都知道了,继续冷嘲热骂:      “你可知道,她的名字已经刻在顾云舸的墓碑上了!”      文霏闻言,不寒而栗,闪避着康南铭的目光,冲过去,在老人面前跪下,泪如雨下,磕了头,就不再抬起脸。      “梅爷爷,是我对不起云舸,跟他没有关系,您要怪就怪我罢。”      梅瑾之一直那她当孙女看,不忍心的咽了口唾沫,想扶她起来,手却僵得伸不出去。      康南铭忍无可忍,陡然握上胸前的拐杖,一扬手,将它扔到草坪上。      “我们走,我们回去,再也不过来了。”他过去拉她起来,文霏却跟黏在地上似的。      忽然,这个院子里,响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声。太久太久了,梅瑾之和胡杏洲,恍惚着,不敢相信,抬头望去。      “梅老头,好久不见了。”长着凤眼的高个妇人挎着包,飘然而至门廊下,冷笑,“一个外人的儿子儿媳,您何必如此动怒管教?”      梅凤亭瞟一眼地上哭哭啼啼的文霏,叹口气,俯身把她搀起来,交给康南铭。然后,走过去拾起草坪上的拐杖。      这一举一动间,梅瑾之正细细打量着多年未见的女儿——她老了,脖子上是深深的脖纹,是岁月拿钢丝勒的。      “您放心,我不会再让他们踏进这里半步。“梅凤亭恭敬的将拐杖双手奉上,一会儿却怒道,“以后别老瘪三瘪三的叫!我儿子敬重您,可不是让您来作践他的!”      梅瑾之一凛,浑身簌簌发抖,接过拐杖,就朝她的肩膀砸。      只是耳际的长发飘了飘,终究还是没有打下去,梅瑾之转身,声音发涩:      “云舸的墓,我会安排好风水,换成单穴,墓碑也会换掉,把她的名字去了。”      “文霏,你跟那小子走吧。你们以后别来我家了,杏洲,送客。”      “那,我替两个孩子谢谢梅教授了。”      梅凤亭往后退一步,深深望了老母一眼——胡杏洲面色很差,依依,顿了顿脚,想迎过来,又缩了脖子,不敢。      梅凤亭抿了抿唇,昂首微笑:      “胡医生不必送了,您保重。”    ☆、梅凤亭   胡杏洲伏在门上,透过门缝,目送三人走远。      “你还在那看什么看!”梅瑾之在楼梯上停驻。      “人都让你赶走了!”胡杏洲锁上门,抖索着嘴唇,“我看看你也要管!”      梅瑾之一言不发,也没继续上楼,眼圈渐渐有红边。      “是哪个杀千刀每年都去看音乐会,好不容易见面了,又用难听话把他们逼走。”胡杏洲难得没涵养的讲话,一阵晕眩,扶住鞋柜,“瑾之,咱们都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,还有什么事情放不下的。”      又不是无儿无女,非要弄一副晚景凄凉的样子。      “我死后很简单,骨灰撒撒掉,不需要有人送终。”他撇过头,望着陈旧的红木楼梯,膝盖在摇晃。      *****      康南铭搀着文霏走在后头,印象中的梅凤亭从来都是这样,无论立着,走着,还是坐着,永远傲然笔挺,仿佛脊柱贯穿了一根钢丝。      “妈妈,刚才谢谢你。”康南铭还不熟悉这样的称呼,但终于第一次尝试。      鞋跟踩到了鹅软石,滑了一下,梅凤亭的背影晃了晃,顿住。      “我不是为了你,不必这么客气。”她转身过来,对着他身边的女子,笑,“你就是文霏吧?我在百货店的海报上见过你。”      “你好,梅阿姨。”她微笑颔首。      梅凤亭眉宇间浑然天成的英气,由康南铭继承,而她的脸型轮廓,则与顾云舸神似。她很少对人笑得这般亲和,文霏却被瞅得有些心虚。      “你今天怎么回来了?”康南铭瞥她一眼,知道为何,寻了个话题。      “最近网上天天都是你的新闻,我想看不见都不行。我估计梅瑾之他们也该知道了,就回来看看,能不能帮帮你们,没想到这么巧。”      “麻烦你了。”他闻言感激,却习惯性生分的鞠躬。      凤眼闪过一瞬悲凄,梅凤亭说,“我今晚住在银江饭店,等会儿你们过来吧,一起吃个晚饭。”      *****      在海外生活的几十年,每天练两个小时的琴,是梅凤亭雷打不动的习惯,当然,偶尔也会因为状态欠佳破例。      最近,她的神经总是莫名绷得很紧,琴弓也随之燥郁,再简单的曲子都拉得支离破碎。      垂下琴弓,扣上琴盒,梅凤亭坐在米白色的圈椅里,捏成拳头的手,撑在太阳穴处,忽而想起什么,拿出包里的钱包,掀开看。      莫要说那张照片,就是钱包照片隔层的透明薄膜,也发了黄,满是擦痕。      三十左右的年纪,梅凤亭穿着垫肩西装,烫着头发,抱着婴孩,康震并肩站着,手托她臂弯中的襁褓,周正英挺的五官,却因为笑意显得憨厚。      衣着的颜色已经看不清明,身后山峦的颜色也已褪去。      梅凤亭不禁开始思索——舍宴山是什么样子的,然而一旦回忆,往事就无处遁形。      *****      绍兴的梅顾两家是世交,黑瓦白墙的老宅都是挨着的。梅瑾之和顾文军父亲,一同留洋,回国后在一个单位任教,然后一起熬过艰难的七十年代。      梅凤亭和顾文军虽青梅竹马,性格却迥然不同。她是院子里出了名的女霸王,曾经气哭了数不清的小提琴老师,长大后也不爱读书,最喜欢戴着墨镜穿着喇叭裤,和女同学看电影跳迪斯科。      五楼时常传出骂骂咧咧的声音,邻居都见怪不怪了。梅凤亭不服管教,天天顶撞父母,她有底气——聪明比勤奋有用,她的成绩很好。      意料之中,高考发挥稳定。意料之外,考前的志愿报高了,差三分没上。      梅凤亭要复读,却遭到父亲的强烈反对。顾老爷子病入膏肓——前几年的批/斗已将他的元气耗掉大半。当初指腹为婚的戏言,竟因此成真,梅瑾之要求女儿嫁给顾文军,只愿老友走得毫无遗憾。      天生骄纵,却因高考失利受到挫败,梅凤亭也不算讨厌这个一起长大的哥哥,便稀里糊涂懵懵懂懂的顺从父亲的安排。      顾文军已是大学里的音乐系讲师,她被安排进了校财务科,成为普通的会计员。出身良好,夫妻工作都体面,顾云舸也生得乖巧,一年年过去,等丈夫的职称升上去,梅凤亭也能捡个光荣的教授夫人当当。      没什么波澜,但安逸无忧,少女时期的棱角锋芒就在婚后生活中磨尽了。然而某年元旦,顾文军因为突如其来的低烧入院,大学汇演的曲目由梅凤亭顶替演奏。      莅临的一位领导发觉她天赋异禀,虽运弓随性跳跃,有些乱七八糟,但却毫无差错,并能赋予极为真挚的感情。      没多久,梅凤亭成为首都音乐学院的特招生,梅瑾之其实很不乐意,但顾文军劝解,档案留在原单位,毕业后还会回来——其实都是心照不宣,凤凰要飞,谁都拦不住的。      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有母性,梅凤亭就是这样一个自我愉悦至上的人,离开丈夫孩子,她没有一点留恋。      到了新的城市,恢复了学生身份,故态复萌。下了课,就看电影,跳交谊舞,逛公园,吃小吃——想着法子变着花样玩。      直到梅凤亭有一次去同学家,途经一条胡同,在那家国营副食店买了瓶汽水。      周末,康震不上班,常常替外出打麻将的母亲看店。      一瓶瓶的汽水买下去,梅凤亭也从邻居口中摸清了康家的情况。      康震是康家的养子,怪不得妹妹康燕其丑无比,他却英俊周正。初中毕业后,康震就和父亲一样,在陶瓷厂上班,是个仓库员,还是个临时工。      逢到周末,梅凤亭就会准时去那个同学家蹭饭,骑着三角自行车路过,也就十几秒的时间,可她的生活费全买了裙子,很少穿着重样的衣服。      有一次,梅凤亭被同学怂恿着剪了短发——罗马假日在露天电影院放映,赫本头风靡校园。      脸型是偏长的瓜子脸,她本来就不适合短发,偏偏那个理发师又剪得极短,刘海还给剪成了锯齿状。      养长头发至少半年,可她没有放弃周末之行,戴着帽子去,于是又添了一笔开销,各式各样的帽子堆满衣柜。      一个下雨的星期天,梅凤亭照旧骑车路过那家副食店,起了一阵风,刮掉帽子。她不禁双手拖把去遮额头,摔了个平地摔,在雨中。      柜台上的康震听到叮里咣啷的声响,拿了雨伞过来,撑开,扶起自行车。      梅凤亭举着伞,罩着近在咫尺的他,康震理好地上散落的曲谱,两人一起站起来。她不好意思的摸着额前,咬唇恨着——养头发的时候,不长不短,最是难看。      “美。”      她低着头,听到雨幕中,那个发热的身体这样说,脸一红,不做声。      “美。”康震喃喃念着。      梅凤亭微微一笑,抬头却呆住,他皱眉歪头,视线落在曲谱封面。      她伸脖子一瞧,修剪齐整的食指指甲正点着自己的姓名。      “那个字念梅,梅花的梅。”她失笑。      “不好意思,”康震搔搔后脑勺,憨憨一笑,“我只认得半边。”      “你不识字?”      “我小时候不爱念书。”      “真巧,我也不爱念书。”梅凤亭捏着双手背在后头,忘记遮刘海,“我叫梅凤亭,梅花的美,凤凰的凤,凉亭的亭,你呢?”      “我叫康震,雷阵雨的震。”      “不对,是震耳欲聋的震。”      他呆了呆,问:      “你知道我的名字?”      “我,”梅凤亭细细抿嘴,忽的跨上自行车,匆匆道别,“下周见。”      后来的周末,相逢变长,她趴在柜台上,透明玻璃下的第一层是五颜六色的香烟。梅凤亭教康震念诗文,中文教完了,又去教英文。      “啊,啵,磁,嘚。”      “欸,必,泗,弟。”      声韵表到二十六个字母表,康震虽不聪明,但迟迟学不会的笨样子也是装出来的。      梅凤亭临近毕业,康母终于发现——这个为了将来入赘而抚养的养子,和一个有妇之夫勾搭在了一起。      *****      门铃声轰然一响,圈椅里的中年妇人抖了抖。      梅凤亭过去开门,接着过来理挎包,瞥见内袋里的一处白,眼中蒙上一层薄薄轻烟——上面是康震现在的住址。      “走,吃饭去。”她迎过去,伸手攀着文霏的肩头,道,“爱吃什么,我知道这里的海鲜很有名。”      “妈,她过敏。”康南铭回头道,“其他应该都行。”      “那好。”梅凤亭忽然听到儿子叫得这样自然,微笑,“反正模特都吃的跟小鸡似的,也是没口福了。”      “梅阿姨,我已经不是模特了。”      “哦,对,我给忘了。”她揽过文霏的手臂,忖度一会儿,问,“你们接下来没什么日程安排吧?”      “我们,闲人一双。”康南铭抢着回答的声音有笑意——然而这又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。      “那你们理理行李,明天跟我出发去见康震。”      康南铭突然驻足,文霏望一眼那个发抖的背影,一脸惊疑的望向她。      “这么看我做什么。”梅凤亭强装镇定,笑说,“你都要嫁给他了,公公也应该去拜访一下。”      “这么多年,你知道姑姑和爸爸在哪里,一直都在瞒着我?”康南铭转身,提高分贝质问。      “你还是把我想得这么坏。”梅凤亭凤眼一暗,下意识抹抹手腕的疤痕,道,“前阵子,我找了当年音乐学院的芮老师,他替我联系到了他们。”      “为什么你以前不去找?你应该明白我有多想姑姑和爸爸。”      “那是你,我可不想。”梅凤亭轻笑。      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,文霏不置一语。      康南铭冷哼一声,带恨:      “是啊,你只爱你的小提琴。”      “康震应该参加你们的婚礼。”梅凤亭轻抬下巴,眼中轻烟未散,傲然道,“他是你的父亲,我总不能剥夺他的权利。”    ☆、过往无常   郑斌,今日落葬,他和康南铭同岁。      一身黑裙的康燕,被康震搀着,下山。海滨城市的夏天,阳光却照不进这座蒙着云雾的陵园。      嗅一口气,涌入鼻尖的气体,也许因为穿绕过墓穴,游荡过阴冷的夜,清寒刺鼻。      “亭姐他们,什么时候来?”腿边是一排黑色大理石墓碑,康燕边走边问。      “应该就是后天了。”康震拎着她的包,颔首答。      “真快。”她望着远方,又道一句涵义不同的感慨,“真快,都要二十年了。”      他没有回话,脚步也没有停。      “哥哥,你会和他们走吗?”      康震仍旧不语。      “你和过去不同了。”康燕驻足,口是心非,似有要挟,“斌斌已经离开我了,你也走罢。”      “别想那么多。”康震驻足,低眸望定她,承诺,“我不会离开你的。”      语毕,他像是负了谁,逃似的匆匆往前走,眼里血丝纠缠。      一座墓碑,一张遗像,几列家属姓名生辰的落款刻字,却承载着几十年的家族历史。      郑斌是康燕的儿子,不久前丧生于一场车祸——撞上前方卡车的瞬间,他下意识将方向盘往右打,轿车朝右变向。      钢制货箱插穿挡风玻璃,郑斌的脸淋满血,含笑而死——副驾驶座上的舅舅得救了。      *****      昨天晚饭后,文霏和母亲通了电话,说要去见未来的公婆。不过许敏问起康南铭的父母,她都是含糊应付过去——其实她自己也是一头雾水。      连文老太太都很满意那个准孙女婿,许敏当然一口答应,还连声嘱托文霏回来后,早日安排两家父母会面。      自驾去那座海滨城市,文霏坐在副驾座,身旁的康南铭沉默开车,狭小车厢,一片缄默。      后头的梅凤亭,一双凤眼半闭着,蒙着轻烟,默默摸着手腕上的疤痕。      上次见到康震,还是回国接走儿子那年。她朝窗外看,隐隐瞥见映在玻璃上的自己的面孔。      不禁伸手摸了摸脸,触到一片干燥的皮,原来已经这么老了,算算康震也快六十岁,听说男人总比女人老得慢,不知他的模样变了多少。      车内昏沉,凤眼一合,昨日未梳理完的过往,又续下去。      *****      这是胡同里人人皆知的事情,康氏夫妇在康燕之后还有过一个儿子——夭折了。坊间传言比较难听,说是因为生下来就没屁/眼。其实是先天性肠梗阻,手术没有抢救过来。      夫妇俩再想要儿子也不敢生了,于是领养了康震。      女大十八变,康燕是越变越丑,好婆家估摸着难找了,康母寻思着亲上加亲,女儿也有意,便一心撮合他们。      于私不必多说,于公,梅凤亭已经结婚,康母自然反对。      热恋中,谁不冲动,梅凤亭立马回家办离婚,闹得鸡飞狗跳。最激动的是梅瑾之,至于顾文军,不仅同意,还替她疏通了档案关系。      毕业后,恩师芮教授惜才,梅凤亭留校任教,决定嫁给康震。      那个年代结婚,是要单位批证明的。一个是大学里的老师,一个是陶瓷厂的临时仓库员,本就是不成体统的天方夜谭,康母还火上浇油,天天去校计生办撒泼,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。      康燕一见梅凤亭的长相,就死了心,又觉得母亲丢丑,一气之下随便找了个破落户夫家。      这么一来,还为谁闹腾?康母退了一步,狮子大开口要钱。      八十年代,要么农民,要么指着工资吃饭,万元户也没几个。为了拿钱摆平事端,梅凤亭悄悄回了上海,偷了顾家的首饰匣子——顾老爷子正是为了保住这些祖传之物,在七十年代的批/斗中折损了身体。      康母拿了首饰匣子,就跑路了——女儿嫁的不好,丈夫因为陶瓷厂的工作环境,身体每况愈下。      过了几年,康南铭出生,梅凤亭以为父母会消气,便带着丈夫儿子回娘家。      顾文军已经死于白血病——当年的低烧就是征兆。他去世之后,顾家人发现祖传的首饰匣子被梅凤亭偷走,梅瑾之又愧又气,大闹一场,骂尽难听话,和女儿决裂了。      不仅父母这边如此,学校里也风言风语不断。      [那个梅凤亭是不是得了花柳病,不然好端端的大学老师,怎么嫁个陶瓷厂的临时工?]      [啧,你还不知道吧,她结过婚的,离婚时家那边闹得可难看了,爸妈都不认她了。]      [吓,还有这回事吶,梅凤亭图个啥啊,就因为那男的长得好看?]      [说不定是人家床上功夫好呢,我见过,挺精壮的,臀老翘了。听说梅凤亭念书的时候,就老往那个副食店钻呢,说不定那时候就钻到人家被窝里去了。]      [对了,我记得她来念书的时候,是有老公的吧?]      [就是啊,要我说,想男人想疯了吧,一天没有男人操就受不了,耐不住寂寞呗。]      学校里说得难听,陶瓷厂的同事也都知道康震取了个漂亮的大学老师,拉小提琴的,家里还是上海的学校干部,这样一个姑娘要死要活的非得嫁给他,真是女人福不浅咯。      康震和他父亲一样,本分单纯,此时才终于明白感情并不是两个人事情,有时候,甚至不仅是两户人家的事情。      压死这段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,是音乐学院的芮教授突然上门,带他去剧院看了一场外国交响乐团巡演的演奏会。      礼服,音符,定音鼓,小提琴,圆号,金碧辉煌,并不是有钱就可以拿到入场券。      指挥大师的燕尾服,康震一年的工资都买不起。      芮教授说,梅凤亭不久前参加了一场比赛,某位评委看中她,要收她为徒,邀请她到国外发展。      康震当时,一下就想起那句话——雨夜中,她第一次自我介绍,凤凰的凤。      恰巧,康燕也被夫家轰出家门——郑斌两岁了还是不会说话,医院的诊断是轻微脑瘫,虽然程度很轻,但终究不是正常人。      康燕不是有一个夭折的弟弟吗,虽是肠胃方面的问题,但也是先天不足,夫家一口咬定,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孩子,就是她的原因。      屋漏偏逢连夜雨,康父此时也病入膏肓。      梅凤亭也是不谙世事,这种时候,这种悬殊的身份,还要康震和他一起去国外。他自然是要留下照顾家人。      “你是我的老婆,如果不能放弃小提琴,和我一起侍奉公公,照顾侄子和小姑子,就离婚吧。”      梅凤亭出身于富庶之家,不会理解康震。只想着自己为他付出了那么多,背叛家庭,承受流言,连贼都做了,而他居然不愿为了自己离开这里。      而且康燕还从中挑拨,梅凤亭其实一直对她耿耿于怀——虽然丑,但毕竟一起长大,他们曾是默认的夫妻。      和当年没有带走顾云舸一样,她没有带走康南铭,其实也不方便——出国也还是求学。      自此之后,日复一日在琴房练习,比赛,巡演,风光无限的奔波着。      陶瓷厂改制,康震是临时工,首当其冲下岗,梅凤亭一直往上走,他也不愿活得像个蝼蚁——即使他们已不是夫妻。      他没文化,也没学历,恰逢改革开放后出口贸易飞速发展,康震成为了一名业务员,天天在外跑销售,摸清了门路,有了些人脉,他独自一人到这座海滨城市发展——港口城市的外贸容易做。      所以康南铭和郑斌,一直由康燕在家带。      康震不会教育孩子,唯一的叮嘱,就是要让两个孩子习武——梅凤亭当年没什么奶水,康南铭是吃奶粉长大,小时候身体也不好。      郑斌就自然不必说了,先天不足,身体素质更得加强。      几年后,有一次康震参加完国外的会展回家,居然听见康南铭叫康燕妈妈,还骂梅凤亭是个坏女人。      而且他已经十岁了,还天天粘着姑姑,连学校都不不乐意去,偶尔去学校,稍不满意,就对同学挥拳头。      于是康震找到当年音乐学院的芮教授,联系到了梅凤亭,让她把儿子接到国外去教育。      为了让康南铭不要再回来找姑姑,和母亲培养感情,康震带着妹妹和侄子,举家搬迁。      ******      车子开始摇晃颠簸,梅凤亭的胃里一阵翻涌,幸好没吃早饭,只是恶心而已。模糊的视野开始清晰,外头重峦叠嶂,轿车已经驶上环山公路。      快到了,康震的家在山上——这片度假山庄由他的公司开发。      平台上,车子熄火,梅凤亭还未下车,视线透过车窗,沿着别墅的屋檐往下移,最后落在立在铁艺大门外的一双中年男女身上。      康南铭已经冲过去,紧紧拥抱那个身穿黑裙的妇人,T恤下的肩胛骨耸动着,鼻翼抽动。      妇人身畔的男人,年近六十,没有发福,不过比年轻时缩了些个子。然而依旧是明眸,找寻到了车窗里的那双凤眼,便再也不移开,鞋子碾着地上尘土,脚却迟迟迈不开步。      梅凤亭的心一抖,忽而副驾座上传来一个女声:      “梅阿姨,到了。”      她回过神,才发现脸上的泪水已经凉了,幽幽道:      “好,我们也下车吧。”      车门一开,山上清冽的空气刹那间涌进来,梅凤亭抿唇,不敢闻,怕辨出康震身上的味道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大家愚人节快乐,现在天天宅在寝室憋小说憋论文,都没有人捉弄我了。 想念中学那些调皮的男同学们。 ☆、会面   山腰这处平台上,是一座流线形设计的二层别墅,深黑色房顶呈微微的波浪状。      文霏瞧见康南铭和姑姑如此亲昵,探手去搀车里恍惚的梅凤亭,而她正迈出小腿,轻轻摇首拒绝。      走向铁艺大门的时候,照旧笔挺,像是头顶有根无形的钢丝吊着。然而嘴角扬起,被撑起的面颊肌肉,却难以自抑的发颤。      “凤亭,好久不见。”语调淡然,康震垂在裤缝边的手却紧紧攥着。      她眼神乱瞟,不敢正视他。      “你这房子真气派,”梅凤亭不禁想起当年,道,“当了大老板,品味也不一样了。”      前方门廊中的康南铭红着眼,黑裙妇人以难以言说的复杂眼神,回头扫了一下他们,还是任侄子推搡着进屋。      “这些年,你过得好吗?”他问。      “你所谓的好,是怎么定义的呢?”她笑答。      文霏闻言一凛,才后知后觉不应该留在这里,却忽然被身边的梅凤亭挽上手臂。      “我在国外过得很好,”梅凤亭扬眉道,“如果不是孩子要结婚了,我才不会来找你。”      “你好,康叔叔。”怕冷场,文霏急忙颔首打招呼。      “别那么拘束。”康震微微瞅了一眼,对梅凤亭说,“幸好当年让你带走铭铭,如今才能找了这么好的姑娘。”      文霏闻声,不好意思的低头,无意瞥见了什么,心神一震,肘弯夹着的一截细白手腕,爬着一块暗粉色的疤痕。      *****      晚饭,康震坐在主位,康南铭和姑姑坐在左面,文霏和梅凤亭坐在右面。      满满一桌菜,谁都吃得不香。然而康南铭的筷子没有停过,文霏默默看着对桌,康燕的碗堆满了高高的菜。      她踌躇了会儿,替梅凤亭夹了一筷子南瓜藤。      “妈,你尝尝这个。”      话音一落,全桌的人都僵了,文霏注意到,康南铭不经意间瞪了她一眼,然而她又继续夹菜给愣着的梅凤亭:      “这是时令菜,妈,你多吃点。”      梅凤亭半推半就,看着空着的瓷碗被她一筷子一筷子填满,嘴里发苦。      各怀鬼胎,谁都不饿,最瘦的文霏却是今天吃得最多的。没多久,只剩她还坐在餐桌旁,打了个饱嗝,起身收拾碗盘。      “你别动,等会儿我来。”康燕忽然过来拉她的手,笑说,“来看看你和铭铭今晚住的房间。”      文霏正要推拒,扭头以眼神请示沙发上的梅凤亭,她勉强着点头。      “今晚你也留在这里吧?康燕也给你收拾好了屋子。”沙发另一侧的康震说。      “我谢谢她,但是不必了。”梅凤亭跷腿,随手拿着茶几上的一张碟翻看,是《绝命异乡客》的DVD,道,“等他们下来,我就去酒店。”      “那我送你去。”      康震还是一如既往的顺着她,不挽留。      “我想和文霏父母约个时间见面,”梅凤亭舔舔嘴唇,道,“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上海一趟?”      “不行,我走不了。”      “为什么?这可是你儿子的婚事,想让亲家以为他没爹吗?”她不可置信的说。      “郑斌那孩子刚下葬,我怕康燕一个人会想不开。”      “怎么死的?”和自己无关的人,她向来冷漠。      “车祸,他没留神,撞到路边停着的大货车。”      “郑斌那种情况,早死早解脱,”梅凤亭嗤笑,“没伤到别人性命就是积德了。”      “你太过分了!”      “我有说错吗?那孩子脑子有问题,就该老老实实呆在家里,还敢去开车!”      “郑斌只是轻微脑瘫,让他留在我身边当司机,也是我的主意。”      “你对他们母子倒是真上心。”梅凤亭冷笑,“当年芮老师告诉我,你在找我,而且你的生意已经做到国外,我以为你终于可以和我走了,没想到我只带走了康南铭。”      “他们孤儿寡母的,更何况郑斌那孩子——他们离不开我。”      “那你干脆娶了康燕算了,这些年她也变好看了,啧,原来丑女人是越老越好看。”      “凤亭,你怎么变得这么刻薄!”      “我刻薄?”梅凤亭霍地站起来,指着楼梯,压低声音道,“你信不信,你要是现在说要和她结婚,她绝对点头答应。”      “那些年她在我儿子面前抹黑我,又对他百依百顺的。她恨我恨的要死,为什么要对我的孩子那么好?还不都是为了讨好你吗!别跟我说你不知道,你要是不知道,当年也不会把我叫回来带走孩子!”      “你也不能全怪康燕,你当年一走了之,我又工作忙。铭铭小时候身体那么差,多亏有康燕管他。”      “你在怪我?当年是你不愿意和我出去!”      “你在全世界顶尖的音乐学院念书,我去给人洗盘子?”康震一下子横眉冷对,“康燕是有不对的地方,但比起那些,你更应该感激她。”      “我儿子到现在还恨我,我是该谢谢她。”握上挎包的竹节手柄,梅凤亭沉声问,“我们最多住一周,你到底和不和我们回上海?”      亲家会面只是个由头,康震明白她的言外之意,长叹道:      “凤亭,半辈子都过去了,就这样吧。”      他还欠康燕一条命,郑斌如果没有死,或许不是这个答案。      唇角是傲然笑意,里头的牙齿却是紧紧咬着,梅凤亭拎着包,掉头要走。      噼里啪啦的一阵响,她回头,茶几上的一摞光碟被挎包扫到地上,是康南铭主演的电影。还留在茶几上的碟片封面,上面印着她的半身照,穿着礼服,抱着褐色小提琴。      梅凤亭僵住,视野中,有报纸掩了上去,接着出现了康震的手,戴着白金镶钻的腕表。      以前他因为身份悬殊不能跟她走,如今不同了。      “车祸发生时,我也在车上,是郑斌打转了方向盘。”康震抹了把脸,双眼发怔着,声音酸涩,“凤亭,如果没有康燕的孩子,我可能今天都见不着你了。”      *****      从未在这住过一晚,然而康南铭环顾一周,仿佛置身于小时候的卧房。      “怎么样,铭铭?”康燕得意的笑道,“姑姑厉害吧。”      门背上的球星海报,位置贴得分毫未差。崭新的书架上,摆着有些破损的塑料玩具模型,床上的被子还是旧的,满是发白褪色的折痕。      “搬家后,这些东西我都没丢,收好了放在储藏间里。”康燕忽然望向文霏,说,“听说你要来,我前阵子就去把这些玩意翻出来,紧赶慢赶的布置好,好让你看看铭铭小时候的房间是什么样的。”      “姑姑,你对我真好。”康南铭从背后抱她,下巴抵在她的头顶。      “那要不,”康燕被他摇着,若有所思的说,“你和她结婚后,干脆住到爸爸家来?”      康南铭的手一僵——他还是比较喜欢二人世界。      “好了,我开玩笑的。”康燕觉察异样,急忙转了话锋,“你常来看看我,就够了。”      *****      路灯摇晃中,文霏和梅凤亭走出铁艺大门,她来开车送人。      “妈,我能问问你,”她心一横,单刀直入,“那条疤是怎么来的吗?”      拉小提琴的人,手是命。      “我们到那边去说吧。”梅凤亭下意识摸摸手腕,踯躅了脚,偏头道。      文霏循着望去,那是个古色古香的凉亭,在这片摩登风格别墅群中,有点不搭调。两人默默走过去,在里头站定,文霏见她呆视着不远处的别墅,便说:      “和康南铭有关吗?”      梅凤亭诧异,复又笑了。      “你很聪明,也很关心他。”她回心一想,道,“你应该听说过吧?康南铭是十多岁的时候,被我接到国外的。”      “恩。”      “他从小就很讨厌我,你也知道吧?”      “我知道。”文霏忖度一会儿,“你为了出国,抛下他和爸爸,他一直记在心里。”      凤眼一沉,她开口:“孩子小时候不记事的,他长大后,拿我当陌生人也很正常。”      “那时候正月刚过,我带康南铭出发去机场的时候,他偷偷放了一个点着的鞭炮在我的挎包里。”说到这,梅凤亭握上手腕,绕圈转动,“不过没有大碍,小炮仗,没有伤到筋骨。”      “你当时很伤心吧?”      “我一直忘不了,他听到医生说我的手没有事,眼里很失望。”梅凤亭平视前方,脸上带一丝笑,说,“康南铭是存心的,希望我再也拉不了小提琴。”      “他只是在埋怨你而已,不是成心的,妈妈你想多了。”文霏了解他,或许也了解儿时的他。      梅凤亭不置可否,继续叙说:“我在医院住的那晚,他半夜跑回康燕那里去了。”      “他和姑姑感情是很好。”文霏安慰道。      “我没几天就出院了,再次带他到机场的时候,他又哭又闹。”梅凤亭皱眉回忆,“还死命拉着路人,说我是人贩子,要拐卖他,说我缠着纱布的手腕,就是被他咬的。”      “原来他那时候就那么有表演天赋。”文霏尽力说一些活泼的话。      “后来还真有人报警了。那个女民警看年纪也是个妈妈,估计没见过我们这样的母子,康震赶过来,在派出所解释了好久,她才放我走。”      “有些感情,只有在孩子小时候才可以培养。”文霏慨叹,已经不想违心安慰她,“长大之后,无论再怎么弥补,都已经错失时间。”      “所以,我也不指望他有一天能拿我当母亲看了。”梅凤亭抬脚,走到亭子边,背对她说,“我只希望他能过得幸福,他毕竟是我和康震唯一的孩子。”      “妈,还有件事,我一直没问,”文霏冲着她笔挺的背影,喃喃道,“我和云——”      “你和他既然相爱,”梅凤亭截住她的话,“那么以前发生过什么,并不重要。”      “要说我这辈子真正亏欠过谁,”她仰头,望着枝桠间露出的上弦月,凤眼有泪,“也只有云舸那孩子了。”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昨天有小天使心疼顾文军,其实我更心疼顾云舸。。。。 ps其实梅凤亭偷首饰的事情,还有一丢丢隐情。 ☆、康燕   还是这座流线设计的双层别墅,黑色波浪状房顶上是孔雀蓝色的天空,铁艺大门外是莹澈波光的大海。      海风更盛,身上格子披巾紧了紧,侧头望去,康震笑,揽着她的肩。      “爸,妈,我和飞儿来看你们了。”      突然一对年轻夫妻从海上飘来,郑斌举手投足间,从未这样机灵有神,他牵着的女子很高,衣着时髦,娴静优雅。      突然间,血,滴答,滴答,落在地上。      天空碎成一条条缝,玻璃般迸裂,刹那间天地之间尽是血红之光,扑鼻而来的腥气,让人窒息。      血雨浇在郑斌身上,他像是被打回原形,双眼顿时恢复痴傻态,皮肤仿佛淋了烫油,起泡化脓,溶解消融,最终变成一具骷髅。      康燕醒了,摸一下额头,一手冷冰冰的汗,窗帘浸满阳光,已是正午。      儿子去世后,回笼觉天天都要睡,她打火,点了一支烟,提神醒脑的效果越来越差,不比最初,脑袋依旧昏沉。      客厅,空无一人,回声阵阵,是外头山林间凄厉的鸟鸣,茶几上是康震留下的便条。      [我带孩子们出去逛逛,晚饭不必等我们了。]      她揉了揉,烦躁的丢掉,刚要扭身,却僵住——纸篓里还有个一模一样的纸团。      捞出来,展开,上面写着:      [我和孩子们去酒店找凤亭,晚上回来。]      康燕取下嘴里的烟,火星移到纸条上,看着“凤亭”二字,一点点由火红变黑,粉碎成灰,落在地上,她抬脚碾了上去。      原地旋转,她狞笑着,环顾这座别墅。      楼上的走廊墙壁挂着油画,下面有酒窖,豪车停满的车库,房间里是堆满首饰的梳妆台,高级成衣挂满衣橱。      她蓦地记起,郑斌的墓碑布置的那样豪华,五彩鲜花,缤纷蔬果,连骨灰盒都是上乘的黄花梨。      有些相仿,再奢华,也是孤独的冢。      短信界面的绿色进度条已经撑满,统一的字体表达不出发送者的情绪与心境。      [你曾说过,你欠我一条命,希望哥哥不要忘记。]      *****      他从小就很守信用,康震果然在晚上八点的时候回来了。      四个高高的人挤在鞋柜旁,将门框外的幽蓝夜幕撕得破碎——真是好看的一群人,康燕坐在餐椅上,抚着脖子,朝门口望。      “那你和文霏在这里好好玩几天,”梅凤亭立在门口,没有换鞋,“我三天后来接你们。”      她望定康震,又说:      “你真的不和我走吗?”      餐厅里,康燕握着茶盅的手一抖,听见远方的声音说:      “铭铭的婚礼,我会和康燕一起去的。”      她微微一笑,抬手喝茶,却被不知何时冲过来的康南铭扼住手腕:      “姑姑,你最近一直休息不好,大晚上还喝茶。”康南铭索性将茶壶提在手里,过去拉开冰箱左边的门,“我给你热杯牛奶,你喝了早点休息。”      还留在鞋柜旁的文霏,悄悄瞟了梅凤亭一眼,她凤眼一沉,扭身不去看。      康南铭进了厨房,倒好牛奶,打开微波炉,康燕怔怔望着他的背影,突然间笑了,迎到门口,说:      “哥哥,你送送亭姐吧。”      耀武扬威的口气,梅凤亭握紧了拳,却若无其事道:      “不必麻烦了。”      “下次见面不知何年何月呢。”      “不会太久的,我妈妈希望婚礼尽快举行。”文霏一语,立场再明显不过。      “还是送送吧,外头下雨了”      她们心里的弯弯绕绕,康震其实一清二楚,已经跨到门外。      “走吧,凤亭。”      ******      一把伞,还是他们,恍惚间,仿佛重新回到三十多年前的那家副食店,梅凤亭不禁摸了摸额前刘海,康震被她抬起的手肘碰到,侧头望去,笑了。      “那个理发师如果知道你还记得他当年的杰作,一定很得意。”      梅凤亭驻足——他还记得。      康震往前走了几步,发觉身边空了,赶紧撤回来,将雨伞朝她倾。      “怎么不走了?”      雨伞上也是哔哔啵啵的响声。她望着台阶,落在上面的透明雨滴,蹦跳,——下山后,也许一切就此结束了。      康震循着她定定的视线望去,颔首叹气,张望着说:      “小一些再走,我们去哪里避一避雨吧。”      夏天,苍劲的树枝只有叶子,已经探进许多,和凉亭尖尖的角缠着在一起,黑色的枝桠,深棕色的亭子木材,融在夜里,很难分清。      “初春的时候,山上开满梅花的样子,一定特别壮观。”梅凤亭望着满山的树,自言自语。      “梅花的梅,凉亭的亭,凤凰的凤,你来了,也完整了。”      雨幕中,他不自不觉,说出不稳妥的话。      “你真的不和我走吗?”梅凤亭问,不禁替自己不的死心羞惭。      他沉默。      “那年我带着你们回娘家,”她隐去一些内容,道,“后来我们爬山,我抱着孩子太累了,只爬到半山腰。”      “你跟我说,你会跟我到天涯海角。”梅凤亭轻轻摇头,“我那时就想,你这人真不适合说肉麻话。”      “也是在安慰你,”康震想起那天去丈人家,不禁皱眉,“我不知道你为我付出那么多。”      她低眉苦笑,默默掏出钱夹,抽出里面的证件和钱收好,只剩隔层里的照片,递过去。      “你还留着?”康震一惊,呆呆接过。      “你当年花了好几个月的工资买的。”梅凤亭打趣,“幸好你舍得买真皮的,不然我也用不了这么久。”      照片上的背景是舍宴山,梅教授早年的职工公寓,就是在郊区。康震捏着照片看,些微雨丝溅上去,像是照片上的女人在流泪。      “你把照片撕烂吧。”梅凤亭有些咄咄逼人,“撕烂它,我就死心了。”      “你别这样。”      “你连一张旧照片都狠不下心?”      “对。”他不想说谎。      “那就和我走。”      “郑斌死了。”      “白天,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多开心,我很想继续过这样的生活,你难道不想吗?”      “对康燕太残忍了。”      “你无所谓对我残忍?”      康震不语。      梅凤亭幽幽叹口气,下定决心,抽回他手里的照片,双手捏着,反方向一扭,刺啦一声,两半。      “你——”      他上前一步,她退后,黑白照片一点点变成碎片,落在凉亭里的地上。      “你狠不下心,我替你撕。”      带着哭腔的声音一落,他一点点低下去,用掌侧把照片扫成一堆,一双凤眼碎成几块,眼角和眼尾在不同的碎片上遥遥相望,襁褓里的孩子也断成好几截。      “康震,人只有一辈子,我们还有几个十年?”      她怎会死心?良久,雨小了,她听见他开口:      “文霏父母,你还没有联系吧?”      “没有。”      “我来出面。”      凤眼中的轻烟,终于第一次消散了,月光下,晶莹一片,似有星星洒进去。      *****      床头柜的玻璃杯已经空了,康燕的嘴角还有乳白色的奶渍,双手枕在后脑勺,她望着天花板的吊灯,遐思。      如果梅凤亭没有出现,她的人生会是如何呢?      不会嫁进破落的婆家,不会生下一个不正常的孩子,不会被街坊指指点点,说她的肚子里不干不净,只会生傻子。      郑斌长大后,吃相还是丑,一碗饭吃完,满地满桌都是沾满了菜汁的饭粒,口吃,一说话就摇头晃脑,还会留口水。      这样的孩子,流着她的血,也正是因此,她更加厌恶。所以她知道郑斌舍命救了康震的时候,是庆幸的,同时,也为此愧疚着。      毕竟是自己养大的,过程又比正常孩子要艰辛——那也是她一辈子唯一的孩子。      正要入睡,有人敲自己的房门。      “进来。”她垂下后脑勺的手。      “你出来一下吧,我有事要和你说。”是康震的声音。      满腹狐疑,康燕披衣出门,跟在他走,最后两人靠在楼梯的栏杆上。      “康燕,我要去一趟上海。”      “你说什么?”她拧眉,渐渐舒展,心也如明镜。      “对不起。”      “房子是你的名字,股份也都留给你。”康震知道,她从来就不要钱,仿佛这样说出来,就可以让自己安心。      康燕抹着脖子,低头,无奈摇首。      “其实,你和芮教授讲电话的时候,我一看你的眼神,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。”康燕望一眼楼下的空旷,“没事,别放心上,恭喜你们合家团圆。”      “康燕——”她这样淡然,他有些心慌。      “你别叫我!”果然,康燕触怒,顿时面目狰狞,复又展颜,歪脖笑,呓语一般,“不,我不能这么大声,吵到铭铭他们了。”      她匆匆回屋,关门,留了裙角卡在门外。从门板上滑下去,坐在地板上,抱着膝盖哭。      心里似乎有个人在说话,像是梅凤亭的声音——别急,下半辈子,一个人哭的时候多着呢。    ☆、杀意   昨晚天气预报说,南方出梅了,这座北方海滨城市今日依旧晴空万里。      康燕一推开房门,就听到楼下的声响,夹杂着温馨的嬉笑,她走过去,伏在二楼的楼梯栏杆,微微倾身,往下望。      文霏和康南铭在吃早饭,她拿筷子一打,他的筷子刹那间错开,落下一个青团。      “先喝粥,不然伤胃。”她深知肠胃不好的苦。      康南铭突然用起筷子夹住对面女人的鼻子,一字一顿笑道:      “我偏不!”      她往椅背一靠,摸摸鼻子,一手油,带着青团的香草气,嗔怪:      “脏死了!”      刚要伸手去抽面纸,他就起身,越过桌面,吻上去,含住鼻尖,舌头绕圈轻舔,半睁着眼,她触到眸光,从微微沉醉中回神,一缩。      “好了,这下干净了。”康南铭坐下,扬起一侧眉毛,缱绻舔唇。      “爸妈看着呢!”文霏红着脸朝客厅望,指着他的衬衫,责声道,“你看看,全是稀饭印子,快上去换衣服!”      门廊的阳光中,梅凤亭听到声响,回头看到他们打情骂俏,微微一笑。并肩站着的康震,眼中都是外头树枝的苍绿,有些失意的说:      “现在要是冬天就好了,梅花开满山的样子,真的非常漂亮。”      “我不介意你效仿一下愚公移山。”她挽着他的手臂,用脸蹭肩头,明眸一笑,“或者等冬天,我们再来。”      话一出口,她就后悔——有人会继续住在这里。      二楼的康燕犹豫良久,还是没有下去,她是个多余的人,何必去煞风景,正要回屋睡回笼觉,楼梯上响起脚步声,上来的是她。      “我们后天就要走了。”梅凤亭抱着胳膊。      “知道了。”康燕灵光一闪,忽然说,“这么急着走吗?能不能等到郑斌五七之后,再走?”      “不行,我和文霏父母已经约好时间了。”她扯谎。      “真的不能缓缓吗?”康燕也分不清是在找借口还是真情流露,“我的孩子是为了救康震死的,我不想让他的五七太冷清。”      “真好笑,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,不直接去和康震说?”梅凤亭双眼一凛,“哦,我明白了,我不答应,你去他那里打个小报告,装可怜,挑拨,你惯用的伎俩嘛。”      “亭姐,我的孩子死了。”她呢喃,半真半假。      “昨天你发的短信我看到了。郑斌自己要救他,康震才不欠你什么。”      “就晚一个月都不行吗?你们分开那么久,真差这一个月?”她似乎在央求。      “谁知道你又会使什么阴招?”梅凤亭深谙夜长梦多的道理,斜一眼楼下,上前一步,咬牙切齿的说,“你撺掇我的孩子叫你妈妈,你惯着他,从来不拂他的意,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?”      “逃课也不管,打同学也不管,还帮他瞒着康震!你把他哄得服服帖帖,不就是拿想他当筹码,好去讨康震欢心,最后能名正言顺的当后妈!”      “难为你,那些年不在,还能猜中我的心思。”事到如今,康燕坦然承认,即使多揽了一些罪名,“你当年抢走我哥哥,我抢走你儿子,很公平。”      扯不清的纠葛,康燕已原本准备屈服——天生命不好罢。      “祝贺你,终于少了傻儿子那个累赘。”梅凤亭气过头,冷嘲热讽。      “你怎么敢这么说!没有他,康震早死了。”      “如果你昨天不以此要挟,或许我会去那孩子坟前哭一哭。”梅凤亭眉目沉沉,似要泄尽多年恨意,“我和康震走了,祝你的晚年能有个美好的第二春。”      一时口快,祸从口出,她之后会明白——自作孽不可活。      *****      这晚,梅凤亭改了主意,没去酒店,气势汹汹住进那个房间——前阵子康燕收拾好的。楼梯口已有几个崭新的行李箱,是康震的。      以前他出国参加陶瓷展会,都是康燕理的。现在,她抱着茶杯望,猜不透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。      半晌后,挑眉叹口气,她到走进厨房,康南铭正准备热牛奶。      “姑姑,你怎么下来了。”他拉开微波炉的门,放进去,微笑着说,“一会儿就好。”      “我的铭铭都长这么高了。”      康燕搁下茶杯,探手,他乖乖屈膝,后脑勺才躺进她的掌心,好冰凉的掌心。      “你和我们一起走吧,爸爸离开,你一个人在这里太孤单了。”      康燕的手一顿。      “这是什么话,我哪里孤单了,你妈妈还叫我去相亲呢。”惯性挑拨。      “她脑子坏掉了,胡说八道,你别理她。”康南铭抿唇,艰难的开口,“其实,我还是更希望你和爸爸在一起,我知道你们不是亲兄妹。”      “这话别乱说,你妈妈听到要伤心的。”康燕知他谈起母亲,就很叛逆,果真。      “我巴不得她伤心。”康南铭一说完,不禁想起梅凤亭那天突然出现在外公家,替他们解围,顿时心底生愧。      “其实,你妈妈很爱你的,当年也是不得已。”      康燕一说完,不禁眯眼,原来康南铭背后的水槽旁,是刀具在反光,折射到她的眼中。      心里有个声音在回荡——是啊,梅凤亭是很爱他的。      她被心中那个可怕的念头一惊,微微退步,失手打翻了桌上的牛奶杯——康南铭刚刚取出来的。      他从冰箱里的冷冻柜取出冰格,将冰块抱在干布里,塞给她,又蹲下去捡碎片,康燕看着他的脊背,抬眼时,又看到那银闪闪的刀刃。      他被碎片割了手,血,滴答,滴答,落下。那个梦顿时重现在脑海,还有那具骷髅。      康燕眼睁睁看着,猩红在地上乳白色的液体里蔓延,此刻并没有心疼——如果梅凤亭在,心疼的会是她。      “表哥走了,你也别太伤心。”      是啊,孩子已经没了,康燕缓缓侧头,恰好几只行李箱跳进视野——成全了他们一家的天伦之乐。      “对了,铭铭。”康燕的心在抖,“你明天起个早,替我去南城路买个糖糕吧?”      “糖糕?”      “对,南城路那家,和当年的味道一模一样。”      “小时候我和表哥扎马步累了,你就会买来哄我们。”康南铭想起儿时,悲从中来,“他也很喜欢吃,是该买些来供奉。”      “你也知道,我最近休息不好,不想早起。”她垂下头低声道,眼里,兴奋、快意和不忍交织在一起,“那家店六点就开铺,而且一下子就卖空,你一定要早点去,就在南城路的最西面。”      见他点头,康燕赶紧补充道:      “对了,不要告诉你妈妈,她知道要生我的气,说我使唤你。”      “好,我明天一定去。”康南铭又倒了一杯牛奶放进微波炉,“姑姑你先上去吧,我热好给你端上去。”      康燕深深望了他一眼,依依,背过身去,说:“铭铭,姑姑今晚不想喝牛奶。前几天喝了,晚上老要起夜,反而睡不好。”      “对不起,铭铭。”她颔首,眼角有泪。      “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,我可以拿上去给文霏喝。”      *****      即使已经入夏,山间清晨还是凉,有露水,有鸟鸣。      康燕穿一身黑,不是裙子,是运动装,梳着马尾,带着鸭舌帽。车库有了声响,刺进一道光,出现一个高大人影。      他打着哈欠,步履匆匆上了车,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银色轿车里还有人。康燕握着方向盘的手绷得紧紧,骨节发白。      她已经料到,也已经放弃,日复一日的老去,不如一下子来个痛快,同时毁掉梅凤亭的后半生。      想到这里,康燕歪嘴笑,眼里不再歉然,涌起无法再回头的杀意。等前方那辆跑车驶出去一会儿,她的脚,猛踩油门,银色轿车从再次升起的车库大门中,离弦之箭一般冲出去。      康南铭缓缓开着那辆黑漆跑车,外头有鸟儿在唱,微微一瞟眼,忽而有辆车闪电般超过去。      他一惊,嘘一口气,猛然疑惑——有些熟悉的轿车。      康燕压低帽檐,方向盘上的手,指甲缝掐出血——就是现在。已与后头的跑车拉出一段距离,打转方向盘,原地掉头,闭眼,脚腕使出余生所有的力气。      撞裂的轰然巨响,腾起袅袅的烟,天与山峦的缝隙中,亮出今晨第一道光。       ☆、康小小   一刻钟前,梅凤亭收到这样一条短信。      [他欠我的,你儿子已经还了。]      她摘下眼罩,触目惊心,女人的直觉已经让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,踉踉跄跄跑出去,推开康燕的房门,被子叠得一丝不苟。      门被人没命一样的砸,文霏穿着睡衣出来,揉揉惺忪的眼,读完骇人短信,回头望着右侧凌乱掀开的被窝,浑身战栗,手机掉在地板上,屏幕应声而裂。      三人立刻冲到车库,果然。文霏看着空着的停车位,吓得捂住嘴,康震比较冷静,扫视一下,选了一辆车,开门上去。      “你还是留——”梅凤亭看她一眼,摇头,抓着她,“快点,我们赶紧走。”      文霏坐在后座,一直望着车窗外,泪花在颤,梅凤亭拨了119,说清楚了详细地址。      她将手机还给文霏的时候,车颠簸一下,停了——外头的两辆车子,金属外壳全部变形扭曲,驾驶室紧紧贴合,冒着丝丝缕缕的烟,呛鼻的汽油味混在清新的山间空气中,令人想吐。      文霏是第一个冲下去的,接着是梅凤亭和康震。      她拉开车门,瞬间双腿发软,跪倒地上,从未看过他如此痛苦的样子——牙缝,额角,都是鲜红的血,皱起的抬头纹沟壑里也填满血浆,双手正紧紧捂着腿,裤子的褶皱一松一紧,他还是拔不出来。      “你别急,我来帮你。”文霏上前,吞了口唾沫,逼着自己不移开眼,“方向盘卡住了而已,没事的。”      文霏将驾驶座上杂物清理掉,突然身后响起一个急促的女声:      “康震,别去救他!”      手一僵,她迟缓抬眼,粘连着血的睫毛下,康南铭的黑色眼珠在水光中颤抖。      “我们听错了。”文霏想笑,却不知怎么哭了,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话。      鞋跟摩擦地面的声音,她害怕回头,从面前康南铭的瞳孔中,见到一双人在扭打。      “康震,你别去救他!汽油缸已经漏了,随时会爆炸。”梅凤亭被他抱着,塞回副驾驶座,“我已经打了119,我们还是等消防员来吧。”      “都是电影里演演的,现在的车子安全风险做得很好,不会爆炸的。”康震用遥控车锁锁了车门,“我有经验,你放心,再说了,铭铭出事了,我怎么和亲家交代。”      时间紧迫,康震转身走到后备箱,取出里头崭新的撑顶专业液压设备——郑斌死后,他特意买来以备不时之需。      拎着沉甸甸的金属设备,他意味复杂的一笑——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。      “你别去!真的别去!”梅凤亭锤着车窗喊,还是不想他冒险,即使他说不会有事。      “你赶紧走。”康震拉开文霏,进了驾驶室,谨慎的环视一下,道,“你呆在这里也没有用。”      “别急啊。”额头渗出汗,康震冲他挤出笑容,安抚道,“爸爸在这呢。”      “爸,你走吧,这里危险。”他疼得有气无力,嘶嘶的说。      “说什么傻话!“康震用液压顶杆对被卡部位进行扩张,不太娴熟,却还在抚慰他,“你妈妈糊涂情有可原,你这个演动作片的行家还不懂啊,爆炸都是电影追求的效果。”      康南铭咬唇,浑身更加无力。      “你妈妈其实很爱你的。”康震咬牙使力,汗水落在他捂着腿的手上,“我第一次干这事儿,不太熟,你别慌。”      “还是等消防兵来吧。”      “我多厉害,从当年的临时工硬是闯成了如今的大老板,你要相信爸爸。”康震紧紧抿嘴,额上暴起青筋,“你别气馁啊,使劲,已经有些松了。”      康南铭颓丧垂首,喘气,缓缓摇头。      “还有没有一点男子汉的样子!文霏在一边看着,你好意思摆出这副丧气相!”      文霏闻言,想要鼓舞他,却怎么也抬不起手,捂嘴扭开头,哭。      他见状,心里突然特别绝望,然而动力也伴随着出现。      “我顶到这个地方了,你快点使力!”康震憋红了脸。      几次三番,康南铭终于抽出了腿,康震双手抄在他的腋下,把他从驾驶座上拖下来。文霏看着那条裤子在地上滑出一道血痕,而康震那么镇定,用手背抹掉眼泪,上去抬他僵硬的腿。      两人一齐将康南铭拖到路边,还好天色早,路上还没有车辆,而康震又重新回去。      “爸爸,你要——”      “我去看看他姑姑的情况。”康震转头,满是黑油的脸,温厚的笑,“我很高兴,现在就能听到你这么叫我。”      躺在地上的康南铭疼晕,文霏也浑身虚软,只能任他的背影远去。银色轿车驾驶座位已经全然变形,堵死,他只能绕到另一侧,拉开副驾驶座的门。      “康燕,”      帽檐下的眼睛,并不是紧闭着,一直都是虚睁状态——老天一条命都没有取走。      “你还好吧?”他刚要上去。      “别过来!”康燕举起手,握着点烟用的金属打火机、冒着火苗。      是不会爆炸,不过,如果泄露的汽油遇到火源烧起来的话……      “你快下去!”她哭着求,自我了结的念头更盛。      康震粗粗度量了一下,他的手臂够不着,而且她抛下打火机只要一瞬间,转念一想,说:      “我不走了,你放下,我送你去医院。”      “我不信你,哥哥。”康燕一直神志清醒。      “我是真的不走了,等铭铭好了,我让他住到这里来,我们三个人一起,像他小时候一样好不好?”      “你别骗我。”康燕心意已决,两行泪洗掉脸上的灰,“他一定恨死我了!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,我听见你要走,中邪一样,全乱了。”      “我不是在这里吗?我没有走。”康震柔声道,试着探出手,“来,把打火机给我。铭铭不会怪你的,当年我不在家,要是没有你送他去医院,他哪会活到今天。”      “我对不起他,我害得他恨亭姐,可他不是我生的,我也不敢管他管的太严,虽然我也有私心,我——”      她纷乱的摇头,过去的一切已经说不清对错,康震看着那个摇晃的打火机,咽了口唾沫,道:      “我们下车,你好好解释,凤亭就是刀子嘴豆腐心,会原谅你的。”      也许还有回头的机会吧,只要还活着。人一旦从鬼门关活着回来,就不忍心再寻死——如果不再次陷入绝望。      康燕将左手伸过去,康震的指尖已经触到了打火机的金属壳,蓦地舒心一笑,她忽然间,看到他定定望着的,原来只打火机,不是她。      “你以前从不骗我的。”适才谎言只是为了软化,等她无恙之后,他还是会离开。      康震闻声一凛,康燕陡然缩手,他希望落空的眼神,更让她绝望。      “哥哥,我不会放你走的!”      火星落到那片油中,他捞不到,来不及了,望着火苗高高窜起的瞬间,康震也许是无憾的,甚至还有一丝释然与解脱感——他终于还清人命债,也偷得了几日幸福。      忽然间,天空腾起火红的云,烧起来了,然后一声崩裂苍穹的巨响,朵朵黑云在空中绽放。梅凤亭慌乱中,终于找到了车内开锁的办法,下了车,然而已经太迟。      这一刻,旭日东升,这一天,天空中有两处朝霞。      其中一处,伴着地狱而来的浓黑的云。空中弥漫着烟味,尘土落在她的头发上,肩上,脸上,或许这里面也有康震的灰,他的指甲,他的发,他的骨头。      老天让她等了这么多年,还要考验她一次?牙齿狠狠咬下去,好像,不疼。然而泛上来的浓重的血腥气,熏醒了她。      凤眼里的光熄灭,永远笔挺的背也弯了,浮在皮肤上的皱纹深深陷下去。      梅凤亭瞬间老了,就像是被最后一位草药吊着命的人,这一刻终于油尽灯枯。      *****      撞击使颈部中枢神经受损,导致下层神经传递受到影响,卡住的腿只是骨折,左腿也许再也站不起来。      病患家属听不懂,也记不全,但都明白,总而言之,就是和正常人不一样了,难听一点就是残废。医生没有说绝,世事无绝对,人体很悬——没有一种情况,能有板上钉钉的结局。      窗外的天,黑了亮了,她也睡了醒了,走廊中,病房里,记不得时间过了多久。      “我是不是一辈子,都要坐轮椅了?”康南铭醒来后第一句话。      “只是左腿,神经也没有断。”文霏挤出笑容,说,“越早复建,恢复的可能性越大。”      “她呢?”      “梅阿姨去办爸爸的后事了。”      “我是说,”他听闻死讯,一怔,然后唇齿间陌生吐出一个词,“姑姑。”      “她,也没有了。”说不出是怨怪还是难受。      “我没想到会是——”      “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!”梅凤亭突然从门框中出现,走到病床前,寒着眼道,“是你最喜欢的姑姑,扔了打火机在汽油里。”      “梅阿姨,您别说了。”      梅凤亭闻声一僵,然后涩涩一笑。      “我不信。”康南铭自己目击一切,只是在挣扎。      “她要你死,要康震死,你还——”梅凤亭恨不得吐一口唾沫在儿子脸上,然而怎么忍心,“你别和我说你不记得了,你小时候跟康燕的宠物狗一样,天天粘着她,到了学校,一个不高兴,说动粗就动粗!”      文霏痛苦闭眼,走到窗边,康南铭任她发泄的指责——的确,没有他,父亲也不会死。      “你怪我,把你扔到美国的寄宿学校就不管你,对吧?”梅凤亭嗤笑,“不逼着你和同龄人来往,你就真成废人了!”      “你以为你真那么厉害,石剑那么有名气的导演会大海捞针一样捞到你?书又念得不好,浑身上下也就那点腿脚拿得出手!要不是当初我跟石剑推荐,让你去试镜,你到现在还指不定在哪里混日子!”      “梅阿姨,这里是医院。”文霏头疼的听不下去,更不敢看这水火不容的母子,“他刚醒,您别太大声了。”      “自己好好想想!”梅凤亭扭身,拂了拂衣服,轻声对她说,“你跟我出来一下。”      文霏拖着虚浮的步子,跟她到走廊上。      “我不是不通情理的人。”梅凤亭撇过头去,刚还凶悍无比,此时已泪眼婆娑,“阿姨求求你,过一阵子,再和他说分手。”      “梅阿姨,我没有这个意思。”说罢,文霏恍然大悟,道,“我不叫您——”      “我理解的,你不必解释。”她截住话,匆匆作结,转身要走。      还有一堆手续等着她,包括康燕的后事,想到这,梅凤亭就恨得牙痒痒,又万分懊恼着,或许正是自己当时逞一时意气,刺激了她——然而,已经无法挽回了。      “梅阿姨,当时您说了什么,您还记得吗?”她以尊称质问,“您叫爸爸别去救他。”      背影一抖,文霏才发现,她不知何时已经佝偻。      “原来是这样。”梅凤亭无奈苦笑,背对她,长叹一声,“那你们就怨我吧,我后悔的事情太多太多了,独独这句话,我连收回的念头都不会有。”      *****      晚饭之后,文霏坐在病床边削苹果,康南铭忽然坐起来,欲言又止。她见他吞吞吐吐,直接说:      “你是想和我分手吗?”      他不做声。      “你也太小瞧我了。”她看他一眼,道,“休息吧,别多想。”      康南铭望定她,她脸上的轻松一丝丝被瓦解,侧过头去,红着眼圈说:      “我会陪着你的。”      “我也许永远站不起来了。”他从未如此懊丧。      “我知道。”      “你不知道。”他身子一牵,要去拿床头柜的手机,毫无知觉的腿像是铅一样,沉重无力坠在床上。      “你别乱动,要拿什么和我说。”      文霏急忙将手机递给他,然后看到他低下的眼眸,顿时后悔方才的举措。他拿过去,输入一些关键词,还给她。      “看见了吗?”      上面是一些新闻,什么妻子不离不弃,三十年后丈夫终于重新站起来。朴素的妇人,五六十岁,穿着鼓囊的棉袄,即使欣喜若狂的笑,也掩不住满脸的疲惫与沧桑。      “我不忍心看你受煎熬。”康南铭已经脱下自己的戒指,要抓她的手,“你还年轻,没必要陪我一起受苦。”      “也许没多久就站起来了呢?”文霏哽咽,将手往背后一藏,“比起这些,我更担心你心里在想什么,从醒来到现在,你一句话都没有提他们。”      “表哥刚走,我爸爸也要离开她,她也许承受不起那么多打击,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——”康南铭摇摇头,道,“懒得去想,头疼。”      整理清楚又如何,祸事已成——何况他还不愿意面对,精神不能跟身体同时崩溃。      她抚抚他的背,然而他趁机抓过她的手腕,手还是力道那么大,捏红她的指节,旋下戒指。      “说实话,我也不想和你分开,可我不能那么自私。”      康南铭望一眼白被子,道:      “你还是走吧。”      “我不觉得苦。”      “我不想看到你!”他吼,“我不想看到你,你明白吗?我一看到你,就会想起过去的我,再看看现在这幅鬼样子,我难受你懂吗!”      断断续续的泪,被他的声音吓出来。      “而且,”康南铭苦涩一笑,说,“好像我们认识一年都不到,长痛不如短痛。与其你现在意气用事,今后忍受不了再离开,我宁可你现在就走。”     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,文霏拎起包,却还是说:      “你先静一静,我明天再来看你。”      走到门口,她又回来嘱咐:      “有事就按这个按钮,护士会来的,还有梅——”      “我叫你走,是叫你永远离开。”他抚着眉心,声音乏力。      “我知道你难受,但别和我闹脾气,我不比你好到哪里去。”      “文霏,”他抬头,眼眸冷冷,心一横,“你和顾云舸有十多年的感情,然而这才过了多久,就被我追到手了。”      她满眼惊恐,跌跌撞撞退后,拧眉,缓缓摇头。      “别在我面前装出一副从一而终的样子,滚吧。”康南铭手一扬,赶她。      文霏冷笑,淡淡道一句:      “我今天才发现,你原来这么混蛋!”      门摔上,她离开,然而方才一幕,她气过了,就忘了——还不至于这么简单就被他的佯装蒙骗过去。      *****      纽约的机场,熙熙攘攘,翁子临穿着黑衬衫,戴着墨镜,长腿阔步,一手着拉杆箱,一手刷着新闻——娱乐新闻。      [Information Tower创始人即将回国投身电影业]      然而紧挨着的一条报道,让他惊诧的摘下墨镜,停下脚步,丹凤眼不可置信的盯着屏幕,脑海有声音,正在逐字逐字的读。      [超模文霏首开微博,账号名称竟为康霏,并晒出婚戒大秀恩爱]      翁子临想起那些旧日新闻,他太过自信,抑或是太过轻敌——终究是迟了一步。然而如同航班早已预定,他决定的事情,从不会随便放弃。      次日清晨,文霏还是来了,康南铭辗转一夜,未眠,望着手里的戒指出神,觉察到门外极轻的脚步声,连忙收起。      门框里斜斜探进半个身子,文霏挥手打招呼,没事儿人一样,微笑说:      “早上好。”      “你怎么来了,”他撇过头,心里说不出是开心还是失望,嘴硬道,“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,你怎么还这么厚脸皮!”      文霏听见他软趴趴的语气,轻哼一声,把早已准备好的手机举他面前:      “你不上网的吗?自己看吧!”      康南铭一头雾水的伸手,注意力已全然被新闻标题攫住,没有发现掌中的戒指已经滚落在白被子上。      “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姓康,”她拾起戒指,替他,戴在左手无名指,“你说说,我离开你,还有谁会要我?”      “瞎胡闹!”他气得把手机往被子上一甩。      “怎么,你还想轰我走啊,那我真的只能拿身份证去改名字了。”文霏凑近他的脸,用手戳戳他的肩膀,道,“哎,你提个建议嘛,康霏这个名字,怪难听的。”      “要不,康小小?”她左手搭在右臂肘弯,右手捧腮,似乎真在仔细忖度。      康南铭低着头,转着手上的戒指,良久,终于颤声说:      “昨天,对不起。”      “你昨天说什么了?我给忘了,不过你可千万别重复一遍,我估计肯定不是什么好话。”文霏将饭盒放上床头柜,细细抿唇,按捺下去心中酸楚,道,“不管你乐不乐意,今天早上一定得先喝粥。”   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有读者和我说,看的憋屈,我很抱歉,我只能保证,最后是HE,男主会站起来,但一定有一个过程,不过也不会到了结局才站起来,站起来后还有很多剧情。 一定有人觉得父辈感情太离奇纠结,但世界上真的有很多感情,是不纯粹的,爱恨交加,说不清谁欠谁。 ☆、文老太太   引擎熄火,副驾座上是两个黑檀木盒,红布裹着,梅凤亭推开车门,拎着下去。      静谧的夜,忘了开灯,她握着手机,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,之前叮嘱过文霏,这些事由她和许敏来说。银白的月光裹住她,她在等着听筒内欢天喜地的彩铃音乐停下。      父亲调到许教授任教的校区之后,再搬入万玺庄园,那时父女俩已经决裂了。怪不得电话那头的许敏有了一段愕然的空白——梅教授平白无故冒出一个活着的女儿。      梅凤亭言简意赅的交代完几十年里的一切,按按太阳穴,虽然理解也愧疚,但已没有多余心力来应付。      “我很抱歉,我的两个孩子让你的女儿受那么多苦。”她的声音很疲倦,“如果你铁定了心要他们分开,我不会阻拦,而且我也没什么立场阻拦。”      匆匆挂断,关机扔在沙发上,梅凤亭也把自己扔在沙发上。空荡荡的客厅,墙上映着明晃晃的月影,失焦的双眼,望着窗外。      望完一个好长的夜,天亮了,梅凤亭站起来,动动肩膀,茶几上的黑檀木盒,喜洋洋的红布包得一丝黑色都没有漏出,然而木头香气却在空中浮荡。      没有家人的宅,只是一个静荡荡的盒。说哑了嗓子,也不会有人来回应你,像个孤凄的小丑。      “对不起,康燕。”      梅凤亭开始理解她当时的心情,摸到了红布下骨灰盒的木刻花纹,不知怎的,恨不起她了。她幽幽环视空旷的客厅,眉梢眼梢平平,嘴角却无奈含笑——这份孤凄轮到她。      清理旧物,康震的卧室留到最后,很单调的布置——白墙,床,衣柜,写字台。      等柜子抽屉都空了,她瞥见那个行李箱——不过几天前,他们要一起回上海。拉链一开,里头的东西不再受挤压,原本陷落在衣服里的铁皮盒子,弹上来。      梅凤亭用指甲抠缝,打开盖子。眩晕的眼,看清两样东西。      桃红色绸布小袋,里头是当年新婚中,康震打给她的金镯子。另一个,是合同——墓地购买合同,封皮四个赫然大字——舍宴陵园,末页的落款时间在离婚那年。      抬起湿濡的眼,照射进来的阳光中,推出一个幻影。      她立着拉琴,他穿着陶瓷厂的蓝制服,替她掀曲谱,看不懂,只会憨憨的笑。他站在半山腰,看着怀里的婴孩,红了脸,直挠后脑勺。      康震曾经说——我跟你到天涯海角。      此时此刻,她才第一次了解康震。      或许从一开始,他就是走不了的,等他追上她的脚步,身份不再悬殊,康家的恩,康燕错嫁的后半生,都是他的债——他是那样善良憨厚的一个人。      情绪已经麻痹愚钝了,难受不起来,梅凤亭只是怅然叹口气,关了电脑翻抽屉,有必要的证件留下,其余的全进扔进垃圾袋。      *****      今日格外燥热,空气蒸腾着,文霏恍惚间,似乎瞧见石膏都渗出汗滴,她推着轮椅,看不到康南铭的脸。      “密码多少?”前头的梅凤亭已经到了公寓外,扭头问。      康南铭一愣,垂头不语。      文霏顿悟,良久,才低低念出一串数字。梅凤亭有些不明所以,输完最后一个数字,停在按钮键盘上方的指尖,微微发颤——康燕的生日。      “门开了,你们进去吧。”梅凤亭微笑,情绪说不出的复杂,嘱咐,“你妈妈估计等会儿要来,我已经告诉他们这里的地址了。”      文霏点头,然后想看一眼康南铭,习惯性仰脖子,眼中却只有空落落的阳光。      “我去一趟陵园,就不和你母亲碰面了,你们好好聊聊吧。”      “陵园?”文霏问。      “康燕已经落葬了。”梅凤亭顿了一顿道,“是康震的,他很久以前就买好墓地,舍宴陵园。”      文霏不寒而栗,瞟一眼康南铭,只看见头顶的发旋,余光扫到轮椅上的石膏,在发抖。      “以前爸爸每年都会带我去那里一趟,说是替友人扫墓。”他艰涩的说。      眼眶苦苦支撑着笑的轮廓,然而眼皮却止不住抽动,泪花在里头打转。      “过去的事情,就别去想了。”梅凤亭安慰,抬眼望了望电梯,道,“以后还是搬回去吧,住在这里,你出门也不方便。”      门铃响起的时候,文霏刚好将康南铭搬到床上去,叉腰喘气。      “等我这条腿拆了石膏,就会方便很多。”本意是安慰,说完才意识到只会让人更加心酸。      “别急,我这么高,力气大得很。”文霏调好空调的温度,搁下遥控器,说,“我去开门。”      许敏铁青着脸进来,身后跟着一个矮矮的老人。      “奶奶你怎么也来了?”她惊愕。      文老太太背着手,步子碎碎的,朝许敏的背影努努瘪嘴,颇无奈的摇摇头。      “简直作孽!云舸和康南铭原来——”许敏往沙发上重重一坐,虚指了指她,“你也是胡来,什么都不和我说!”      文霏闻声,急忙去把卧室的门关严实.      “我都叫你别来了!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,瞪着眼,“说话给我轻一点!”      许敏的胸口起伏着,一言不发。那天接了电话,听完一段离奇故事,又弄明白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——怪不得胡阿姨当初那样撮合他们,原来是她另一个外孙。      想到固执的梅教授,老太太夹在里头也是苦,许敏虽然气,但也怨不起来胡阿姨——她也喜欢康南铭,可偏偏。      “你当是感冒这种小病消灾啊?出那么大的事,我能不来看看?”许敏压着声音,瞅见扒着我房门的婆婆,偏过头命令女儿,“你,赶紧收拾行李和我回家!”      “妈——”      “许敏!”文老太太从房门退过来,截住孙女的话,和她交会一下眼神,说,“你怎么还不如我一个乡下婆子拎得清。咱们看完孙女婿就回去,别在这里给两个小的添乱。”      “什么孙女婿!”许敏啐一声,霍地站起来,“我不可能让我女儿嫁给一个残废!”      “他不是残废!”文霏喊出这两个字眼,心里牵痛。      “我当时就是太心软了,你这些年才会受那么多罪,”许敏拽着她的手腕,道,“你跟我回去,我不可能让她另一个儿子毁掉你下半辈子。”      “你松手!我不回去!”文霏突然感到手腕一松,跌坐在沙发上。      “对了,你的身份证,还有前阵子给你的户口本在哪?”      许敏过去翻她的包,文霏过去抢,拉扯扭打中,茶几都被推移,发出刮耳的摩擦声,茶杯也被扫落到地上,碎瓷片溅飞到文老太太的布鞋边。      突然,卧室门里传出一声钝钝的响雷。      文霏不再争抢,咬牙剐了母亲一眼,过去推门一看,康南铭半截身子坠在地上,腿还躺在空调被里,以前高大的一个人,此时犹似折成两半的树枝。      她疾步,眼里只有他,抄在咯吱窝下,吃力的抬起,许敏过来,扶着门框看,捂嘴摇头,泪珠落在手背上。      文老太太也过来了,趁她出神,猛地抽出她手里的证件,进屋。      康南铭躺正,想起上次见面,不愿如今这副惨兮兮的可怜相落在老人眼里,然而只能悻悻垂头。      “我回去就好好说一顿许敏,”文老太太拍拍他的肩膀,“她的话你别放心上。”      “奶奶,我,”康南铭仰头,忽而言语铮铮,“我会站起来的。”      “你能这么说,我就放心了。”文老太太将户口本放到被子上,“这些啊,我交给你,你千万要收好。”      “你老糊涂了,怎么能把这些给他!”许敏忽然冲进来,要抢。      “你给我闭嘴!”文老太太蓦地转身喝道,“我看你才是糊涂了!你告诉我,当年如果我们东子出事了,你还嫁不嫁!”      “我,”许敏支支吾吾,撇过头去说,“那不一样!”      “哪里不一样了,你倒是说说,你不是最能说的吗?”      “他已经,”许敏纠结的皱眉,不忍当面说刺激他的话,“我这就打电话给文东,让他来管!”      “我敲定的事情,他来管?”文老太太冷笑,朝她的手机抬抬下巴,“你打啊,我倒要看看东子敢不敢管他老娘!”      “当年云舸出事,现在又——凭什么人家女婿都好端端的,到了我这儿就,”许敏突然就地坐下,顾不上失态,捂脸哭,“妈,要是你有个女儿要把后半生搭进去,你会由她去吗?”      她坐在地上垂头散发,撒泼一样哭嚷,文霏有些后悔之前和她置气,默然垂头,见康南铭的手指甲,正掐着那暗红色的户口本。      “人都有命。”文老太太听罢,也横下两条泪痕,叹道,“你也别掺和了,有些事情,让他们自己拿主意吧。”      “你妈妈是有头有脸的人物,当年也是有摇柄电话的人家。嫁给我儿子头几年,你还不是在村里教书,难道后悔过吗?”      “妈,你别再说了。”许敏坐在地上,抱膝掩面,抽泣道。      “你看看这孩子。”文老太太忽然俯身,拧了拧康南铭的面颊,和蔼的笑,“长得那么俊,也不愁钱,还因为心疼我孙女不演戏了,要不是出了这个事情,我还觉得咱们霏丫头高攀人家呢。”      “奶奶,我知道你对我好,可你别这样说。”康南铭哽咽道。      “对你好的可不是我,是我孙女。”文老太太又道,“上次你们离开的时候,我就说下次见面,是来参加你们的婚礼。”      “喏,石膏拆了就去登记吧。”她直起身子,细长黑发卡别着的耳后短发,晃了几下,“不过婚礼就别办了,奶奶可不想看见,你坐在轮椅上掀开霏丫头的头纱,等你站起来之后,我们再好好的补办一场。”      说罢,文老太太忽然探过手,勾起小拇指,笑眯眯道:      “来,和奶奶拉个勾。”      康南铭看着横过来的手,老人的小指很干燥,皱纹边缘起了白屑。许敏被文霏扶起来,见到这一幕,掏出手帕子捂脸,不再阻挠,躲在女儿臂弯啜泣。      他缓缓伸出手,文老太太呆视着他年轻的小拇指,不禁哑了嗓子:      “霏丫头小时候,我找人给她看过相,那人说她肩膀平,鼻子也生得好,是个有婚姻福的人。”      “所以你别担心,肯定会站起来的。”       ☆、丹凤眼   厚呢子窗帘被拉开。      康南铭坐在轮椅上,在一旁看着文霏掀开之前由自己覆盖上去的白布,颗粒状浮尘在阳光中扬起,茶几,沙发,黑蛋壳椅,一件件家具重见光明。      从宠物店接回来的芥末,正蜷伏在康南铭的腿上,死死瞪着轮椅的扶手,抗拒着已经发生的一切。      “芥末!别抓了!”文霏突然把手中的白布一扔,抱起它,爪子指甲牵起长长的线。      康南铭低头一看,裤子被勾出一条缝,然而他是不会感觉到的。      “不用去医院,没伤到里头。”文霏发现他在愣神,转念一想,说,“它一定是饿了,我去给它弄午饭。”      语毕,她拎了购物袋一头扎进厨房,绑好围裙,双臂不由得撑着流理台边沿,呜咽。康南铭摇着轮椅,却折到黑色蛋壳椅边停下,落地窗外芦苇飘荡。      隔了一会儿,文霏端了排骨出来,躬身将碗搁在地上,芥末用爪子挑拣着,咬了一根肉最多的在嘴里,往大门飞奔。      “它是去河边。”康南铭见状,对她说,“寿司埋在那里。”      文霏怔怔望着虚掩的门,鞋柜前的垫子爬上一方金色阳光,喃喃自语:      “那我以后每次都准备双份的量。”      几根伶仃碎发,狼狈的乱在额前,搓着围裙的手红通通的,康南铭的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一条长长的T台。      “你也出去透透气吧,我不急着吃饭。”他忽又想起什么,垂首,声音也低下去,“我以后怕是不能再陪你遛狗了。”      说罢,康南铭抬头,只望到她腰后围裙系带的蝴蝶结——坐在轮椅上,恰好的高度。      *****      河岸,芥末把骨头放在一块鼓起的土包上,躺在一边惬意的晒太阳,文霏遥遥望见,没有去打扰。      烈日当头,河面流动着的粼粼波光,被木桥截成两段。她的视线,沿着不刺眼的木桥,落在对面——不管如何,胡医生他们都应该知道现在的情况。      越走近那栋楼房,步子越虚浮,天气太热,脚下的土地似乎都被烤软了。忽然间,她依稀听到吵嚷,细细听了一下,拔腿奔过去,拨开围拢在院门口的几个路人,赫然看见,穿着黑纱裙的梅凤亭跪在门廊中。      “我过几天又要出国了,求求你有空去看看他。”泪如雨下,她低声下气的央求,“我担心文霏一个人照顾不过来,而且有你们关心,他也许能恢复的快一些。”      梅瑾之背着手,冷哼一声,斜眼说:      “你不知道规矩,那好,我现在教你。”      “家里死了人,一个月之内不能去拜访客人,你赶紧给我滚,别把晦气带到我家。”      说罢,老人扭身,颤抖的眼皮一合,老泪顺着法令纹的凹陷轮廓流下。梅凤亭爬过来,狠狠抱住他的腿:      “爸爸,几十年过去了,康震也已经死了。那是你唯一的外孙,也是我唯一的孩子,你去安慰一下就那么难吗?”      “你瞧瞧这些街坊邻居,谁不知道我梅瑾之无儿无女,哪来的外孙?”他抽回腿,微微颔首,懊丧的剁着拐杖,“康南铭就不应该出生,要不是你当年任意妄为,康震和那个妹妹老早就结婚了,哪会像现在这么惨!”      “爸爸,死者为大,你别这么说他。我知道你没那么狠心,只是觉得愧对顾家,”梅凤亭痛苦摇头,说出积在心里多年的话,“我当时偷的只是盒子,顾文军发现后不仅没阻止我,还把钥匙给我,因为那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活不长了。”      轻下去的声音越来越虚,似委屈,似狡辩,似推脱,但终归事实。梅瑾之闻言,乍然转身,胸口剧烈起伏。      “你告诉我,什么是偷?不属于你的东西被你拿走了,就是偷!”他错愕,忽然暴喝,扭曲了一张老脸,“文军都那样做了,你还能心安理得的走,你真不是个东西!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!”      “瑾之,别动气。”一直躲在屋里的胡杏洲赶紧出来,对地上的梅凤亭说,“你赶紧走吧,以后别回来了。”      她一面咳嗽着,一面把老伴推进屋。大门砰的一声阖上,梅凤亭仰着脖子,看着紧闭的门,无力的锤着地面——几十年里的这些人,谁都没有错,然而糅杂在一起,到了如今,怎么也对不了。      看热闹的人已经窃窃私语着走远,文霏从阳光下走入门廊的阴暗处,弯腰把她搀起来。      “我没事。”梅凤亭见是她,收拾好表情,起身,拂下她的手,道,“你把他一个人留在家,不要紧吧?”      “他又不是小孩子了。”文霏顿了顿,问,“你不留下来吗?”      “不了,过几天的航班。”梅凤亭苦苦一笑,“我没法面对他,估计他也不乐意见到我。”      文霏默然不语,半晌后,跟着她往外走。      “康震的事情已经办好了,具体位置我会发给你,清明冬至,你们要是有空,也可以去看看。”梅凤亭在院门口停下,瞭望天际,怅然一笑,“康震变成灰了,才能跟我走。”      “梅阿姨,他,”文霏支支吾吾,道,“他让我和你说一声对不起,如果他没有听姑姑的话,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。”      “我不怪他,要怪也只能怪老天爷作弄人了。”梅凤亭抿抿唇,歉然说,“当时我让康震别去救他,你们肯定觉得我太无情了。”      文霏闻言,眼神变得复杂——康南铭视作亲生母亲的人,要他死,而他真正的亲生母亲,不要救他。      “你以后会明白的。”梅凤亭声音一沉,“我也爱他,然而无论如何,都是康震更重要一些。”      *****      窗外起了蝉声,碧空如洗,画上几条细长的飞机云,轮椅上的康南铭知道,母亲过几天就要离开了。      然后他朝鞋柜看去,房门紧闭着——文霏中午出去后就没有回来,但是他明白,她不会离开。      康南铭凝视左腿,仇视着一块粘连在自己身体上的尸块。然而他主演的动作电影,如今还会在电视上播放。路上的百货楼,还悬挂着文霏代言的产品的巨幅海报。      他现在也许是她的累赘。      在心里默念着句话的时候,还是忍不住加个疑问的语气——康南铭不愿意承认这些的。双手捧着额头,他突然看见地砖上亮起一抹夕阳的光,房门被推开一条缝。      进来一阵聒噪的鸟鸣。      “回家咯,回家咯。”      鹦鹉的声音越来越响,康南铭不觉呆了呆,回过神来的时候,文霏已把鸟架子搁在轮椅边的地上。      “我想养一只鹦鹉,所以去逛花鸟市场了。”      文霏蹲下身,叠起双臂,摆在他的膝盖上,仰头笑。康南铭撇过头去,双唇抖索着。      “以后啊,我帮你遛狗,可你也不能闲着。”文霏探手,搔搔鹦鹉的脖子,说,“这是灰鹦鹉,最聪明了,但是也最怕寂寞,你得给我用心养。”      “文霏,”他望着那张黑色蛋壳椅子,喉结动了动,“伤到的是神经,我万一,万一真的一辈子都站不起来怎么办?”      她拿脸蹭蹭他的膝盖,说:      “那也得我陪你走完一辈子才能知道答案啊。”      鸟架子上的灰鹦鹉扑腾着,灰色朵状绒毛,像是天上鳞片状的云,细嗓子喊的不停:      “走完一辈子!走完一辈子!走完一辈子!”      康南铭扭过脖子,抬起膝盖上的小臂,文霏站起来,他猛的抱住她的腰,脸贴在她温温的身体上,定声说:      “明天我就去医院复健。”      *****      有人说,真正的丹凤眼极少,万里挑一都不为过。      晨光熹微,广场上只有几个穿着白绸灯笼裤的老人在打太极拳,其中一个就长着丹凤眼,他是陈仰文。      和缓的音乐,柔中带刚的动作,广场上突然冲过来一辆红色敞篷跑车,杂声一片。老人们定力很好,仍旧稳稳打拳。      翁子临上身是一件黑色T恤,跨下车的脚穿着黑色板鞋,瞅一眼他们,默默走到绿漆长椅边,跷腿坐下,闲闲的闻着大陆的露水气息,欣赏着免费的传统太极拳的表演。      他的焦点,从头到尾,只聚在一人身上。      没过多久,晨练结束了,陈仰文和几个好友约好明早继续之后,打开随身的水杯,咕噜咕噜喝了几口。翁子临见状,撑着膝盖起身,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兜里,似笑非笑着走过去。      “陈导演,你好。”他掏出名片,递给他,“我是翁子临,有件事想和您谈谈。”      陈仰文有老花眼,伸着手臂,将名片拿得远一些,眯眼看:      “Information Tower,首席——”      “我准备投资拍一部电影,”翁子临打断他的默念,急着道出目的,“想请您执导。”      “翁总另请高明吧,我已经不再拍电影了。”      他犹豫一下,把名片递还给他,刚侧身,正欲离开,背后的青年忽然换了口气。      “陈导演,我的姑姑是翁女士,”翁子临眼眸一沉,一字一顿道,“翁盈盈女士。”      老人浑身一抖,僵硬的回过头,皱眉打量,眼里渐渐由疑惑转为惊恐。翁子临也长着一双丹凤眼——陈仰文年轻时,在国外留下的一双丹凤眼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戳手指求评论 真的很想知道你看到现在有什么感受...... ☆、最初   六七月交接的日子,夏天已经熟透了。      这天,叶湄第一次到康南铭家,空调打得很低,她踏着拖鞋进来,不禁双臂环胸搓了搓,一面走,细细的脖子一面转动,环视着。      目光所及的白墙上,离地一米的位置,都安上乳白色钢塑栏杆,泛着亮润冰冷的光泽。电视机旁挂着一个鸟架子,灰色鹦鹉垂头小憩。      “石膏已经拆了,右腿还是好的,他在家里用拐杖,出门不方便才坐轮椅。”文霏发现她在看什么,解释着,“我不放心他,家里就装了这个。”      口吻这样平常,叶湄撇过头,泛红的狐狸眼眨了眨,按捺下酸意。      “这么大的事情,你居然这么多天后才告诉我。”她吸了吸鼻子,幽幽感叹,“我没想到顾云舸和南铭居然是——怪不得你们之前那么纠结。”      她一想到事故的来龙去脉,惘然摇头:      “我一直都知道他和姑姑最亲,可是见面没几天就——而且现在这样都是她害得。”      文霏揽过叶湄的手臂,一起上楼。      “等会儿在他面前,你就别提这些了。”她思量一会儿,刺探,“周豫前几天也来看过了。”      “我不知道,他没联系我。”淡然笑意有失落。      “他第二天就走了。”文霏后悔失言,急慌慌的补充道,“急着回去联系国外的专家,看看能不能帮到南铭,他人脉广。”      “你这么紧张做什么,我又没事。”      叶湄故作轻松的笑,实际上却将昭然若揭的心事彻底暴露,她见楼上只有一间房紧闭着门,问:      “他在休息?”      “还在午睡,最近太累了。刚开始复健连着好几天没休息。”文霏说,“我劝他别那么急,你也知道他固执,根本会听我的。”      “他哪里是固执,”叶湄叹息的笑,“是太要强了,你也知道他以前如何,现在这幅窝囊样他应该一天都忍不了。”      文霏默然不语——叶湄还没见到,已经能够想象。两人默默立在门外等他醒来,叶湄瞅她一眼:      “那你现在每天都在家里干些什么?”      “上午遛狗做饭,下午送他去医院,来回一趟四个小时,一个人在家也没事,我索性就留在医院等他。”      “以后别这样了。”叶湄望一眼房门,轻声说,“你天天围着他一个人转,生活内容都是他,相当于无形中施压,不利于恢复。”      “我也明白。”文霏低低地说,“可是我现在真的也找不到事情做。”      上次真人秀的事故一出,日程就一直空白,即使有工作机会,她也没那个心情与时间。      叶湄摸着下巴替她想,忽然挑眉说:“要不你在家弄弄设计吧?模特不是很多都转行当设计师吗?鞋子,包,时装,有的还开创品牌当老板了。”      文霏一怔,不一会儿就笑了笑:      “你还真是外行人说得轻巧,你知道那有多难吗?”      “我当然知道了,好多设计师为了灵感变成烟鬼酒鬼。”叶湄白她一眼,道,“可你不同啊,高端时尚圈摸爬滚打那么多年的人。”      “而且又不是非得让你做出成绩来,主要是让你别在家跟个家庭主妇一样,让他看了心里对你有愧。”      文霏忽然沉声:      “你知道我大学是什么专业吗?就是服装设计。云舸说我实在是没天赋,所以才会那么希望我去当模特。”      虽这样说,但眼里明明有不甘。      “你那条件不去当模特绝对是时尚圈的损失。”叶湄调侃,忽然话锋急转:“对了,你模特当得好好的,去年为什么要突然放弃?”      文霏没料到她这么问,讶异的看她一眼,抱了胳膊说:      “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做模特,都是云舸鼓励我去的。后来再回去,也是因为那是他的遗愿。”      坐在化妆间里,遵循着别人的意愿,在造型师的摆弄下,最终变成自己认不出的模样——表达设计师的理念与想法。      行走的衣架子,是百变的,但同时也不需要模特有自己的灵魂。文霏承认,她在模特生涯中得到了乐趣,但终归不是她最渴盼的。      “至于为什么要回来,”文霏皱了皱眉,道,“你也知道模特行业换血很快,我已经不可能再有突破的空间了,所以见好就收。”      “我还以为你喜欢演电影。”      “那都是经纪人的主意。”文霏呆呆的说,“其实我当时也很意气用事,一直迷茫,不知道回来能干什么。”      “看来你如果不和他谈了恋爱,恐怕——”      叶湄的打趣还没说完,卧室里一声炸响,接着就是金属相互敲击的清脆声。文霏赶忙过去,门一开,康南铭摔在地上,翻掉的轮椅,车轮转得像风车,不锈钢拐杖歪歪斜斜,横在一旁。      叶湄没有丝毫心理准备,下意识想撇过头,但突然这种举措惊觉会伤到康南铭,于是逼着自己正视。      文霏先是把他扶起来,将拐杖服帖的搁稳在他腋下,两人相视一笑——他依旧还是原来的高个子。      叶湄立在门框里,没有上前帮忙,等她摆正轮椅,若无其事的笑说:      “听说你们已经登记了,我来道喜。”      虽然有空调,但刚才费力的动作还是让文霏的额上起了薄汗,她立在原地,抬手抹抹,康南铭笨拙的拄拐,走向房门,摇晃着,也摇晃了叶湄视野中的阳光。      她瞥见卧室墙上也有乳白色塑胶栏杆,一阵心酸,从包里掏出一个红包,才发现康南铭拄着拐,伸不出接,红色信封在半空中抖索。      “怎么,舍不得啊。”康南铭笑了笑,说:“放我手里吧。”      “呐,等你们下次办婚礼的时候,可不准再向我要了啊。”      叶湄知道一切因果后,一直都以为康南铭会变得敏感忧郁,见到他这样,明明心里庆幸,却不知怎的突然哽咽:      “我先回去了,晚上还有通告。”门框中的她退了一步,抬臂做了个拒绝的手势,“别送了。”      叶湄凝视着逆光中的两张脸,不知道,他们经历了多少煎熬才会有现在的平和目光。      *****      梅凤亭临走前联系好了高档医院,复健室也是单人的,不用担心媒体会挖到消息——虽然康南铭不久前已经退出了娱乐圈。      他在复健的时候,文霏就站在外头的走廊踱步,偶尔悄悄瞥几眼里头的状况,有时也会去找医生咨询性质的聊几句。      炎炎夏日的下午,困倦疲乏,整个人都提不起劲,时间很快就过去。      每天都是同样的项目,医生那些让人充满希望的话,重复多了,不免让人觉得那是谎言。      康南铭没有露出泄气的样子,但文霏知道他心里肯定失落,晚上替他按摩的时候,总是安慰——坚持并不是没有意义的,至少不会恶化下去,总有一天会站起来。      酷暑无阻,一个三伏天。      大气层像是一个玻璃罩子,阳光在里头反射不停,空气中像是有一层滚烫的淡金色的雾,文霏推着轮椅,到了车边,他突然按住车轮,昂昂下巴,说:      “等会儿再上车,我们去那里。”      文霏拢着双手,搭在额头前,这才看清他话中所指,是路边一排年久洋楼中的一座。      “去那里干什么?”      “我买的房子。”他答。      “你不会走火入魔了吧,为了复健还要住到医院边上?”      康南铭笑了笑,说:      “听我的,去看看。”      文霏推他过去,康南铭掏出钥匙,锁孔和他一般高。房门吱呀一声开了,文霏扬了扬手,发觉没有想象当中的那股子陈年霉味。      从曝晒的阳光中陡然换到黯森森的旧屋,等她的眼睛适应过来之后,惊讶得双唇微张,不由自主的走进去,原地转圈,仰脖子看。      一张很大的白色工作台,伸开双臂都够不着两端,上面摆着软皮尺,白纸,铅笔,水性笔,针线,熨斗等等物品。人体模特立在一旁,后头泡沫板墙,斜斜的阳光打在上面,刺眼的光芒是因为上面按着几颗铝材图钉。      “这是,”文霏回头,有些激动,“工作室?你找人布置的?”      “我在医院复健,”康南铭缓缓点头,说,“要整整一个下午,你就到这里来做事,累了也可以休息一下。”      “楼上还是卧室,等你有设计成品了,再用来陈列服装。”      “那天我和叶湄说的话,原来你在房里都听到了。”文霏有些忧愁的瞧他,道,“因为我提到云舸了?”      “不是。”康南铭一惊,她居然以为自己还在介怀,说,“我听到你和叶湄聊起不做模特的原因才好奇。”      “这房子你还是退了吧。”      “为什么?”      文霏的目光还黏在泡沫板墙上,叹息道:      “我当不了设计师。”      “因为我哥哥说你不行?”他说的轻松又生硬,但心里早已坦然接受顾云舸的所有身份。      “也不全是,我只是觉得。”文霏顿了顿,说,“云舸当年是系里公认最具天赋的学生,然而他的作品连翁姨都看不上,更何况我这种天资平平的。”      “你有什么素材照片,面料,就钉在泡沫板墙上,喝喝咖啡发发呆,灵感总会有的。”      “南铭,”她无奈笑说,“真没你想得那么简单,不行就是不行。”      “看来你也没你口中说的那么喜欢设计这行。”      “你不懂。”      “我是这么理解你的想法的,”康南铭敛眉,语气重了,“不能成为顶尖的名设计师,不能把设计作品卖个好价钱,所以就干脆放弃,一辈子都别碰,省得浪费时间在终究徒劳的事情上。”      “我,”她被这话噎住了,半晌才道,“成功不了的事情,为什么还要坚持。”      “能有出色的作品是很好,但是没有的话,在坚持的过程中,看到自己在一点点进步,难道不会感到快乐吗?”康南铭温柔的望着她,“即使到了最后还是失败,但一直都在追寻理想,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充实又幸福的。”      滔滔不绝的一段话落下,文霏站在白色工作台前,抚摩冰凉的工作台,发怔着,迟迟没有离开。      轮椅上的康南铭陪她一起静默,不知过了多久,响起的声音中有一丝兴奋。      “我已经很久没有画草图和打版了。”文霏不觉俏生生的扬起嘴角,“大学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。”      康南铭见她拿起软皮尺挂在脖间,脸上是沉浸其中的神情,欣慰的粲然一笑,似乎比站起来还要开心。      “走台步、拍硬照的能力也不是与生俱来的,你不喜欢做模特,都能通过努力有今天的成绩。”      他目光柔柔的望着她,磁性声音在空旷的洋楼里回荡:      “那么你喜欢的事情,一定只会更成功。”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很抱歉,我最近很不勤奋(三鞠躬,我会努力变勤奋的 ☆、Adeline   抻直手臂,握上两边的栏杆,紧咬的牙齿在发颤,抬起右脚,双手松开的那一瞬间,康南铭轰然跌了下去。      右腿能感受到垫子的柔软,然而看上去并无差异的左腿,却羽毛似的虚弱无力。      是不是千篇一律的日子都过得特别快——当康南铭摁亮手机屏幕,才发觉复健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五十天。      通话记录中只有文霏的名字频繁出现,康南铭坐在垫子上,点开手机相册——照片背景是纽约的一家疗养院,朱秀芳坐在轮椅上,他和文霏立在两边。      康南铭默默凝视好久,脖子上的汗水终于淌干了,抬头望着前方的轮椅——不可挽回的后半生无处遁形。      每天坚持来这里复健,然而没有丝毫起色,倒是他一天天习惯了轮椅和拐杖。虽然抗拒着但也无法控制——逐渐适应现在的状态,原本对文霏的罪恶感与愧疚感在一点点消失。      康南铭也开始厌倦每天赶到医院——并不是那么方便,最重要的是,他不想一次次承受希望的落空。      他也知道急不得,而且比起很多人,他的付出太微不足道了。但为什么要等待一个没有曙光的清晨——神经损伤这种情况,如果可逆那也是因为奇迹。      虽然最初的期待已经殆尽,但是康南铭仍旧会坚持每天来复健——这样文霏去那间工作室才不会自疚。      那天起,文霏开始改变。她说话的音调变高了,端菜上桌时偶尔还会哼着小曲,起床洗漱时,摆动牙刷的频率也欢快了。      甚至深夜的床上,她坐在康南铭身上前后扭动腰部时候的表情,开始出现以前在他身下沉醉享受的绯色。      康南铭察觉到这些,才惊骇的后知后觉——这场变故带给她多大的伤害。      他万分庆幸当时决意布置工作室,因为文霏的身上重新有了朝气。      她会皱眉咬着铅笔构思草图,会为了寻找合适的面料主动出门,不再顾忌留康南铭一人在家,会在工作室忘我投入的设计裁剪,时常天色暗了才去医院接他。      文霏每次发现自己忽视了康南铭,总会双手合十,撒娇似的道歉。她不明白康南铭不怪她的真正理由——他终于没有彻底剥夺她的生活。      有一天,康南铭再次回到那幢楼房。      白色工作台上的铅笔短了,泡沫板墙上钉满了照片,空隙中也都是图钉留下的孔,弃用的几捆布料堆在角落。      康南铭摇着手轮,忽然间不能前进,探着身子向下看,轮椅车轮的金属辐条上缠绕着一团彩色丝线。      不远处的文霏正雀跃的把人体模特上的白布掀开,兴奋的唤了他一声,满脸期待望着他。      然而康南铭眼中的焦点,全落在她身上。      用铅笔盘发,头箍将碎发推后,露出光洁的的额头,薄荷绿的短袖长裤和脸上的笑一样清新干净,屋内有些阴凉,身上披着一件薄针织衫,两只袖子打了个结,垂在胸前。      康南铭觉得,这一刻的她有着前所未有的生机——就像晨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,天空中自由的风。      “很好看。”他稍许停顿,又补充道,“我早就说过,你一定可以。”      她得到夸赞,舒了一口气,骄傲的笑着,没有注意到他不经间垂首,盯着懒洋洋的腿。其实康南铭已经可以依靠拐杖站立行走,但宁可坐在轮椅上。      他不想以那种方式站在她身边——没有改变的身高,还是能以相同的角度看到她低垂的长睫毛,然而一拥抱她,康南铭就会跌落在原地,像是金箍棒打得白骨精变回原形瘫在地上。      他望着文霏的笑容浸染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里,第一次觉得,她的笑容那样遥远。      *****      绣着仙鹤的白色丝绸礼服,是单肩带设计,锁骨处的肩带用珍珠纽扣衔接。文霏亲自设计打版以及剪裁制作,只有刺绣是由叶湄找来的专业绣工完成。      “大学生电影节我就穿这个去了。”叶湄小心翼翼的摸着仙鹤刺绣图案,对她说,“要是上了娱乐新闻反响不错,我还能给你宣传宣传,你以后的品牌代言人也得定我。”      “少给我戴高帽子。”文霏解下手腕上的针扎,道,“Fiona品牌没有借你礼服吗?我这种自娱自乐的作品上不了台面的。”      “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,你难道不相信我的眼光?”叶湄低头瞧一眼锁骨,道,“而且大学生电影节也没那么隆重。”      “你千万别为了我得罪品牌方,以后借礼服都不方便了。”      “真是自作多情,实话跟你说了吧,电影节我要带这条铂金项链去。”叶湄拎起仙鹤礼服,在身上比了比,莞尔一笑,“你不觉得特别搭吗?这条项链找不到可以用来配的高定礼服。”      “周豫,”文霏意识到失言,急忙捂嘴,一会儿才小心地问,“新男友送的?”      “我现在处于难得的空窗期,要不你给我介绍个?”叶湄像是没听见那个名字,若无其事的说,“小雅寄来的,她用毕业后的第一份薪水给我买的。”      “谁?”文霏叉腰,皱眉想了想,“你当年资助的那个学生?她都大学毕业了?”      “她应该是那些孩子里面最年长的。”叶湄笑了笑,有些骄傲的说,“也是最有出息的,现在是英语老师。”      “又比我们小不了多少,孩子孩子的,别把自己叫老了。”文霏笑道。      “哎,我跟你说,她还真越长越年轻了,我看她发给我的照片,脸圆圆的,像个初中生。”叶湄摸着项链,噗嗤一笑道,“真不知道站在讲台上镇不镇得住学生。”      文霏默默看着她,不知怎的心底升起一股莫名哀伤,低声道:      “如果你走红毯时戴着这条项链,她在电视上看到一定很高兴。”      *****      从叶湄那里得知康南铭如今的消息,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。然而陈仰文还是时常睡不安稳,早上打太极的时候,偶尔也会出神,熟悉的招式刹那间全给忘了。      周末下午,他在河边钓鱼,目光黏上对岸的几个青年——不知什么时候,他不由自主的关注这些高个子,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。      鱼竿晃动好几次,陈仰文都因为愣神错过了时机。      夕阳西照的时候,仍旧没有收获,他盖上车子的后备箱,正准备回家,马路上响起一阵嚣张的杂音,那辆红色敞篷跑车再次出现。      “你好,我们又见面了。”翁子临下车过来,笑容阴恻恻。      “别白费力气了,我不可能接的。”      “为什么?”他微微俯身,问。      “以白人模特的人生经历为主线的电影,你非得找一个中国人来演,简直是在儿戏。”陈仰文抬眼看他,责声道,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是为了洗钱。”      “你是我什么人,凭什么管我。”翁子临敛眉,说,“别把我想的那么不堪。”      “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?”陈仰文忽然软了声音道,“我都退一步了,和你说的很明白,只要你换个剧本我就接。”      “剧本没有商量的余地。”翁子临暗思——只有adeline的传记电影才有希望。      “实在不行,你请个外国人来演。”      “主演也不能换。”      “你这是胡闹,把拍电影当成过家家!”陈仰文愤然道,“简直是在侮辱我们这个行业。”      “就这个剧本,这个主演,不能变。”他语气飘然,眼神却是要挟。      “我就弄不明白了,文霏根本毫无演技,而且形象也很负面,”陈仰文抹抹额头,道,“你要是为了契合角色非得找超模来演,也可以考虑别的人选,有些转型成功的超模演戏还是能看的。”      说话间,他忽然怔住了,惊诧又恐惧。      “千万别告诉我,你弄这个片子是为了她?”      知子莫若父。翁子临不当一回事儿的耸耸肩,点头。      “人家都结婚了。”陈仰文喝道。      “这方面谁都有资格教训我,除了你。”      “我不想和你耍嘴皮子。”陈仰文清了清嗓子,说,“南铭和她好不容易在一起,你别去瞎折腾。”      “叫得真亲,哦,我忘了,陈导很欣赏他,和他关系一直不错。”翁子临拍拍手,眼眸冷冷,“浪子回头金不换,是不容易啊,绯闻可以出书的人终于成家了。”      陈仰文深深看了他一眼,叹息道:      “南铭出车祸了,废了一条腿。人家姑娘不离不弃的,插足别人婚姻这种缺德事我是绝对不允许你去做!”      见到翁子临惊诧,复又窃喜一笑,陈仰文忙抽了自己一个嘴巴,懊悔一时疏忽说错话了。      “我好感动,陈导这样掏心掏肺的管教我。”翁子临丹凤眼一沉,声音也沉下去,“我最后问你一次,电影你接不接?”      陈仰文不答,闭着眼睛,摇头摆手。      “是吗?那我只好登门拜访和陈太太叙叙旧,让她来劝你了。”翁子临顿了顿,又道,“我听说你之所以退圈,就是因为太太担心你的身体,你们感情这么好,她说的话你一定听。”      “你!”陈仰文气得睁圆了一双丹凤眼,颤巍巍指着他,隔了半晌,颓然垂下手,道,“我接!你别去找程静。”      一张王牌扳回残局,然而翁子临目的达成的笑容却有些落寞——几十年过去了,他的父亲还是那么害怕承认他的存在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马蹄莲   下午茶时间,咖啡馆。      穿着黑围裙的白人侍者,端着不同的甜点,已经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,沿窗的那桌客人还是没有喝一口咖啡,拉花图案已经散开。      吴颂低头看书,随着情节起伏,渐渐捏紧手里的枫叶标本书签。周豫坐在对面,望着圆桌中央透明玻璃花瓶发怔。      纤细的嫩绿色花茎,波浪似的白花瓣很优雅,听说它象征忠贞不渝。      他联想到一个人,鬼使神差般的想摸摸,却被对面的人打掉伸出的手。      “这是马蹄莲。”吴颂将枫叶书签夹好,合上书说,“你别碰它,花粉吃进去要中毒。”      周豫不说话,喝咖啡,视线越过杯沿落在书本封面上,隔一会儿放下空了的马克杯,起身说:      “走吧。”      “才几点,”吴颂抬腕看了看表,又翻开书,“你先坐下,我没几页就看完了。”      周豫只好解开刚扣上的袖扣,坐下等她。      父亲同事吴叔叔的女儿,他曾经的未婚妻。周豫始终想不通,她是怎么被父母劝服——接受一个曾让自己颜面扫地的人。      周豫最近才知道吴颂也会静心看书,直到看到“方岚君著”的字样才恍然大悟——这是为讨好未来婆婆所做的功课。      光线晃了晃,一个拎着大大小小购物袋的女人,在外头敲玻璃窗,吴颂正专注看书,吓得抚着胸脯,等吴颂定了定神,她已经进来了。      “好巧。”她将购物袋直接放在地上,又说,“周医生也在啊。”      周豫点头打招呼,探出手才发现咖啡杯已经空了,只好顺势拿起一边的手机装有事做。      “我们等会儿和方阿姨吃晚饭。”吴颂喜滋滋的说。      “方阿姨那是我们叫叫的,你怎么还不改口?”      “还早。”周豫脱口而出,觉得不妥又不想补救,便刷着手机不做声。      她看着低眉顺眼的吴颂,压在心头的气终于喷出来,忍不住指着周豫鼻子骂。      “也就是吴颂,搁别人身上哪有这么好讲话。你拽什么拽啊,要不是她在吴叔叔面前替周友松求情,就你爸那点破事,”      “你别说了。”吴颂飞快站起来,朝她嘴里塞一个蛋糕,又挤出歉然的笑容看向周豫,谁料他也腾地站起来,紧皱眉头,握着手机,琥珀色的眼里流动着惊骇的情绪。      “怎么了?”      吴颂推开朋友,凑过去一看,只一眼,便像是看到了什么赃物,吓得脖子往后一缩。      “什么东西大惊小怪的?”她已经把蛋糕吞下去,往手机屏幕一瞟,不以为然的吧唧嘴说,“这个新闻已经好几天了。”      “她是谁?主持人吗?”吴颂只记得照片上是金灿灿的颁奖台。      “大陆的女演员,可骚了。”她细着嗓子说,“刚爆出来的时候我看到没打马赛克的照片,那个胸简直跟个白桃子一样,乳晕颜色大小都不错。”      周豫还在一旁立着,她却没感觉似的,吴颂扯扯她的袖子,很羞臊的表情,而她仍旧滔滔不绝:      “你有没有看《梦中镜》,叶湄演的舞女,那屁股,那腰,扭得叫一个,啧啧,怪不得那么多男的搞过她,不过好资源要大家分享嘛。”      周豫边扣袖扣边说,眼眸颤动,压抑着。      “你闭嘴。”      “呀,吴颂,你看看他。”她莫名来一股火,“怎么了,你也是叶湄的粉丝啊。以前吴颂找你看电影,你从来不去的。没想到你只不过看到一个照片,就成为大陆娱乐圈头号骚货的裙下之臣了。”      “好了好了,你快走吧。”吴颂不耐烦的推搡她。      周豫冷冷一笑,捏得骨节作响的拳头突然松开,拿起桌上另一个满满的马克杯,对准她的脸泼去。      “你把嘴洗洗干净。”      褐色液体淅淅沥沥的从她脸上滴下来。好多客人被声响惊动了,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,白人侍者也围过来,听不懂中文,只好拦着那个满身咖啡的女人。      周豫掸了掸衣服,微笑说:      “我不是叶湄的粉丝,我是她——”      他顿住了。      而一旁的吴颂,突然闻言扭头,见他眉头豁然开朗的舒展,不安的听他一字一顿道:      “我还没有追到她。”      “吴颂你还不信我,我早就说了周豫以前跟家里闹绝对是——”      她被越拉越远,脱下高跟鞋砸去,大声骂。      “叶湄和康南铭很熟,周豫你也就配捡康南铭用剩下的破鞋。哦,对了,你们是好朋友来着,有没有来一场三人party?”      周豫怒极,情急之中瞥见圆桌上的花瓶,抽出长长的花卉,走过去捏着她的下巴,右手把花朵揉成一团,塞进她的嘴里,说:      “以毒攻毒,兴许可以治治你嘴脏的毛病。”      她认出这是马蹄莲,顿时吓得蹲在地上抠喉咙,还呵斥着白人侍者,骂他们还不叫救护车。周豫的琥珀色眼眸冷冷扫她一眼,拎起公文包,头也不回的出去。      吴颂望着他从玻璃窗外的街道走过,此时突然有人来电话。      “我再也不要去他们家了。”吴颂噗的一声哭出来,听那头的母亲说完,哭道,“我比不过人家的,人家可是女明星。”      *****      “对不起,都是因为我。”      文霏坐在沙发上,双肘撑在膝盖,一手捂着脸,一手拿着手机,哑着嗓子说:“我应该仔细检查一遍的,我不知道我剪错了线头。”      “我又没怎样。”      北京的公寓里,叶湄立着,掌心中是两枚珍珠,“扣子我捡回来了,过几天带回去,你缝好再还给我。”      “缝什么缝,”声音有浓浓的哭腔,“我已经把工作室全清干净,再也不碰针线了。”      “怎么这么经不起事儿啊,我还没公开说这是你做的礼服,除了我没人知道你水平这么菜。”叶湄调侃了一会儿,复又着耐心劝道,“万事都有两面,现在网上都是新闻。你知道娱乐圈有一种黑红模式吗?越黑越红。”      文霏知道她如今是不需要炒作来博眼球的。      “叶湄,真的对不起。”她卷起面巾纸擦眼角,抽抽搭搭的说。      “我真的没怪你,我休息了。”      手机屏幕一熄灭,叶湄的肩膀刹那间塌下来,脸上的表情也垮下来,偏偏门铃响了,她趿拉拖鞋过去,扭了门把,斜斜伸出半个身子,看见熟悉的一双鞋,顷刻间骇然,然后心中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欣喜。      抬眼看到周豫的时候,她反射性的计算分开已有多少天。      “那件礼服呢?”重逢时的第一句话,周豫扶着门框说。      叶湄隐隐觉得自己让他丢人,却不由自主的引他进来,到了茶几边,她指指打开的纸盒子。      周豫拎起新闻中的那件礼服,翻来覆去专注的看,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枫叶胸针,仔仔细细的别上去,连接好肩带。      “这下不会再断了。你穿这件礼服挺好看的,比较典雅。”      叶湄不答,默默看着周豫把它叠好,刚在盒子里放平,手机响了。      “你等等,”他看一眼屏幕,接听后直接说,“sorry,that is not my house .”      简短一句,叶湄估计对方都来不及回复,就看见周豫挂了电话。      “谁啊?”      “看房的,我说,房子已经有女主人了。”周豫笑着站起来,拉起她垂在身侧的双手,柔声道,“走吧,我们回家。”      叶湄一怔,知道这句话的分量,无奈的闭眼说,      “你知道我不能生——”      嘴被他冰凉的手指点住。      “我可不希望你身材走形。”周豫觉得不能这样含糊过去,又诚恳的说,“我可以联系同学帮我们。如果实在不行那也是命。”      她一愣,被周豫紧紧抱住,听见他的喃喃自语:      “如果是你,我愿意认命。”      *****      一个上午,文霏溜完芥末回来,就看到陈仰文背着手,在门廊里等。      “陈导,你好。”她打了声招呼,便掏钥匙开门,微笑说,“下次你可以直接按门铃,他只是腿不方便,路还是能走的。”      陈仰文上回见到文霏,还是在金雀奖的红毯上,若不是一眼就对这个小辈有好感,也不会应付着刘明逊让场面不那么难堪。      她在开门,陈仰文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她一遍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      “南铭,陈导演来看你了。”她把芥末拴好,对着楼梯上喊。      “来看你了!来看你了!来看你了!”远处的灰鹦鹉在叫,声音很尖。      “他养的鹦鹉。”文霏对他解释道,“很聪明的。”      “我是来找你的,”陈仰文顿了顿,郑重的说,“康太太,我接下来的电影希望你来当女主角。”      “我?”文霏一听,惊疑得指指自己,接着连连摆手,“我不行的,陈导你知道,”      “我明白你在想什么,”陈仰文截住她的话,把剧本放在茶几上,说,“这是剧本,你看看,三天后给我答复。”      她诧异的弯腰拿剧本,陈仰文见康南铭还没出现,急声道:      “记住啊,三天。”      文霏还没来得及应一声,陈仰文已经疾步出去了,她垂眸一看剧本,脑里轰的一声,接着就一字不落的看下去,连康南铭到了身边都没发觉:      “陈导呢?”      “他已经回去了,说是来找我的,要我来演这部电影。”      两人并肩坐下,文霏接过他的拐杖,把剧本递给他,努努嘴。康南铭翻阅这熟悉又陌生的东西,不过几眼已经了解大概,其实她并不适合,这也必然不会是一部成功的片子。      然而他记起,文霏的枕头边一直放着一本旧FANSY杂志,封面就是Adeline。      “你接了吧。”康南铭拍拍她的膝盖,说。      “我演不来。”      “我可以教你,虽然我,”康南铭停顿一下,吞了口唾沫再说,“虽然我不能演戏了,但教教你还是够用的。”      文霏看着封面的几个加粗字母,有些被他说动了,却还是拒绝:      “算了,我去做饭了。”      康南铭看着她起身,扎好围裙进了厨房,接着就听到一阵哗哗水声,双眸黯然。      过了一会儿,他撑着拐杖,艰难上楼,到达书房已经满头大汗。轰然坐在椅子上,喘了会儿气,打开电脑。      鼠标滚动着,电脑屏幕上出现一则海滨城市交通事故的新闻标题。      康南铭心绪不宁,已经很久没有拨这个电话,听到对方肃然的一声喂,他说:      “霍磊,是我。”      “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帮忙。”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声名   秀场后台掌掴Cathy事件,片场殴打石瑶事件,曾一度将文霏推到舆论的刀尖边缘。网友扛着道德的旗帜讨伐般的谩骂,若扪心自问,谁都会在心底承认这种义愤填膺总归是掺杂了一些私人情绪。      作为超模,她获得了名,利,地位与婚姻。父母不过是高中老师,却因外表打破阶级成为上流人。      康南铭沦为残废,今日人尽皆知,原本那些暗搓搓的嫉妒终于消弭,取而代之的是可以大谈特谈的同情与赞扬。      一张网页,几个黑体字很醒目——娱乐圈最美太太。      三张配图,图一是某海滨城市盘山公路车祸的现场照片,图二是文霏微博界面晒出婚戒的截图,最后一张是狗仔偷拍——文霏连淡妆都没有化,穿着朴素的运动衫,推着轮椅上的康南铭在小区里散步。      几个数字下面画着粗粗的红线,车祸新闻发布日期为7月9日,而婚戒微博是7月12日,十分明显的暗示。      没有人还会嫉妒,丈夫是康南铭又如何,瘸子二字足以抹掉一切光环。      文霏在遛狗,看到手机上的推送新闻,心里一坠,但很快又恢复平静,手里牵着绳子,跟着白贵宾一步一步的走。      或许早料到会有这一天,康南铭虽然已经退出娱乐圈,但这种重磅新闻还是能卖个好价钱。文霏只是没想到,恶女的名声却是因为这样的契机逆转。      她翻着新闻下的评论,脚步一顿,手里的绳子随着白贵宾的跑远溜了下去,她双手捧着手机,阳光下眯着眼细看。      [要是不离婚估计下半辈子也只有女上的姿势了,为文霏点蜡30S。]      [推轮椅要弯着腰,晚上到了床上还不能休息,怪不得照片上腰又细了。]      [你们说康南铭受不受得了,以前多风光的一个人,会不会因此阳痿啊?]      [长期一个体位女神肯定很久没爽过了,哥不是吹牛b,身高一米九绝对hold住,女神到哥怀里来,哥保管你夜夜求艹哭。]      [文霏内衣代言高清照之雅蠛蝶PS系列.zip,点我上最赞,留邮箱发送请叫我雷锋。]      小区花园里的青草气突然变得让人恶心,她捂着嘴跑到树荫下,一手撑着树干,一手捶胸,早饭时吃进去的葡萄吐司,变成了酸臭的粘稠物涌出来,稀拉拉吐了一地。      比平时延长了一些时间,调整好表情才回家,忙活到中午,桌上摆好了简单的三菜一汤,康南铭摇着手轮到餐桌边。文霏坐在对面,怔怔的看着他坐在轮椅上,拿起筷子捧起碗,道:      “你最近在家里怎么不用拐杖了。”      他头也没抬的说:      “坐着更省力气。”      文霏静静看了他一会儿,本要拿筷子的手,颓然摆在桌上:      “下午我陪你去医院复健,你好久没去了。”      康南铭将筷子往餐盘上重重一放,烦躁的说:      “我不想去。”      “这才多久,我都没嫌烦你好意思放弃啊!”      “我巴不得你嫌烦。”      “我没有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文霏抿抿唇,开口有些艰难,“我知道你看了那些新闻心里不舒服,我们在家休息休息一阵子再去好不好?”      “下午陈导来接你去见编剧,你赶紧准备一下。”他冷不丁来了这样一句。      文霏一听,以为他因此心里落差才态度大变,正要开口,见对面的康南铭抬腕看了看表,侧头道:      “还有一个多小时,你记得等会儿穿浅色调的衣服,林编不喜欢太招摇的演员,更何况你还是个新人。”      “我不拍了,推掉。”她决然的说。      “我没有进项,违约金你自己付。”康南铭低头想了想,又补充道,“你别误会,我是希望你接那部戏的,我知道Adeline是你很钦佩的业内前辈。”      “所以我不能毁了她的传记电影,我不去。”      “你用心演,不会毁掉的。”他轻声劝。      “我是中国人。”      康南铭闻言,伸出手臂越过桌面,摸摸她的眉毛,倏忽间眼里泛着柔光:      “你这种比较欧化的长相,化化妆可以蒙混过去。”      “胡说八道。”文霏拉下他的手,摸摸自己的高眉骨,偏头笑。      “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。”康南铭露出温和的神情,道,“你现在不会被骂了,拍了电影以后,代言,综艺都可以接,要是演得好以后还会有新片约。我可以叫霍磊给你找个经纪人,如果他不忙,我也可以劝他带你。”      康南铭滔滔不绝的说着,没有发觉文霏的脸色已经变了几变。      “那天你心血来潮的要出去散步陪我遛狗,其实是,”她骤然站起来,想破口大骂,但看他矮矮的坐在轮椅上,又心绞得难受,叹息道,“你不必为了我这样。”      “你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。”康南铭异常平静,“你有没有关注过那些和你同期出道的模特,她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?”      “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些,你要我说几遍才懂。”文霏拧着一双眼,无奈的说。      客厅沉默一片,照进来的阳光仿佛也凝固了,落地窗旁的灰鹦鹉很有灵气,难得乖巧的缄默。末了,还是她气冲冲的妥协:      “那部片子我会去好好的拍,经纪人什么的也随你安排。”      康南铭听罢,一言不发,摇着轮椅去喂鹦鹉,文霏对着他背影,双唇开合,欲言又止,突然无力一笑,都遂了他的意吧,他能安心就好。      *****      老公寓的茶色玻璃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润,蒙姿翘着腿,斜斜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,望着站在窗边的霍磊。      隔了一会儿,霍磊才向康南铭解释清楚自己不再带艺人的理由,挂了手机走过来,坐下,微微环视一圈,难得的笑了。很小的客厅,很小的公寓,是他离婚后唯一带走的财产。      “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。”蒙姿拿出包里的笔。      “你签吧。”      她倒是故意戏弄人似的,搁下笔,慢悠悠的说:“你就不怕我一个不小心,就把你和赵宇白那点破事说出去?”      “真有那么一天,丢的也是你的人。”他冷冷的回敬,“我想你也懒得和我上法院。”      说罢,他要挟的笑,从茶几下的隔层抽出一个牛皮袋摆上来,那是亲子鉴定报告。      蒙姿眼神一触,双眸一凛,又拿起笔。      “从我发现你开始听山石雪的歌的时候,我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。”她写完,合上笔盖,推了推茶几上的文件,偏头笑道,“你什么时候去找赵宇白?”      “过几天吧,公司还有些事情没交接。”霍磊接过来,草草一瞥,慌得轰然站起,“你到底想怎么样!”      潦草的字迹,她签的是赵宇白三个字。蒙姿拎起包,一面朝大门走,一面掏出口袋里的录音笔,朝他晃了几晃:      “你要是还执意离婚,我就把这些全部公开。”      “这样做你能得到什么好处,别冲动,好好想想利害关系。”他盯着黑色的录音笔,额上渗出冷汗。      “我不在乎。”蒙姿笑的渗人,眯起眼道,“大不了离婚后我带小宇到国外去。你已经铁了心要离开我们,我也不会让你和那个姓赵过得舒坦。”      “给我回来,你把录音笔给我。”      霍磊就要追过去,然而蒙姿已经侧身握上门把一扭,门打开,她离开这间公寓就是几秒钟的事情,他赶不上了,慌乱中抄起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一砸。      本意是砸出声响,趁蒙姿慌神之际冲过去,然而烟灰缸正中后脑勺,她身子一抖,瘫软的跌了下去。      他努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,在她身边蹲下,地砖上有血在蔓延的蜿蜒,描摹着霍磊脚上拖鞋的边缘。      他微微探出手,想要试试鼻息,然而视野中突然横过一直修长的手,摸了摸女人的颈动脉。      十年未曾听过的声音,清冽如泉的音色,变得沧桑了。      “你赶紧离开这里。”赵宇白背着背包,风尘仆仆,他站起来,直往客厅里走。      霍磊一时无措,费了好久才敢相信眼前之人不是幻觉,不知该为重逢喜悦,还是该为刚才的冲动懊悔恐惧,抖着声音问:      “你怎么会来?”      他翻看着茶几上的文件,语调十分平常。      “这么多年了,我想来看看你,也来看看你的孩子。”赵宇白看了看鉴定结果,有些窃喜的说,“或者说是你的养子。”      霍磊不自觉的往他那里走,然而赵宇白突然冲进卫生间,再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毛巾,眼睛扫视了一圈,最后捡起来烟灰缸擦拭。      “宇白,你怎么这么天真。”他有些感动的说,任他自顾自的徒劳。      “你记住,你今天下午没来过这里。我回来找你,没想到碰上蒙姿,她不愿意和你离婚,我就一时冲动起了杀意。”      霍磊望着他发笑,很纯粹的笑意:      “漏洞百出,你连我都唬不住,还想骗过警.察?”      他夺过毛巾,扔到一旁,赵宇白浑身一震,偏头,有些自嘲的道:      “霍磊,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懦弱,你就这么害怕别人知道我和你的关系?”      “我不是——”      赵宇白抬手,停在他面前的空中,止住他的话,不经意间退了几步,苦笑道:      “又是我误会了,你是因为孩子不是你的,被带了绿帽子才无意伤人。”      霍磊应声皱眉,突然瞥见地上的录音笔,弯身捡起来,按下按钮,一男一女的对话开始播放。赵宇白默默听着,眼里平静如水,直到结束。      “我不想我和你的关系,成为你事业的阻碍。”霍磊将录音笔递给他,眸光闪动,“当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和蒙姿形婚,没想到你脾气那么犟,什么也不问我就走了,所有联系方式全部作废。”      赵宇白潮湿的双眼盯着他,微微咬着牙:      “听我歌的人,只有你一个就够了。”      霍磊迟疑了一下,试着伸出手臂抹他的眼角,柔声道:      “对不起。”      赵宇白看见他衬衣口袋探出纸片一角,捏着拿出来,认清上面印着的地名,道:      “看在这张车票的份上,我原谅你。”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前段日子搞毕业论文去了,谢谢大家没抛弃我TOT ☆、噩梦   Adeline是七十年代的世界超级名模,却因深陷毒品不能自拔,前途毁于一旦,落魄潦倒,巨星陨落。生命中的最后几年,她甚至为了挣钱买毒品被多次强.奸,最终死于恶疾。      作为当时的世界第一超模,美貌,魅力,名利,她拥有一切。但因为幼年经历带来的创伤,她敏感放纵,肆意挥霍一切,走向深渊。      纵观短短几十年的超模发展史,大概没有人的经历比Adeline更传奇。大起大落,波折迭起,璀璨而灰暗,迷幻而惨烈,快意而短暂。      当文霏第一次看到Adeline的旧照片,看到那张有点东方风情的忧郁的脸,心里就产生一种说不清的偏爱。      如果怀着热忱去做一件事情,即使陌生而未知,也总能将潜力最大限度的发挥出来。坐在监视器前面的陈仰文,完全不敢想象屏幕里那个眼神不羁的女人,会是印象中一直娴静温和的文霏。      开机已过一周,今日的拍摄地点在一座高档写字楼的里。下了这场戏,刚好是午饭时间,文霏打开盒饭,刚掰开一次性筷子,就发现身边的人朝自己投来打量的目光。      她狐疑的抬眼望去,是叶湄推着康南铭进来了。工作人员默契的退到两边,捂嘴悉悉索索的议论着。      文霏刚想迎上去,就看见康南眼神闪避,仰头对叶湄说了什么,轮椅掉转了方向,最终停留在陈仰文面前。      她悻悻退了几步,双手撑着桌子。陈仰文明显顾虑到什么,特意把帆布折椅打开,坐下后才和康南铭叙起旧来。      “看什么呢!”叶湄过来,拍了一下她肩,“电话里康南铭说想来探班,我也想来看看你,就带他过来了。”      “恩。”文霏应了一声,拿起盒饭,却只是用筷子数饭粒。      “你这样下去,拍到一半就进医院了。”叶湄瞧她一副没胃口的样子,叹口气道,“你想吃什么?我受累替你跑一趟。”      文霏笑了笑,“我不是没胃口,是不能吃。几周后就要拍Adeline染上毒瘾的戏份了,我得瘦到脱相。”      叶湄清楚大致情节,也不知她这话真假如何,便不做声。      “你和周豫怎么样了?”文霏放下饭盒,兴致很高的问,“上次你电话里说他房子老早买好了,还打算辞职去开诊所?这是要为了你和家里决裂的意思?”      叶湄看她眉飞色舞的说,有些不好意思的拨了拨耳后的头发,开口却很沉重:      “他原本是那个打算,不过我还是劝他没必要做那么绝。好好和爸妈谈谈,应该还是会接受我的,哪有父母赢得过孩子。”      文霏想起康南铭从黎南村接回自己那天所说的话,有些忧心:      “你不会先斩后奏,等生了小孩再回去?”      “果真已婚妇女说起这些都不害臊。”叶湄戳了戳她的太阳穴,“我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。”      “我还不知道你怎么想的?你没有父母,所以不忍心让周豫离开家里,”文霏也不顾忌措辞了,“但你听我一句劝,别太天真了。周家又不是接受度很高的暴发户,这种有历史的家族不会轻易放低门槛的,文化人最固执,你想想南铭的外公外婆,这还是亲外孙,都可以几十年……”      “打住打住。”叶湄做了个禁言的手势,轻松的说,“来不及了,周豫已经回去了,实在不行就吹咯。”      “我和你说正经的,你能不能严肃点。”文霏扳过她的肩膀,没过几秒又垂下手,侧身道,“算了,我和你讲不清楚,我叫南铭打电话去劝周豫。”      叶湄飞快的拉住她,走到她面前:      “我知道你是为我好,但是畏畏缩缩躲到别的城市才能和他在一起,我宁愿不要。”      “你怎么这么固执。”文霏拧了眉,压着声音说。      “别那么悲观嘛,也许方岚君因为我那么有名就松口了呢,我还能给她的书在内地打广告。”叶湄微微一笑,垂眸道,“说不定我这辈子还能有爸爸妈妈呢,那可是我未来老公的父母啊。”      文霏觉得喉头一堵,看她低垂着的睫毛微微颤抖,顿时什么字儿都说不出来。叶湄抬眼见她这样,忙支开话题:      “你看你看,是电影出资方的老总吧,那个穿黑衬衫的男人一直看着你,我要去给康南铭打小报告。”      “叶湄,”文霏猛地俯身抱住她,下巴蹭着她的长鬈发,轻声说,“你要是以后被周家欺负了,千万别忍着,我是你的娘家人,我给你出头去。”      “呸,你也不盼着我点儿好,别矫情兮兮的,把下巴的高光都给磨掉了。”叶湄眨眨红了的眼,哽咽道,“好了,我过一会儿就回北京,新片的剧组在那里。”      *****      下午的拍摄并不顺畅。连着好几场戏都是NG十几次才过,陈仰文好言好语的耐心指导,文霏心有歉意,也因此更加难以进入状态,情况越来越糟。      康南铭坐在轮椅上,远远看着,清楚文霏这样都是因为担心自己重新回到剧组会心里难受。出事以来,他确实变得敏感了,她因为担忧他变得更加敏感。      康南铭握上了手轮,摇着轮椅,估摸着依靠路人的帮助也能顺利下楼回家。      “我觉得,康先生还是等文小姐拍完再一起回去比较好。”身穿黑衬衫的男人横到他面前,低头说,“现在大白天,你跑到马路上被记者拍到又是一条头条新闻,我不希望女主角因为受到困扰而耽误拍摄进程。”      手轮上的十指一紧,康南铭盯着那双丹凤眼,莫名心里腾出火气。      “抱歉,忘了自我介绍了。”翁子临掏出名片递出去,康南铭刚抬起右手去接,翁子临刹那间俯身,将名片塞在康南铭左手和手轮之间的缝隙中。      他站直身子,丹凤眼里全是挑衅的眼神,康南铭默默捏紧了手中的名片,拿起来看,良久,挑眉道:      “原来是电影投资方Information Tower的首席执行官,谢谢你给了我太太出演的机会。”      下半句两个字刻意加了重音,翁子临双手插在兜里,舔舔嘴唇,昂了昂下巴,俯视的眼里笑意更甚。      “也谢谢康先生断了腿,”翁子临留了大段的停顿,“的消息被你自己曝光,不然电影女主角名声不好,我可不知道要赔到哪里去了。”      说罢,他瞟到康南铭右腿剧烈晃动了一下,不禁笑了,啧啧几声,摇着头走远。      康南铭见到他到了监视器前,对着陈仰文耳语一番,然后就出去了。康南铭只注意到他昂首阔步的步伐,没有发现陈仰文忽然朝这里看了几眼,眼神从未那样复杂。      *****      晚上十点,写字楼最后一层灯光也熄灭了。      “都怪我下午NG那么多条,从来没有那么晚结束过。”文霏一面推着他朝电梯走,一面说,“明天我买点什么送给工作人员还有其他演员吧,钱我出,你来送。”      “那天说没进项,是怕你辞演所以激你。”说话间,康南铭突然想到那个黑衬衫男人,恍惚间有了后悔,又问,“你和投资方的老总有什么交情吗?”      “谁?Information Tower的CEO我没见过啊?”      “他今天下午来片场了,穿黑衬衫的那个。”      “我没注意。”      叮的一声,电梯门开了,文霏推着康南铭进去。      一个立着,一个坐着,说话聊天间,连对方的表情都要费一番力气才能观察到。十分细小的隔阂,日复一日,终究会将彼此之间无形的鸿沟越掘越深。      地下车库已没有几辆车,空荡荡的,文霏打开车门,有点没话找话的说:      “你知道现在这个点还有哪里可以买到夜宵吗?也不知道怎么最近总是饿,明明要减肥的,马上就拍——”      文霏刚要去抬康南铭,却被人抓着手臂猛然拉到一边,下半句话吞没在空气中。一阵天旋地转,她的神志刚恢复清明,就发现两只满是粗黑沟壑的大手已经扯开身上的丝质衬衫。      刺啦一声,她来不及惊呼,双手抓着破碎的衣服要盖住身体,脑袋就被人砸了一拳,接着嘴里被塞进一团麻布。      康南铭腾的起来,却只是连着轮椅翻在地上。他右脚踩地,刚要爬起,膝盖后窝被人重重一踩,顿时痛得摔在地上。再抬眼,视野变暗,一个敦实的男人两腿叉开站在他前面的地上。      “钻过去。”他嘻嘻笑着,吐了口唾沫在康南铭头发上,扭头对伙伴说,“没想到老子还有今天,咱们昨个儿刚看了这家伙的片子吧,嘿嘿,老王头,你快点啊,哥几个儿还在这里等着呢。”      “滚滚滚,这事儿能快得啊。”      下巴被水泥地擦出了血,康南铭从他岔开的腿下看见,文霏已经被剥光了上半身的衣服,高挑的身材,白皙的皮肤,此刻活像一条白蚕,整个人躺在车前盖上。      轻微的叮当一声,皮带掉落在地上。      “我说你,听不懂人话啊。”      康南铭被他踢了一下肚子,咬牙往前挪动。      “这才像样嘛,你现在也只能爬了,哈哈。别急,等哥几个儿完事了,那妞还是你的。”他说着稍微蹲了一下,摁住康南铭的脖子,“你放心啦,我们不像你,那妞儿乖乖躺在那里不费劲的,一会儿保管有力气开车送你回家。”      腿被人牢牢钳住,他仰起脖子,看一眼都很艰难,不远处的陌生男人赤着两条肥粗的腿,长满卷曲的黑色汗毛,泥黑的双手握着的是羊脂玉般白的肉,浑浊的口水滴在文霏不断扭动的脖子上。      到底有多少人,他被制服的不能动弹。      康南铭狠狠的闭眼,嘴唇都咬破了。出事以来,他第一次那么痛恨姑姑,他第一次那么后悔当初没有心狠的把文霏赶走。      一秒一秒流逝的时间,第一次变得那么让他恐怖、畏惧与憎恨。      不远处的红色敞篷跑车,穿着黑衬衫的男人,遥遥观赏着这一切,他扔掉香烟,黑皮鞋缓缓碾灭火星,车盖上的文霏的长裤纽扣已被剥开,丹凤眼陡然一瞪,他拔腿冲上去。      扭打声伴着歹徒的痛呼乍然响起,康南铭的神智已经麻痹了,应该谢天谢地,然而很奇怪的,他没有。      当康南铭发现歹徒一个个落荒而逃的时候,他有一种很莫名的感觉,似乎脱险是必然的,直到他被那位见义勇为的人搀起,看到翁子临满是汗水的脸,终于无奈又愤慨的确定内心的猜测。      康南铭看见文霏上身赤.裸着,胸口剧烈的起伏,无力跌倒在地上,昏厥过去。手摇轮椅迫切的要过去,却被翁子临按住肩头。      “我不会饶了你!”康南铭失控的大喊出声。      “怎么这么嚣张,刚才可是我救了文小姐。”翁子临脱下自己的衬衫,放在他腿上,道,“她的衣服已经破了,你只穿了一件汗衫。”      康南铭抬起右腿踢他一脚,翁子临吃痛的一抖,却还站着,往右横了一步。      “我背对着她,不该看的我不会看。因为,”他扬起长长的尾音,侧头说,“我怕以后和她每一次做的时候,都会想起这么肮脏的画面。”      康南铭浑身发颤,只想赶快过去扶她起来,移动的轮椅突然定住不动,他压低声音对后头的人道:      “你有什么话最好一次性给我讲完!”      翁子临在他后头微微俯身,“我是想说,你大可放心,刚才这段时间没有监控,保安室我老早安排好了。”      “我警告你,你别再伤害她。”他沉声道。      “如果你已经意识到你应该离开她,我想,一次也够了。”      说罢,翁子临直起身子,拍拍他的肩,往回走,红色敞篷跑车扬长而去。      马路上,是路灯点亮的夜,疾驰的跑车刹那间停下,车厢里的翁子临,汗衫短袖里的手臂,青筋一点点浮动。      “喂,”他举着手机,抑制的情绪让说话的声调无比阴沉,“把他的手给我剁了。”      话音刚落,他猛地砸了一下方向盘,“等等,还有废掉他们所有人的眼睛。”    ☆、裂痕   空旷冷寂的停车场,转动的金属车轮晃动了水泥地上的光影,越来越近的狼藉也晃动了康南铭眼中的水光。      轮椅停定,康南铭一言不发,只是轻轻将黑衬衫盖住地上的文霏,未遮严实,俯身去拾,她却似乎已经察觉到了动静,从惊吓过度的昏晕中清醒。      一手紧紧扒着轮椅扶手,一手的指端还未够着身上这件陌生的衬衣,脚踏板上的皮鞋似乎在文霏睁眼的瞬间抖了抖。      她衣衫不整,狼狈委屈,然而他虽无恙,心中屈辱只会更甚。      文霏迅疾的扯了扯身上的黑衬衫,穿好扣好,渗着血的嘴角挤出一个笑容,然而眼底的恐惧慌张却无法掩饰过去。      “我们回家吧。”      声音轻快,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。文霏就要绕到康南铭身后,却被他骤然拉住。      “怎么了?”      她蹲下问,他嘴角皱起,眼神定然而复杂。      “不报警吗?”      康南铭闻到文霏身上散发出来上的黑衬衫的气味,魔怔一问,顿时自己都觉得可笑——只能息事宁人,更何况这又是某人蓄意的恶作剧。      “我不是好好的吗?”文霏双臂一展,胸前灌入一簇冷风,心也打了一个寒战。      “刚才那个人是翁子临。”      康南铭的声音极其平缓,然而文霏低头一看黑色袖口,想起这个名字是谁,心里却腾起一种莫名的怪异感。      “真是巧。”文霏含糊过去,起身道,“我们回家吧。”      一绕到康南铭身后,她顿时卸下面具,趁着从这里到车上这段短短的时间释放一下情绪,眼眶刷的一下红了。      “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?”康南铭按住轮椅,思绪飘远,眼底的笑意纯粹而无奈。      文霏抿抿唇,无声的调整好声调:      “西餐厅啊,你还误会我,非要说我会跳探戈。”      声音刚落,她就看见他的后脑勺轻然摇了摇。      “也是深夜,纽约的夜店外。”      文霏闻言,已明白他在想什么,只得强作轻松的说:      “那天我不清醒,所以不算。”      “算也好,不算也好。”康南铭顿了顿,艰涩的开口,“如果那天遇见你的时候,我就已经是现在这幅德行,我们根本不会认识吧?”      气氛顿时凝固,文霏先是一怔,顿时恼羞成怒:      “如果,如果,都是些没意义的东西。既然觉得现在这样很窝囊很没用,就尽力去摆脱啊!一天到晚这样胡思乱想,我看你心理上也残疾了。”      “说出来舒服多了吧?”康南铭拧了一把无知觉的左腿,怅然一笑,“我已经保护不了你了,我们还是分开吧。”      文霏脑中一个轰然,皱眉道:      “我难道是雇你来给我当保镖的吗?”      “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      “我不想和你争,我刚才虽然那样说,但是你心里怎么想的我都能理解。”      文霏瞥见脚背的擦伤,幽幽道,“你受煎熬,我心里也很累。但因为我爱你,所以我不觉得有多苦。我只希望你不要总是这样消极,让我一个人坚持的样子变得很难看。”      康南铭双唇发颤,良久,突然用手捂住脸,遮住了眼,语气陡然冷寒:      “原来你是知道的,你一厢情愿坚持的样子真的很难看。”      “又来激我?”文霏轻轻一笑,眼底却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恐惧。      “或许以前是的,但是过去这么久了,现在已经不一样了。”康南铭自己摇着轮椅,半真半假的说,“你不觉得如果分开了,我们的生活都会比现在更好吗?”      ***      上次回父母家,已经是大半年前春节的事情了。其实从周豫读寄宿中学起开始,他就很少在家里住了,工作后有了自己的公寓更是一年也回不去几次。      方岚君见门外是周豫,恨不得用夹着的香烟在他脸上戳一个窟窿。      “既然回来了,等会儿和吴颂母亲好好道个歉,那事儿就算过去了。”      “爸爸不在?”周豫跟着母亲在沙发坐下,环顾了一下冷清的客厅。      “他三天后再回来,你找他有事?”      “和你说也行,我和叶湄马上就要结婚了。”      方岚君手一抖,塌了一截烟灰掉在沙发上,皱眉掸了掸,嘲讽的说:“我那天还是听吴颂妈妈说了才知道,把你迷得五迷三道的人原来是那个女戏子。”      周豫翻了个白眼,不出所料,起身要走。      “慢着,”方岚君倾身,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掐灭烟头,“你给我坐下!”      “还有什么话要训我?”周豫斜眼看她,还立着。      “没,就是想和你谈谈心。”方岚君好声好气,轻轻眯起的眼中却是笑里藏刀,“我都要怀疑当年是不是抱错了,怎么会有你这么没脸没皮的儿子!我刚听说那个叫叶湄的是个女明星,一搜,立马就是上身赤.裸的红毯照。”      他轻轻握拳,心里暗自庆幸叶湄因为档期太满没有跟来。      “你这样从头绿到脚也非得娶她,啧啧,我和你爸就当是养了个白眼狼,也不会拦着你。”      方岚君跷起腿,昂起下巴说,“我和你爸估计不会再见你,但周家祖坟永远有你一块地,至于她就算了,我怕干干净净的坟头长了蛆恶心了老祖宗。”      周豫的脸像是刷了层白漆,死沉沉,接着讥诮的说:      “您这么一说,我倒好奇了,以后和父亲合葬的究竟是您,还是那个阿姨?”      周豫见她气得站起来,也不留情面的说,“听说最近那个阿姨评上副教授了,就在爸爸的课题组里吧?好像这几天她女儿的家长会,还是您抽空去的?”      方岚君火冒三丈的大吼:      “你给我闭嘴!”      周豫冷哼一声,掉头就走,门一推,外头刚要按铃的妇人踉跄了一下。      “吴伯母。”      方岚君耳尖,瞬间没了怒容,笑盈盈迎了过来,拉着吴太太寒暄着进门,给儿子使了个眼色。      周豫也知礼数,心里还存着对吴家的歉意,便也一步步退了回来。两个中年妇人手叠着手坐在沙发上。      “我专程来给你送请柬,三天后是我和老吴的银婚纪念日,你们一家可一定要来啊。”      吴太太侧头,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周豫,有些得意,故意让人下不来台的说,“我在家就一直和吴颂说,周豫是我看着长大的,他脑子顶清楚,有些破鞋就是玩玩,玩够了还是要回来的。”      “吴伯母,不好意思。”周豫礼貌微笑,声色却反差的凌厉,“我马上就要离开,不过我想走之前,有必要和您解释一下破鞋这词语的用法,以免您这种有头有脸的人以后闹笑话。”      “如果不是去年,吴伯伯帮着压下爸爸和那个阿姨的事情,我想我妈妈这种要脸面的人是不可能违心的说吴颂多好多好。”      周豫的冷言冷语有些泄气,这些年他们的嘴脸真的看够了,“吴伯母说叶湄如何如何,是您的自由。不过我希望您也能理解,圈里的人也有自由在背后怎么说吴颂。”      吴太太气得浑身发颤,瞧见烟灰缸就吵起来,站起来转身朝他的额头重重一磕,顿时流下蜿蜒的鲜红血浆。      方岚君咬唇看着,默默点了支烟,吐了口烟雾,眼也许被熏红了,她啐了口:      “该!劳烦你帮我管教他了。”      周豫没躲,所以也不惊讶,抹了抹额角,微微一笑,欠身道:      “麻烦您替我和吴伯伯道声歉,我今年给他添了很多麻烦。”      吴太太闻言,一个激灵,顿然笑得异常猖狂,扭身。      “岚君,听你刚才的意思,你和老周也是不认他了吧?”她立马又补充道,“也是,不然叶湄那种货色的女人就是你儿媳妇了。”      方岚君遥遥望了一眼儿子,碍着情面只得点头。吴太太见状,便又转回来,直勾勾盯着周豫迈向大门的背影,轻轻摇首:      “小子还是太嫩了,破鞋这词到底什么意思,该由我这个长辈来教你。”      ***      还是这座写字楼,最后一场在此取景的戏结束了。      文霏还穿着戏里的时装,站在墙角,抬腕看了看表,才四点,想到回家,有些茫然的垂手。那天以后,康南铭忽然开始冷淡,她也分不清究竟是不是做戏的激将法。      “文小姐。”      剧组工作人员已经渐渐撤去,突然有个人逆流过来,她认出是翁子临,不自觉从墙角往左移了几步。      “翁总有什么事吗?”      翁子临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,心里的感觉十分微妙,不再上前,隔了几米距离:      “我替陈仰文导演来问问你,晚上的剧组聚会你去不去?”      “不去了。”她笑着摇摇头,匆匆往化妆间走,“我先生等我回家吃饭,下午我已经和陈导解释过了。”      翁子临也不自讨没趣,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开的背影。      文霏也不知怎么,自那天起开始下意识的避嫌,其实翁子临统共也没和她说过几句话,完全称不上不怀好意的套近乎。但文霏看见他,心里总会有种诡秘的不安感。她换好自己的衣服,突然记起那天叶湄来探班时的玩笑话,便掏了手机想问问她。      一摁亮屏幕,推送标题前两字就是“叶湄”,文霏一笑,心想她还真是红没几天就一条新闻。      然而她继续默读下去,顿时天旋地转,点击进去一看,双手几乎抖得握不住手机,抓了包就往外头冲。      她一面等电梯,一面拨电话,果不其然是关机。过了好几分钟才到了停车场,然而慌乱并没有减褪,她一触车把,顿时眼前一黑,跌坐在地上。      视野随之布满金星,缓了缓才散尽,然而这下子根本没有丝毫气力,坐在地上失控的哭起来。      坐在远处车子里愣神的翁子临听到凄厉的女人哭声,顿时坐起来,揉了揉眼看清后,下车飞奔。      “你没事吧?”      他搀着文霏起来,怕太亲密引她不悦,艰难的维持着距离,她满眼惊恐,绝了堤般的泪水泄满一脸。      翁子临不由的想起那晚她所承受的侮辱,也是在这个停车场,顿时想抽自己一个嘴巴。      文霏认出是他,猛地推开,闭眼摸摸额头,开了车门,轻声说:      “不好意思,我刚才失态了。”      翁子临见她失了魂一般,按住车门,认真的说:      “你要去哪我送你去,”他怕她拒绝,见她这样虚弱,便不由分说的拉开她,自顾自上了车。      翁子临透过车窗,看到她气愤到皱起的脸。      “你这样开车要出事,我晚上还要去参加剧组的聚餐,送你到目的地就走。”      文霏终于定下心神,他的一番话也不无道理,便绕到另一边上了车,对他说:      “机场。”    ☆、自杀   晚上五点,往往是娱乐新闻扎堆播报的时间。聒噪的女主播眉飞色舞的唧唧咋咋说个不停,叶湄陷在沙发里看着,心想,当初经纪人挑的这台42寸液晶电视真是好,色彩鲜艳分辨度又高,以至于现在她可以清晰的看见电视屏幕上的新闻里,打了马赛克的自己的乳.头是什么色调。      网上的视频就不会替她遮掩了,虽然刚爆出一个小时就被各大网站处理掉,但如今这个信息发达到藏不住秘密的时代,一人知就是天下知。叶湄丝毫不怀疑,这段视频一定会在很多人电脑硬盘或者网盘里安全的躺上几十年。      茶几上都是玻璃渣,红酒滴答滴答落入地毯,无声的将白色的水貂毛染得面目全非。      横躺在沙发上的叶湄,眼角的泪痕新了又旧,旧了又新,闭上眼都是肮脏不堪的画面,睡也睡不安稳。      一切通信设备都是关机状态,仿佛这样,没有人联系得到她,一切污秽的脏水就不曾泼到自己身上。      想到这,精致的嘴角扯了扯,叶湄自嘲的笑,端坐在沙发上。脑海里都是视频片段,在四十多岁中年男人暗红的嘴唇吮吸下,少女的白肤弹了弹,接着她充血的唇瓣间,发出一阵享受愉悦的呻.吟。      完全赤.裸的身体,紧密交合,两个躯体连结成一体。      曾经的救世主原来这么龌龊,叶湄含泪冷笑。身败名裂也不可怕,毕竟视频是真的,上面的苟且之事也是真的,虽然她是到了今天才知道吴先生的真名。      如果仅此而已,如果不曾看见吴先生和方岚君的合影,叶湄不会想到死。浴室里依稀传来哗哗的水声,电话里的嘟嘟声一响,她开始浑身发抖。      通了,一声熟悉的喂,她还来不及叫一声周豫,电话那端的打闹声就传过来。      “我这边有事,等会儿给你打过去。”他像是真的有急事,难得声调急促。      “等等,周豫,我……”      几秒的停顿,无数的腹稿在大脑闪回,有关道歉,有关分手,有关解释,然而听筒里有一个女声越来越响,是叫.床声,她十七岁的音色,和现在并无什么不同。      “妈,你给我把电脑关了听到没有!”      叶湄浑身一凛,飞速而颤抖的摁掉手机,想要自己的世界安静平和,靠自己最快了。      她缓缓的往浴室走,那里有刀,也有一缸温度刚好的水。      离开手腕的血液溶解散开,透过水,缸底陶瓷的白色已经看不到了,叶湄感到大脑越来越混沌,所以弥留之际生出的一些想法也模糊不清。      随着身体一点点虚弱下去,思想也在渐渐沉睡,所以摇晃的视野里,叶湄看到浴室的门中有个高高的熟悉的身影出现。      “文霏,是你来和我告别了。”      闭上眼,一切都看不见,肮脏的记忆也不会存在了。      ***      意识恢复了很久,叶湄还是没有睁眼,她不想承认自己没死。      “我知道你醒了。”语气难以琢磨的女声,有些怨怪,有些不忍。      “原来那是真的,我以为是幻影。”叶湄假装刚醒,揉了揉眼,环视了一下这间只有两人的高档病房,“我真希望你之前乘坐的航班延误,你不该救我。”      “那你可以趁我不在的时候咬舌自尽,命在自己手里,要死还不简单?”文霏打量了她一眼,“不过通常一次没死成的人都没有再来一次的勇气。”      枕头上的叶湄笑了笑,有些凄然,接着歪着脖子打量她,“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刻薄,我受到这种打击,人还躺在这里,你不抱着我哭哭啼啼劝几句?”      “有用吗?”文霏将椅子朝病床拖近一些,“还好你是这个反应,如果你醒来还要闹自杀,我就直接一巴掌甩上去直到你清醒。”      “跟了康南铭果然变得这么暴力。”      文霏看她这样调笑,反倒心里难受,“叶湄,天大的事儿,只要人活着就不算什么,总会过去的。那句话怎么说,好死不如赖活着。更何况你这样的人,有钱,漂亮,找个地方隐居几年,再出来又是一条好汉。”      “你想得真简单。”      “想那么复杂,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?”文霏拍拍她的手,“还记得那个小雅吗?我刚才替你接了电话,是她打来的。她说她要辞职回老家,听说了你的事情,犹犹豫豫的问你要不要一起去。”      “回老家?她吃错药了吧!”叶湄顿时激动的坐起来,“她老家在大山里,我去过,用电用水都吃紧,像样的电器只有白炽灯,她放着大城市里好好的老师不做——把电话给我,我来劝她。”      “她要回老家当老师,自己攒了些钱打算办小学,教材都订好了就等着拉回去。”      叶湄一怔,低头喃喃道:“不会是为了我吧?”      “真自恋。她筹划好一阵子了,只不过没敢和你说。”文霏若有所思的瞧了她几眼,“其实我觉得,你可以跟她去试试。你一个人呆着,我怕你又要想不开。教教书,找些有意义的事情做,反倒让我放心。”      “你怎么跟我妈一样。”叶湄随口一说,有些落寞的沉默。      “你刚才抢救的时候,我替你接的电话。东鼎公司什么态度,你自己也猜得到,我也不能每天都陪着你,而且,”文霏踌躇了一会儿,咬咬牙开口,“那个吴先生,我听说和周豫父母很熟,你一个人我实在不放心,小雅老家的村子我也问过了,民风淳朴,不是穷山恶水多刁民的地方。”      “可是,”叶湄叹口气,“教书?你觉得我这种人能教人什么?当婊.子?”      “别那么自轻自贱!”文霏呵斥。      “其实出了这事,你这个反应,比起感动,我更多的是惊讶。”叶湄苦笑,“那些都是真的,我以为你会躲着我。”      “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。”文霏握着她的手说,“别人怎么看你,和我没关系。”      叶湄明显愣神了几秒,然后红着眼眶说:“可是我真想不出能教小孩什么,如果当年正经念完书,我也不至于……”      “傻瓜,台词背得那么溜,教小孩子认字读书啊,再说了你不也唱过几首片尾曲,带着孩子唱唱歌也行。”      “我知道了。”叶湄听着她这样轻松欢快的语调,仿佛自己不是去避风头。      “我和康南铭有个建议,现在媒体都不知道你昨晚被救回来了,”文霏瞄了她几眼,“索性让大家都以为你死了,好不好?”      叶湄一惊,想了想还没开口,文霏又急着补充:      “东鼎那边,康南铭已经替你交涉过了,广告和片约的违约金都付掉了。你知道他们也巴不得把你这个烫手山芋扔掉。关于你自杀身亡的最终通稿,你经纪人已经备好了,我知道这样很晦气,而且有点畏罪自杀的意思,不过,”      “就这样吧,真是麻烦你们了。没个三五年,谁还会记得我,我也想安安静静的生活。”叶湄似乎是有些乏了,迟缓的躺回去。      “那你好好休息,我先出去了。”      “等等,”叶湄忽然厉声叫住她,“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。”      “还记得那场翁盈盈的晚宴吗?那会儿我和康南铭打赌,说如果追到你就一定会娶你,我赢了,他欠我的还没还。”叶湄朝着天花板长长叹一口气,“无论如何,都不要告诉周豫有关我的任何消息。”      10月29日,他以为她死了,是最干净的结局。      “好,我明白了。”文霏一口答应。      等出了病房,她在空无一人的走廊徜徉很久。演戏还真是累啊,从上海到北京的飞机上,她哭了多久才让心情平复下来,从看到血迹斑斑的浴室那一刻起,她带着绝望的心情忙到现在,还好还好,结果总归不是最坏。      “你不回去休息吗?”      文霏有些迷惘的抬眼,是翁子临,身上还是送她到机场那天的黑衬衫,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   “不谢谢我吗?”他双手往口袋一插,在她身边的墙上一靠,“其实不用你拜托,我也会把那个视频处理掉,毕竟她是你最好的朋友。”      “那真是谢谢你了。”文霏微微颔首,侧身要走的时候,却被他叫住。      “文霏,你欠我一样东西,不记得了吗?”      她留给他的还是背影,翁子临只好走到他面前,抬起空空的手腕摸了摸,“你这个抓贼的正义女警,难道把我抵押的手表独吞了吗?”      文霏听着他一番云里雾里的话,渐渐明白,按捺下吃惊的表情,“原来你是他,手表在上海的家里,我回去就还给你。”      “可是我现在就要。”      “我现在不能离开叶湄。”      “我也没有现在就让你回去拿,”翁子临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窄窄的邀请函,递给她,“Amiee自创品牌的发布会在五天后,你和我一起去。”      “那我找人把手表从上海送过来。”      “你应该最讨厌和我这种人牵扯不清。你和我一起去,你欠我的人情一笔勾销。”翁子临看她这样闪避,倒有些窃喜,“Amiee是你的贵人,她这样重要的时刻,你难道不该到场吗?”    ☆、回不去了      凌晨的住院部,大概是这座繁华城市最安静的地方。两个黑影匆匆的上了那辆安排妥当的灰色轿车,驾驶座上的人微微侧头,等后排的文霏和叶湄坐稳后,一言不发的发动了引擎。      “到了小雅安顿的公寓,待一段日子,你们避过最近的风头再走。”叶湄靠在文霏肩上,听她温言嘱咐,声调中有微不可闻的叹息,“你放心,一切都已办妥了。”      “不过追悼会就不用了吧?我这死得不光不彩的。”叶湄看着手机上的新闻,抿嘴笑,眼底却是望不尽的沉色,“也是对不住那些还在乎我的人了,千里迢迢赶过来最后得对着一副空棺材难受,还被蒙在鼓里。”      “好了,你别说了,”文霏望着窗外,有些不忍心听她诡异的哀伤语气,停顿了好久才说,“周豫去非洲了,他工作的医院有支援的项目,康南铭都劝不住。是他未婚妻妈妈联系媒体放出的新闻,周豫要去找她算账,被方岚君拦着,结果两人大吵一架,扬言断绝关系了。”   叶湄愣了一会儿,末了勾起嘴角笑笑:“是吗?真是个有志气抱负的好青年。”      “没想到他会这样,叶湄,”文霏舔舔嘴,偷瞄她的脸,试探,“要不你别和小雅走了,告诉他……”      “你那天怎么答应我来着的,”叶湄厉声截住她的话,深吸几口气平复心情才说,“他是什么反应已经不重要了,唾弃也好,不在乎也好,和我都没关系了。”      “是我太天真了。”文霏摩挲着背包的袋子,低声道,“我觉得出了这事儿,你能接受我这个朋友,当然也能重新接受他,只要他心里没有芥蒂,毕竟他是你最亲近的人。”      “就是因为是最亲近的人,心里才会有道迈不过的坎儿啊。”叶湄长叹一声,这才瞥到驾驶座上的人有些眼熟,不像是普通的司机,回头一瞥,这才发现文霏也打扮的颇为正式,耳环都戴起来了,“翁总?”      这几天突生大变,叶湄虽躺在病床上,分不清白天黑夜的难受,但总也知道能十分顺遂的安排好一切都亏了这个叫翁子临的人。环顾了一下车厢,看着椅背前翁子临露出的一方后颈,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一些十分微妙的秘密。      “叶小姐,马上就要到了。”翁子临平视前方,淡淡的说。      “谢谢。”叶湄有些冷硬的答,然后压低声音侧头问,“你什么时候回去?”      “我,”文霏的脸上划过一瞬难色,“要先去一趟纽约,amiee的品牌要开发布会了,我不到场说不过去。”      “你一个人去?”叶湄知道这种场合一般都是要男伴的,不过以康南铭目前的状况显然不适合出国。      想到这儿,叶湄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儿,又替她惆怅起来,没想到接下来听到她的声音那样答道:“翁子临和我一起去,他姑姑和amiee是好友,你知道的。”      叶湄一怔,惊疑的盯着她,心里却是歉意腾起,想要问却碍着旁人,车厢内的气氛顿时凝滞。      “叶湄小姐不必多想,这几天不过是举手之劳,你和文霏都不必记在心上。只不过是恰好同行而已,那种场合都是外国人,能有有个朋友一起用中文聊聊也有趣些。“      “哼,我记得翁总是在国外长大的吧?我听得、这中文口音都有些不地道呢。”叶湄不顾翁子临近日的照拂,更无视了一旁文霏的挤眉弄眼,话里带刺的说完这句,掏出手机说,“文霏,你还没告诉康南铭吧?我这就打电话给他。”      声调有极度的不悦,文霏挑了挑眉,有些无奈的凄然一笑,轻声开口:      “我怎么可能没和他说?他告诉我这次和翁子临一起去好好玩一玩,别急着回来。”      拨号码的手指就这样僵住了,接着垂下手腕,叶湄默然,良久,转头看着窗外,不禁想起了一年之前觥筹交错的晚宴,台上台下,四个光艳四射夺目耀眼的人。      “文霏,你说,我们怎么就会变成这样了?”      *****      几年前工作的时候,五天不过转瞬就过去了。然而这次去参加发布会,也是和之前的日程相差无几的活动,每分每秒都那么长,身体也是倦的发沉。      飞机落地上海,文霏推着拉杆箱走在前头,嘴唇微微发白,下一秒就晃了晃身子,晕乎乎的斜着落地。      “你当心一点。”翁子临几步上前,自己的拉杆箱落在后头,急急扶住她,挽在臂弯的西服落在地上。      “我没事,时差倒来倒去休息不好而已。”文霏敲敲太阳穴,视野清明后,弯身拾起西服递给他,转身又要走。      “我送你回去。”      沉沉的声音,她还没来得及拒绝,他已不知什么时候推着自己的行李箱走远,只剩逆光的背影。   本要追过去执意拒绝的,可想到康南铭若是看到他送自己回去,只怕是也是没什么反应吧,就像这几天,他一通电话都没来过。      苦笑着摇摇头,文霏扭身,找到翁子临的行李箱推着走,慢悠悠跟了上去。      车子在那座棕色洋楼前熄了火,文霏急急道了谢下车,从后备箱拿出行李,听见不远处又响起一声关车门的声音。      她疑惑的眼神像是在说“你怎么也下来了”,翁子临赶在她真的开口前答道:      “手表,你说过到上海后还给我。”      文霏没理他,默默走到门廊拿出钥匙。翁子临见那钥匙转了几转都没打开,她额上还渗出一层慌乱的汗,微微一笑说:      “不是我急着要。既然来了就干脆带回去好了,我想你应该不会期待再次见到我。”      门锁应声而开,文霏闻言冷冷一笑,声音一丝情绪都没有:      “你在外头等一下,我马上拿出来。”      翁子临耸耸肩,正要说好,客厅里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的身影,是个女人,裹着浴巾出来,正擦着湿漉漉的发。      她见到门口突然来了人,认出了是谁,只是大大方方的冲卧室喊一句:“康南铭,你太太回来了,我先走了,下次再会。”      文霏挪不开步子,胸膛里的一颗心狂跳着,来不及愤怒,只是细细端详她的脸,听着她的话。      下次?还有下次?或者说早已不止一次?      翁子临不发一言,倒没有退出去,拍拍她的背,帮她顺气。那女子换好来时的衣服倒是很快,已经出了屋子,从文霏身侧走过时友好的冲她微笑,最后还贴心的带上了门。      文霏摸摸额头,似乎是在对翁子临说,十足的自嘲口吻:“不好意思,让你见笑了。我这就去给你拿手表。”      一步步走向卧室,虚浮的步子渐渐沉稳,然而文霏的思绪也渐渐明晰,不过内心却开始一点点冰封。      翁子临站在主卧外头,文霏走进去,见康南铭盖着被子,露出一双□□的脚踝,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和她打招呼:      “你回来了,真准时,我以为你们会多呆几天。”      “有些累,”文霏有些惊诧自己居然能进行这样寻常的对话,站在床畔,低头,眯着眼凝视康南铭,像是把他的五脏六腑都认真扫描了一遍。      康南铭以为接下来会是责骂或者打闹,再不济也会是冷言冷语表示寒心,没想到文霏只是拖开她自己那边床头柜的抽屉,拿了什么东西就往外走。      没一分钟就回来,扑到床头,鼻尖对鼻尖逼视自己:“康南铭,演戏麻烦也逼真一点,我可是你老婆,每天和你同床共枕的人,你做完以后是什么样子,我会不清楚?”      康南铭咬了牙,扭头看窗外,又听她说:      “我知道你想和我离婚,没必要用这种做作的伎俩来气我。”像是鼓起极大的勇气,她一字一句艰涩开口,“我知道那天地下车库的事情,你很受打击。”      文霏颓然坐在床畔,脑海却是纷乱,如果康南铭真的和刚才那个女人发什么了什么,其实会不会比现在的局面好一些呢?      “也不全是气你,你现在是公众人物。”康南铭将床头柜的报纸扔给她,上面是文霏和翁子临共赴发布会的新闻,“如果我和你……真的有一天离婚了,我不希望你像以前那样被媒体抨击,过错方还是让我来当。”      文霏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,半晌只是叹道:      “康南铭,我们真的非得这样如此吗?”      “其实你比我更明白,我们过不下去了,从我坐上轮椅的那天起。”康南铭的脸上居然挂着一抹淡淡的笑,“坚持到现在,已经够了,真的。”      “我希望你再好好想想,车祸还没过半年,你只是心理上还没恢复过来。”文霏晃悠悠的站起来,走到门边,扶着门框说,“我等会儿给你联系一下国外的心理医生,是我忽视了,一心逼着你去复健。”      身体那样重,以至于发现翁子临还站在客厅里逗鹦鹉都没有力气来惊诧,下一秒,没有预料,又仿佛理所当然,她跌坐在地上,额头抵着门框。      康南铭的视线一直黏在她背后,是他最先发现的,然而最先扶着她,护着她的头的人,却是黑衣黑裤的翁子临。      怀里的人嘴唇刷白,翁子临抬眸看到裹着被子慌忙中跌下床的康南铭,讥诮一笑。      “你还坐在地上干什么?感觉送她去医院啊!”狼狈的人在咆哮。      “你的太太,不应该由你送吗?”翁子临轻昂下巴,不疾不徐的说。      康南铭一听,咬咬牙,却是在瞬间就双手伏地,给他重重磕了一个响头:“我求你赶紧送她去医院,我求求你。”      没有尊严,早就没有尊严了,从那天的地下车库开始,或者更早一些。      见他这样低声下气,翁子临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痛快,而是敛眉,打横抱起她站起来,居高临下的说:      “我送她去,不是因为你求我。”      翁子临侧身,正要迈步,看见手上泛着银光的腕表,双手一紧,凛声道:      “康南铭,其实我遇见她,并不比你迟。”    ☆、挣扎      肿瘤科病房在九楼,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,搀着身穿条纹病号服的老太太,两人一步步迟缓小心地走。      “胡老师您得听我的话,换个病房,”女医生一面地砖上盯着胡杏洲的步子,一面调整自己的速度,似乎是知道建议又会被老人拒绝,迟疑了几秒,最后还是加重语气说,“一周后就是手术了,您应该好好休息。”      普通病房里有很多都是进入临终关怀阶段的病人,三更半夜疼得不行,嗷嗷乱叫,凄恻无比。女医生本想直说,但顾忌着什么还是将这些理由吞到了肚子里      “我到时候就跟那儿一躺儿,麻药一打睡一觉,”胡杏洲在电梯门外驻足,侧头对她笑笑,“你先生主刀,他才是该好好休息的人。”      “我,我知道。”女医生低声答道。      “小陆啊,你看在你先生手里攥着我这条老命的份上,这几天就别跟他闹了啊。”      女医生听着这样的劝慰,心里有些不是滋味,本想对胡杏洲说些什么,刚好电梯叮的一声开了,里面空无一人,女医生搀着胡杏洲刚进去,就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,不复之前的轻松语气:      “小陆啊,我不去公园散步了。”      “怎么了,”女医生立马上前一步,弯腰关切,“不舒服了吗?”      “不是,”胡杏洲颤巍巍伸着手臂,按了一个楼层按钮,看到那个数字成功亮起光的时候,疲惫而欣慰的笑了,“我去妇产科病房走走。”      没过几秒,胡杏洲双手捂着因满是肿块而发硬的肚子,微闭老眼:      “说不定是最后一次了,还真舍不得。小陆,我想一个人过去,你先回办公室吧。”      女医生红了眼眶,片刻之后,默默看着老人蹒跚地迈出电梯,孤零零的背影,淹没在走廊上一对对满面红光的年轻夫妻中。      妇产科病房似乎是整个住院部最不悲伤的地方,都是走动的人,又有浓浓的新生气息。      胡杏洲像是站在这个熟悉的喜色世界外,静默着和它告别,眼神温柔却不舍,然而面色陡然一变,等稍稍镇定下来,两个路过的小护士闲谈的声音已经飘远。      “明星就是明星,电视上已经那么瘦了,真人简直就是骷髅。”      “你说说,文霏看上去都没啥脂肪的,怎么怀得上孩子哦?”      “人家团队有营养师的啦,你当是我们这种普通人。”      “不过,那孩子会不会不是康南铭的啊,送文霏过来的那个帅哥说是她朋友,你说一般朋友哪会那么紧张。”      “你眼睛真是白长了,那就是information tower的CEO翁子临啊!看今天这反应,绝对有猫腻,欸,这样想起来,投拍Adeline这部电影的动机也是很蹊跷啊。”      ……      胡杏洲正思虑什么,刚好碰到路过的医生是以前的学生,照旧是一番熟悉的关切,末了,又是她反过来安慰快要哭出来的昔日学生,只不过这次,胡杏洲在寒暄中不漏痕迹的问出了文霏的病房号。      高级病房外头人少,只是偶有几个护士路过。胡杏洲移步过来,忐忑了好久还是没有敲门。      想来也是讽刺,外孙和外孙媳妇有了孩子,还和自己住在一个小区,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得知这个好消息。      不过虽然是好消息,欣喜之余,更多的是哀伤。怕是没机会见到重孙一面了,毕竟一周后,胡杏洲很有可能无法从手术台上活着下来。      想到这,胡杏洲终于打算叩门,握得松松的拳头还未落下,门忽的朝里开了。      冲出来的文霏明显身子一僵。      “胡医生,”文霏定神下来,发现她还穿着病号服,心间涌上一种不好的预感,“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      “我……我听说你有孩子了,所以来看看你。”胡杏洲对她的疑惑避而不答,又见文霏满面倦容,身子垮垮的,径自握上她的手臂,像要把她推进去,念叨着,“你现在给我床上躺着哪都不许去。”      却不料把她推进追着文霏刚到门边的翁子临怀里。      文霏慌忙从两人之中抽身,闪到一边,立马用介绍缓解尴尬:“胡医生,这是我的朋友,翁子临。”      听到文霏这样大方的介绍,胡杏洲更是笃信之前的小护士是在闲扯。      “翁总,你好,我是康南铭的外婆。”      “你好。”翁子临恭敬的点点头,想了想,回去拿起搭在椅子上的西服,沉声说,“你有家人照料,我就先回去了。等你调整好身体再回剧组,即使停拍电影黄了,也比剧组里有孕妇出事强。”      文霏醒来后听到自己怀孕的消息,满心欣喜,但知道是翁子临送自己来医院并包办一切手续,虽感激,但更多的是想要避嫌,便不顾刚刚才恢复了几分体力,佯称赶回剧组好离开医院。      这下见他要走,更是连声再见都吝啬,挽了胡杏洲就往床沿一坐。      两人已有几月不见,胡杏洲有好多话要和文霏说,更多的是嘱托,正犹豫该怎么开口说出自己的病情才不会让她情绪过于波动,然而肚子里又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。      胡杏洲还是忍住了,实在是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她担心,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样,她也顾不上从身边走过的翁子临的敏感身份,紧紧抓住他的手腕,悄悄借力支撑身体,脸上的神情也是伪装的滴水不漏。      “霏霏,我下去打吊针了,还没和你说,我这些天感冒没注意,加重到肺炎都住院了。你要好好注意身体,刚才投资方的翁总都那么说了,你就别老想着工作。”      话音刚落,胡杏洲疾步出门,到了楼梯间,又忍着痛下了几层楼,终于跌坐在冰凉的地上,额上起了薄汗,大喘着气,嘴角牵起弧度,笑容安详而满足。      ***      文霏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,但也没有追出去,刚才为了避嫌急着冲出病房,没想到耗了那么多体力,现在身体软得厉害。      到底是两个人了,就这点能量要和肚子里那个孩子分,是容易累。      想到这文霏微笑的摸了摸小肚子,还很平坦。      胡杏洲一走,翁子临又不打算离开了。文霏躺到病床上,也不轰他,就把他晾在一边,一眼都不瞧。      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,她还没有告诉康南铭这个好消息,但拿起手机对着屏幕,想起之前两人之间刚发生的不愉快,又迟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。      他会像自己一样高兴的吧?虽然之前嚷着要离婚,但是有了孩子,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吧。      文霏抿抿唇,终于满怀期待的要拨号了。      屏幕上却跳出了一条推送消息。      手凉了,心凉了,她不自觉的抚摩小肚子。宝宝,你的心可不要跟着凉啊,爸爸只是在耍小孩子脾气啊。      其实是在借此安抚自己吧,明明是知道真相的,明明是知道一切的缘由的,明明是知道不该心凉的。      但怎么可能不心凉呢?      ——不明女子深夜留宿康南铭私宅,风流本性难改,身残志坚!      配图只不过是康南铭和那个女人在餐厅餐桌前共进晚餐的偷拍。      文霏噙着泪,苦笑,心里叹道:倒是很细心呢,康南铭,你和那个女人坐的位子,并不是平常我和你坐的位子。      盯着屏幕,要去细细分辨解读康南铭照片里的神情,手里突然一空。      文霏抬起因泪水而晶亮的眼,翁子临站在面前,身子晃了晃,还是没有在床沿坐下,轻声开口:      “既然知道都不是真的就别看了,越看越难过。”      其实客观点来看,难过之后就是心寒,心寒到底就是彻底离开康南铭,可终究还是不愿看到她难过,翁子临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感性,不受控的感性,让他厌恶。      “帮我个忙吧,翁子临。”文霏艰涩开口。      “你说。”      “我知道你肯定和医院打过招呼了,不过现在,我想你帮我爆出这条新闻。”文霏幽幽看向窗外,碧蓝的天空映到眼底却黯淡起来,“information tower总裁翁子临送《Adeline》女主演文霏进医院,电影投拍内情昭然若揭。”      昭然若揭?翁子临并不意外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心意,更是明白她想这样做的用意如何。      “随便你,我无所谓。”      翁子临在心里暗骂一句:又是这种感性的情绪!应该高兴的,自己的名字终于可以和她一起出现在绯色新闻的标题中,但是心里失落不散。      其实和谁上新闻都不要紧吧,张三李四都行。越是坦然,就越是不在乎,她在乎的只是康南铭那个家伙看到后的反应,她在乎的也只是康南铭。      那个瘸子,路都走不好的人。即使这样,也还是比自己强一万倍。      文霏听到他的应允,怔怔的对他说:      “谢谢。”      翁子临耸耸肩,无奈地笑了笑,嘴角勾起,丹凤眼却暗着:“你说我又不是开报社的,先是帮叶湄弄假死新闻,现在还得帮你。看来又有事情可以忙了,你求之不得我走,这下我可是不得不走了。”      文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,开始思量康南铭看到新闻后的反应。     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,文霏一吓,看到名字,懒得震惊,想起康南铭从自己昏倒起就一直没有来电话,只是失落。      “梅阿姨,你好。”      “文霏,我就不和你绕弯子了。”梅凤亭在那头叹了口气,听到她如此淡然的语调,说,“新闻我也看到了,他是我的孩子,我明白。可是我猜,你应该也明白的。”      还是绕弯子了,实在是不想用新闻上出轨,幽会,残疾那些词语。      “梅阿姨,我清楚他和那女的之间没什么,他只不过想逼我离开,这种幼稚的把戏他又不是第一次用了。”      梅凤亭并没有回答“你都明白那我就安心了”之类的句子,而是静默了好一会儿,像是在做什么思想挣扎似的,最终也不知道是哪一方胜了,只听见她说:      “文霏,我作为康南铭的母亲,希望你和他离婚。“      梅凤亭没有留白让她质问,怕她一开口就会动摇决心,一股脑的说下去,“你应该还记得,事情刚出那会儿,我就以为你会分手的。说实话,你能继续和他在一起,我还是很开心和感动的。但是,很多事情并不是坚持就足够了。”      “这新闻一出,有多少人要骂他,那些话有多不堪入耳,他以前多骄傲的一个人,每天对着站不起来的身体就够受的了,可他宁愿被骂。”      “他想和你分开,想到这种地步,我求求你就顺了他的意吧。你想想我和康震,如果,”梅凤亭哽咽了,“如果当初不是我逼着康震,非要他和我走,康震就不会死了。我现在真的很后悔,我宁愿他好好活着,即使是和康燕在一起,只要活着就没关系。”      “梅阿姨,”文霏明白了她的意思,也在心里赞同,只是说了一句,“如果没有康燕阿姨,康叔叔也不会死啊。我和康南铭之间,并没有第三个人啊。”      梅凤亭听出她的哭腔,狠狠心还是要说,却又听到她紧接着怅然的开口:      “我知道,他都做到这份上了,如果我再坚持,他也许会做出什么更夸张的事情。他始终迈不过心里上的坎儿,说不定哪天一个冲动……就像康燕姑姑,就像……叶湄。”      到了最后,文霏已经泪水涟涟,这番喃喃自语,像是在劝慰自己。      “文霏,我很抱歉。”梅凤亭在那头也忍不住落泪,“也很谢谢你能这样一心一意的对他,照顾他,你承受的不比他少,可是……”      “可是,”文霏重复这一句,截住她的话,眼里的泪光开始有了希望,“可是,你现在要做奶奶了。”      “梅阿姨,我怀孕了。”       ☆、混蛋   挂断和梅凤亭的那通电话之后,文霏攥着手机愣神了好久。      像是赌气,康南铭那样冷淡,她为什么要主动和他说话?更多的还是忐忑,他听到这个消息,肯定会高兴吧?有了孩子,生活里添了新内容,心理状态说不定也不再那么灰暗。      但更多的是隐忧,她害怕康南铭的反应依旧消极,那么他们之间就真的没有未来了。      迟迟不觉,她关上床头的灯,头挨着枕头躺下休息,望着窗外点点星光,心中默默下了决心。      明天就出院,要亲自回家告诉康南铭这个消息,亲眼看他反应如何。如果……      不会的,一定不会的。      文霏在枕头上轻轻摇首,笼着疏淡月光的脸微微一笑,接着眼皮不知不觉就倦了,沉沉睡去。      ***      心事重,睡眠就浅。冬日渐近,文霏醒来的时候,天还黑着。看了看手机,五点刚过,住院楼下供病人散步的公园中的鸟鸣声也很细微,她起床换了衣服,拿了随身的手包,就出了病房。      表妹许凝宁来接的她,大清早的,她却在电话里一口应允来医院,到了之后却是一言不发,车子在清晨湿冷空旷的街上飞驰,很快就到了万玺庄园的那幢棕色洋楼前。      遥遥就望见一堆记者堵在院门口,裹着厚厚的羽绒服,或蹲或立,七嘴八舌地交谈着。      许凝宁侧头瞧了表姐一眼,只见她唇色刷的一下变白,接着就抓了包,许凝宁急忙反锁车门拦住她,劝道:      “等记者散了再回去吧,你不要冲动,对你对他都不好。”      文霏仍旧死死盯着远处的人群,但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。许凝宁把车停到一个隐蔽些的地方,突然有手机的铃声响起。      “喂,”文霏低头听完对方的质问,淡淡的说,“我早上醒来觉得好多了,就提前回来了。”      “你昨天拜托我的事情,我想我办不了。”翁子临在那头低声道。      文霏听了,思量片刻,“毕竟会累及你的名誉,我昨天没考虑那么多,抱歉。”      “不是这个原因,你和他的事情,我不想搀和进去。”翁子临抿抿唇,道,“更何况我不想被你用来和他斗气。”      “挂了,再见。”文霏心烦意乱的,懒得听,匆匆掐断电话。      许凝宁在一旁看着,也不多嘴,包里翻出一个蛋糕,递给她。文霏接过道谢,若有所思地拆包装袋,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。      像是突然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气,文霏摁了几个键,手机里的嘟嘟声终于停下,对方没有说话,只是传来一阵微微的鼻息声。      “康南铭,我问你,”文霏将细长的手指插入发中,紧紧抓着头皮,字字千钧地开口,“如果我有孩子了,你也还是要和我离婚吗?”      他停顿了几秒,似乎是怕听到期待之外的答案,文霏急忙补充道:      “你到窗边来,我就在路边的那辆银灰色车子里。康南铭,你不要骗我,一定要和我说实话。”      文霏不禁坐直了身子,而那窗边,只是微微晃过一个人影。      “不要挂断。”是他低沉的声音。      手机里一片安静。突然间,大门打开,康南铭在门廊里出现,拄着拐杖,没走几步,记者一拥而上。      文霏坐在车里,隔得很远,手机里却嘈杂一片。      是他开了免提?!      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盛。   记者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的追问,她听不清,其实是因为她一直都在等着康南铭的回答,所以其他人的声音,全都自动屏蔽。      “文霏很好很好,都是我对不起她。我们目前已经在谈离婚,谢谢大家的关心。”      嘈杂声中的磁性声线清晰可辨,文霏脑袋里轰的一声,双手齐齐慌乱的开门。许凝宁见她这幅疯态,也不敢再烂,开了保险锁,文霏就立马冲了出去,然而急火攻心,早上又空腹到现在,走出十米不到的距离,就跌了下去。      还在采访康南铭的记者听到响动,看到路的那一端的景象,新闻嗅觉异常敏感,尽数转而涌过来。      下车过来扶起文霏的许凝宁心里暗叫不好,表姐已经昏晕过去,又高那么多,拖拽回车上肯定要费好一番功夫,如果被记者缠上更是耽误事情。      地上已经有暗红色血液蜿蜒流出,许凝宁觉得这真是从小到大最可怕的时刻。一派焦灼的混乱中,一辆红色跑车疾驰过来,随着身后车门迅速关上的声音,一个穿着黑衬衫的高个子男人出现在身侧,蹲下来:      “你赶紧送她去医院,放心,这里的事情我来处理。”      翁子临匆匆对许凝宁嘱咐了一句,就张开双臂挡在记者前,把他们往后推,丹凤眼沉沉一凛,冷声道:      “文霏小姐已经由于个人身体原因辞演电影,现在需要马上去医院,你们不要打扰。有什么问题,请你们问我。”      Information tower总裁的面子,记者们还是给足了,不再上前拥。身后传来汽车扬长而去的声音,翁子临长长吁了口气,心中还在想着编排什么身体不适的理由搪塞记者比较好。      然而预料中的问题并没有劈头盖脸的抛下来,那些记者正专心地对准他身后的地面按快门。翁子临不安的扭过头去。      水泥地上,面积不大的液体已经干涸,那是血迹。      ***      文霏再次在病床上醒来,不敢相信妈妈和奶奶站在床畔,她轻轻揉眼,许敏就扑上来抓着她的手哭,文霏从她含含糊糊的带着哭腔的絮叨中知道,孩子是保住了。      “你妈担心你,”文老太太也红了眼,“这么大的事情也不知道和我们说。”      “我,我没来得及。”文霏嗫嚅道。      “康南铭真不是个东西!”许敏啐一口,“离吧离吧,我就不信他一个瘸子还能找一个比你更好的。你这条件,带个孩子也找得到好的。那谁,翁子临我看着就不错,你和他……”      “许敏!”文老太太拉下脸一喝,对着病床上的文霏又是一副好颜色,“你和他再好好谈谈,孩子都有了,不至于非得离婚。”      “妈,是康南铭出轨在先啊,那些新闻上的照片真是丢人丢到家了,你还要我女儿低三下四的去求他?”      “康南铭不是那样的人,我知道。”文老太太斜她一眼。      “是,是,您老人家吃的盐比我吃的饭都多,看人当然比我准了。”许敏阴阳怪气的说,突然有人敲门。      “请进。”文霏喊道。      矮小佝偻的人一踏进来,许敏瞬间拉下脸,冲上去就要打她的架势,但到她跟前却怔住了,“胡阿姨,您病得很严重吗?”      到底是小时候的长辈,亲家间的恩怨先放下了。      “您快坐。”文霏支着身子背靠床板坐下,解释说,“胡医生前阵子因为肺炎住院了。”      文老太太闻言,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她一眼,年龄相近的老人,知道她的状态绝对不是肺炎这么轻的病症。感觉到了她的视线,胡杏洲抿抿唇,眼神指了指病床上的文霏,冲她微微摇头。      “胡医生,我不要紧,没事了,”文霏听到床头柜上手机震动的声音,“我先接个电话。”      视线一触,浑身一震。      “喂,”文霏见对方迟迟不说话,“康南铭,你哑巴了啊!”      她这委屈的一声,三位长辈的视线全部汇聚在他身上。      “你还好吗?”      “我,我很好。”文霏听出对方的踯躅,苦笑一声,接着心里七上八下,还是忐忑的试探道,      “孩子不太好,没保住。”      “这样啊。”康南铭仿佛自言自语,接着调整好情绪,道,“文霏,对不起。还有,恭喜你,我没给你留下拖累。”      眼里顿时生出密密麻麻的血丝,文霏难以自控,就要捏爆手机的右手重重将手机朝对面的白墙上一砸。      “混蛋!”      用尽全身力气一般,吼完后,全身还在起伏着。扑通一声,是胡杏洲在床畔跪下了。      “霏霏,是他对不起你,我这个外婆替他向你赔罪。”      老人泣不成声,文霏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,没有察觉到周遭的动静,灵魂出窍似的躺在床上。      “胡阿姨,你别以为这样,我就会原谅那个姓康的!”许敏啐了一口。      “我没有这样的念头,只是觉得对不住霏霏,我马上就要……”胡杏洲急忙打住,抽噎的说,“顾云舸,康南铭,我两个外孙子都这样对不住她,我有愧,我不安心啊。”      人之将死,只有文老太太听出话里的艰涩,弯身拉起她,好声劝道:“老姐姐啊,别那么说,年轻人的是非是他们的事,和你有什么关系。许敏她气在心头,我替她和你陪个不是了。”      ***      《Adeline》停拍,康南铭的负心出轨,文霏在记者面前流产,昔日患难夫妻竟是以男方出轨的原因分道扬镳,翁子临莫名其妙回国投资电影的□□猜测。似是而非的花边新闻,虽然没有人能够盖章定论,但两周的时间,热度也足够退下了。      文霏的手里是护照和机票,望着机场外的蓝天。      原来有些婚姻的结束,不是因为不相爱,而是最简单实在的——过不下去了。梅凤亭到底是了解自己的孩子。如果自己继续单方面的坚持下去,也许有些东西终究会崩断。      肩膀上有人轻拍了一下,文霏转身,摘下眼镜,只有一瞬的讶异,敷衍的打招呼:      “真巧。”      “不巧,”他扬了扬手里的机票,“同一航班,座位也就在你边上。”      “翁子临,”文霏沉声说,“我和他虽然离婚了,但我以后还是要回来的。”      “你想的真多。我姑姑翁盈盈在纽约,是我唯一的亲人,我当然要回去了。”翁子临撇撇嘴,心已经凉了半截,“以后的事情,谁知道呢?”      但至少,现在你和康南铭是没有关系了。      然而此时的康南铭,面对着落地窗外的冬日萧索的芦苇,愣了半晌,靠拐杖站起来,鹦鹉跳到了他的手上。他单手拄拐,一步一步走到落地窗边,斜倚着窗框。      康南铭看着墙壁上的时钟,走到了文霏航班起飞的那一秒,振臂一挥,鹦鹉扑着灰色的翅膀,被抛到外头,飞了出去,最后消失在空中。      “离开吧,到属于你的天空去。”      眼角蓄着几滴泪珠,在他转身之际已经落下,等康南铭坐在轮椅上时,满是胡茬的脸,已经泪水涟涟。      印象中还没有这么哭过。      “混蛋!混蛋!”      客厅里又响起翅膀扑腾的声音。      康南铭陡然一睁眼,难以相信地侧头,那灰色的鹦鹉居然又飞了回来,重新立在了架子上,爪子紧紧抓着木质横栏,叫着:      “混蛋!混蛋!”       ☆、五年后      璀璨夺目的T台,她的身上是自己设计打版制衣的精致礼服,怀里是女儿,走到T台的尽头,侧身顶点,人群中那个闪耀的人注视着她,微笑,对他的妻子和女儿。接着,康南铭站起来,鼓掌。      文霏腾地在枕头上坐起,抹着额头,一手冷汗。      到美国的第五年,然而同样的梦不知道做了多少遍。起床洗漱,临近回国,日程安排越来越简单,今天只有一项。      Amiee的自创品牌brown butterfly已经成立了五周年,主要设计通勤类时装。这次的品牌周年庆推出的成衣系列,却是以蕾丝为主的纱质过膝公主裙。      巴黎时装周上,brown butterfly秀毕,掌声雷动中,设计师出场谢幕,除了amiee,还有一人。瘦削凌厉的女人身后的年轻女子,不加修饰的脸上长满了雀斑,却笑得无比恣意,洋溢着一种张扬的幸福。      接着,Amiee宣布Cathy将是新任的代言人,同时两人的婚礼将会在不久之后举行。      秀场看台下,先是一阵诡异的静谧,接着就是悉悉索索的私语声。只有文霏和翁子临,静静坐在位置上,以一种祝福的眼神注视着台上的两个女人。      众人离席之际,文霏对起身的翁子临说了些什么,径自往后台走去。Amiee在接受采访,不远处凝视着的Cathy见到是文霏过来了,便迎了上来。      “子临呢?”Cathy问。      “他去车上等我。”文霏从包里掏出一个软缎盒子递给她,“送你们的礼物,胸针,我自己设计的。”      “看来跟翁姨学了不少啊,时装还不够,连珠宝设计师的饭碗都要抢。”Cathy将它收进包里后,“Fei,你就接受子临吧。”      “我还以为你长大不少了,没想到还是个小孩子。”文霏不禁想起多年前和Cathy之间的不愉快,恍然道,“其实我早该发现的,你当时针对我是因为Amiee,毕竟我天天和她打交道,你以为我和她有什么也很正常。”      “哎,那时候不懂事嘛,你别提了。”Cathy见她盯着自己,摸摸脸问,“你看什么?”      “我在想,和Amiee在一起后,你真的变了很多啊。”文霏笑了笑,“当年我在后台扇你耳光,看到你录了视频,我才发现你有多不简单。”      “对不起,哎,你五年前回来我就和你道过歉了,别老翻旧账行不行啊!”Cathy气得跺脚,突然软下声音来,“还好有子临,如果没有他及时把那些视频黑掉,对你的伤害会更大,对不起。”      “呐,这可是你自己老是要道歉的啊,我可没逼你。”      Cathy白了她一眼,转了话锋:“你是不是到现在还在想他,当年夜店外的那位护花使者?”      文霏知道她说的是康南铭,默然不语。      “Fei,”Cathy顿了顿,“你知道我当年和子临没什么,他是为了公司,我是为了Amiee。有时候我会想,都是我害的,如果我当时不那么自私,即使他不配合我也帮助他,让他早点去找你,也许一切都不一样。”      “喂,你再帮翁子临说话,我要去和Amiee打小报告了啊,说你对他有超越友谊的感情。”      Cathy打了她一下,笑说:“你真坏!”      文霏冲她做了个鬼脸。      Cathy见状,愣了愣,“Fei,回到美国这些年,你比以前开心很多吧?”      文霏一怔,温柔的摸摸她的头,“Cahty,别人觉得你过得开心,和自己感到开心,是两码事。”      “不懂。”Cathy撇撇嘴。      “你得赶快长大啊,马上要当后妈了。”文霏不禁有些担忧起那两个孩子,Amiee离婚又是以这种方式再婚。      “什么啊,他们比我也小不了几岁,都叫我姐姐,别后妈后妈的,我才二十二呢!”      文霏紧了紧包的肩带,和她道了别,走出秀场后台的时候,脑海里余音不断,都是Cathy那句“我才二十二呢”。      是啊,她都已经三十二了,筱筱也快两岁多,会喊妈妈了。      文霏到了美国,待产期间一直都是梅凤亭在照顾。女儿出生后,她成为amiee自创品牌的代言人,再次回归时尚圈,工作忙的时候,孩子也是梅凤亭照顾,即使她有演奏会要参加,也会带在身边。      文霏一直很放心,那毕竟是筱筱的亲奶奶。      这次时装周,文霏主要是以看秀嘉宾的身份参加,所以清闲,就把孩子接到了住处。      筱筱长大了,会喊妈妈,自然也会叫爸爸。出现在她的小世界里的第一个成年男人便是翁子临,又常常和妈妈走在一起。筱筱便理所当然的把他当成了父亲。      翁子临的车子在楼下熄火,文霏解开安全带,要去开车门的手就这样垂下来,然后对驾驶座上的人说:      “我打算带筱筱回国了。”      “我一直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。”翁子临摸了摸额头,“五年了,是差不多了。不过有时我会想,即使你始终不接受我,就这样在美国待到老也是好的。”      “筱筱到了需要爸爸的年纪了。”      康南铭将姑姑康燕看得比梅凤亭还亲,也算是当年那场悲剧的间接原因。文霏每每想到这都后怕不已,自然不会允许女儿将别人看成亲生父亲。有些东西,只能在儿时培养。      “什么时候走?”      “后天吧?”      “Cathy的婚礼你不去了?”      “不去了,礼物刚才送到了。”      “那好。”翁子临沉声说,“到时候我送你去机场。”      “不用了,你应该陪着翁姨去参加Amiee的婚礼。”      “不想去。”      “子临,”她第一次省掉姓氏叫他,“翁姨也老了,你该常陪陪妈妈。她嘴上不说,心里是期待的。”      “胡说,我比你了解她。”      “子临,我也是母亲,我比你懂。”      ***      回到上海已有一个礼拜,冬日午后的阳光很好,文霏常常在一两点的时候带着筱筱下楼散步,在那间画廊外停下,一站就是一个小时。      玻璃窗里头,康南铭坐在那里画画,玻璃窗上,映着她的脸,一别经年,他和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,最先重逢。      文霏现在住的小区,是以助理的名义租下的,房东就是康南铭。听说他现在不住在万玺庄园,而是搬到了这座公寓。出行开车不便,会有个高瘦黝黑的男人来替他开车。      “妈妈,我要回家。”手里牵着的女儿仰起头。      “再看会儿。”      “看谁?”      “看画。”      “骗人。”      文霏想了想,没有答,谁料筱筱突然嚎啕大哭,嚷着要找翁子临,安抚了好一阵还不奏效。      里头的人被惊动了,扭头,怔住,犹豫了下还是摇着轮椅出来了。文霏没想躲,但确确实实的不知所措了。      “你好。”一说出口,文霏就在心里咒骂一句自己,好蠢的开场白,赶紧补救道,“回来小住一段时间,刚才路过看到有几幅画不错,想买走,怎么,这画廊你开的?”      “恩。”康南铭淡淡的说,“有些也是我画的。”      “那卖给我十张吧。”文霏又在内心咒骂一句,怎么搞的像做批发的一样。      “好,等会儿让人给你包起来。”      “孩子真像你。”康南铭的视线移到她的脸上,再也不转开,却说,“翁子临呢?原来你们孩子都这么大了,怎么还不对外公开?”      “你现在居然关心起八卦新闻来了。”文霏不知怎的,说着模棱两可的话。      “是到处都是你的消息。”康南铭朝不远处的百货大楼努努嘴,那里悬着她的喷绘海报,脸上是骄傲而又神伤的情绪,“这几年你在美国发展的很好,比刚认识你的时候还要势头猛,我想不关注都不行。”      文霏见他比当年平和许多,已经欣慰不少,现在的情况,他这样想也罢了。到底还是关心自己的现况的吧?看到自己和翁子临的绯闻,心里应该也会不好受吧?      “妈妈,虽然你刚才一直盯着这位叔叔看,但他不是我爸爸,对吧?坐在椅子上,这么矮。”筱筱甩开文霏的手,仰脸问。      文霏一时窘的不知道如何作答,这才发现还没有介绍,便说:“这是我女儿,这是妈妈的一个老朋友。”      “前男友吗?”四岁多的小孩已经能察觉出氛围的不同寻常。      文霏还在思索怎么答,康南铭倒是落落大方的岔开话题:      “当然不是了,小朋友,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   明明是前夫。      “筱筱。”      康南铭闻言,心里一抽,他曾经那样唤她,小小。      “文筱筱,小名就是筱筱,笔画比较多的那个筱,不是小不点的小”      在美国长大,中文的发音不太标准。      “翁筱筱。”康南铭喃喃自语着。      也是,孩子这么大了,估计刚离婚就嫁给翁子临,这种新闻爆出来,对形象不好。      两人缄默好久,文霏看出他已有离开的意思,急忙叫住他:      “那个,鹦鹉,对,我的鹦鹉,还在吗?”      康南铭身子一滞,点头道:      “在的,你要把它拿回去吗?”      那时,她帮他遛狗,便买了个鹦鹉让他喂。      “我能去看看吗?”      康南铭微微一笑,说:“当然可以,我家就在这附近。”       ☆、晚餐   文霏当年离开的时候,走得匆忙,很多东西都没有带走。厨房里的套装餐具,茶几上一摞摞时装杂志,衣帽间里的鞋包衣服……康南铭狠不下心丢掉,但是一个人生活在这样满是她曾经的痕迹的屋子里,本以为习惯了就好,却没想到越来越煎熬,等逐渐熟悉了依靠拐杖行走,他最后搬到了市中心的公寓。      这么多年过去,卧房的大衣柜里只有一件套着防尘套的连衣裙,文霏当年只穿过一次——被点映时的粉丝侮辱的那一晚。五年来,康南铭一直住在客房里,主卧一直空着。      康南铭不方便遛狗,便将芥末让受霍磊之托来照料他的赵宇白拿去养。每次因为采购或别的原因出远门,也都是赵宇白开车来接他,顺便会把芥末带来。      所以这些年,每日和康南铭朝夕相伴,每天和他说话的,也就是那只鹦鹉了。将女儿送回了家,文霏独自一人上楼,踏进这间熟悉的公寓,在客厅走着。      “还是当年我买的,现在都不认得我了。”文霏收起被鹦鹉啄伤的手指,转身说,“我还是不把它带走了,留给你吧。”      “你把女儿一个人留在家不要紧吗?”两人一路过来,康南铭才发现她的房子就租在下面,“没想到你就住在楼下。”      “我,都四五年了,我都忘记这楼是你的了。”文霏胡诌着,复又感慨,“当年你要当包租公的梦想实现了。”      “原来我还说过这么没志气的话。”康南铭干笑一声,眼底黯然。      “时间差不多了,”文霏看了看手表,心里没底的厚脸皮说,“不介意留我在这里吃顿便饭吧?好歹我买了那么多画,也是你的大客户。”      其实只是好奇他平时的晚餐而已。      康南铭一听,也不回绝,淡淡的说:   “那我去饭店叫一桌菜,冰箱里没什么东西。”      文霏虽然更想要的是两人面对面吃份凉面就好,但也只能顺着他的意思。      她坐在沙发上,康南铭用茶几上的凉水壶倒了杯水给她,算是招待过了,嘱咐了一句不要去那间主卧,就自己直接回了房间。      她就这样端坐在沙发上,细细的喝水,打量着客厅,倒不觉得无聊。这是他生活了五年的地方,一点点观察他这些日子里生活的痕迹。      饭店的外卖来的很快,像是没听见门铃声,康南铭呆在屋里没出来。文霏只好起身,将外卖餐盒拎到餐桌上放好,走到那扇房门外。      右手握拳,悬了一会儿才敲下去。      “饭菜到了,出来吃饭吧。”话一出口,就觉得那么熟悉,仿佛这几年她从没有离开。      里面起了微微的响动,门朝里打开,康南铭默然走到餐桌旁,打开餐盒,文霏为了让他少走些路,去厨房拿了碗碟。      菜香飘出来,文霏瞬间觉得饿了,然而一走进餐桌,却五雷轰顶似的,浑身冻住,心凉了半截。      “怎么了?你不饿吗?”      “我不能吃海鲜。”文霏看着一桌子的龙虾扇贝,盯着他冷冷的说。      “是吗?”康南铭接过她手里的碗碟,自顾自准备开吃,“太久了,我忘记了。”      “那我走了。”文霏带着叹息说,刚才心间腾起的无名火熄了下去,也许真的是自己过于自作多情了。      路过玄关的时候,她看见紧闭着的主卧的房门上悬挂着的素描,像是康南铭画的,刚才没有注意,现在细细看才发现画中的场景是万玺庄园的那栋棕色洋楼。      格外温馨的色调,她想看清楚细节,不由自主的越走越近。餐厅却响起一阵清脆的声音,文霏侧头,见康南铭慌忙拄着拐杖过来,不小心打翻了几个碗碟。      “你可以走了。”      想起他刚才的叮嘱,这下更加好奇,文霏加快了步子,趁他没赶过来将门大力一推:      “怎么,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?”      本以为屋里会有什么女人,所以他才那样紧张。然而文霏推开门的一瞬间,呆住了。      书桌上的杂志,每一本的封面都是文霏的脸,不同的妆容,不同的造型,她很熟悉,都是这几年回美国工作时拍的,而立着的画架上,都是她的画像。文霏脚步虚浮的跨进去,打开衣柜,里面空空荡荡,防尘罩褪去,烟灰色连衣裙簇新清香。      另一面柜子里,摆满了她代言的皮包,香水,还有这几年她参与设计的品牌成衣。      默然不语,也不知过了多久,她才从房间退出来,经过康南铭身侧的时候,没瞧他一眼,他也没有说一个字。      文霏往餐厅走去,看着那些海鲜觉得刺眼,捏着桌布一掀,叮叮咣咣响了好一阵,地上一滩菜汁,混着瓷碟的碎片。      气冲冲的走出门,眼泪打了几个转终于落下来。然而电梯却迟迟不升上来,文霏踱步了好一阵,最后还是一跺脚,折返回去。      大门还是没有关上,文霏看到康南铭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径自赶到餐厅,蹲下,去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,手上沾了汤汁,眼泪却越落越凶。      “你这样做有什么意思?感动自己吗?弄得自己多深情一样,实际上最狠心的明明就是你。”文霏站起来,拿了纸巾擦手,“我们的孩子没了,你说什么?恭喜?你个混蛋!你现在要是觉得难过,都是自作自受!”      “别说了,文霏。”康南铭双手撑着额头,“我难过或者开心,都是我的事。我不会去打扰你的生活,你赶紧走吧。”      文霏上前一步,刚想说些什么,却听到电梯间传来的脚步声和谈话声越来越响:“我们找妈妈,妈妈就在这里,别哭了啊,筱筱。”      闻言色变,文霏急急走了几步,翁子临已经抱着筱筱出现在客厅一角。      “怎么了,这么奇怪的气氛?”翁子临看到沙发上的康南铭,似乎并不意外,点头打了个招呼,抬头对文霏说,“筱筱找你,阿姨说你到这里和朋友聚聚。”      “翁太太买了我几幅画,我请她吃个饭,表示感谢,没别的意思。”      “是嘛?”翁子临撤回留在那半开的房门上的视线,颠颠怀里的筱筱,哄道,“走,我们叫妈妈回家。”      “你怎么来了?”文霏质问,看了一眼康南铭,接着就后悔失言。      “有家公司要收购,出差。”翁子临抿抿唇,扫了地上的一片狼藉。      “明天我要去梅爷爷家,胡医生的忌日。”文霏忽然问康南铭,“你要不要一起去?”      康南铭闻言望了翁子临一眼,听见他立即说:   “我和筱筱也一起去。”      康南铭看着她,这才缓缓的答:“好。”      ***   九点多,文霏终于把筱筱哄睡着了,出来的时候,发现翁子临正靠着窗台,呆呆的望着空无星辰的夜空。      “你还没走?”      “马上。”他抄起沙发背上的西装。      “翁子临,你为什么,”文霏叫住他,“明天,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      他有些无奈的笑了笑,“你别想太多,也没必要这么戒备我。有些话,你说不出口,也许我来告诉他更合适。”      “那始终都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,谢谢你,不过还是希望你不要插手。”文霏冷冷的说。      “我后天的航班回去。”翁子临的口气有些自嘲,“文霏,五年已经够长了。我是个商人,赔本的买卖即使会做,也不会把一辈子丢进去的。”     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,像是很久以前就下定了决心。      十点,十一点,一点……文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失眠,想着明天要怎么将筱筱的事情告诉他才不突兀,要怎么解释自己和翁子临之间的绯闻。      其实这些并不是关键,就像她当年相信康南铭和新闻上的女人之间没有什么,康南铭或许从一开始也没把这些当真。      经过这么长的时间,他总该不会因为自己的残疾再把她和女儿推出去了吧?      文霏抱膝坐在飘窗前,望着外头漆黑幽深的夜。隔了那么久,这个城市的夜晚,还是一点不陌生。康南铭就在楼上,他今夜会不会也想自己这样睡不安稳呢?如果无法入眠,会是什么理由呢?会和自己一样吗?      约的是午餐,但是文霏从早上就开始打扮。衣柜和行李箱里的衣裙全都摆在床上,再高档的成衣,这种摆法看上去都像是换季大清仓。      每换一套,文霏就会兴致勃勃的问一次筱筱。终于两个小时后,筱筱关掉电视机,翻了个白眼说:      “妈,又不是第一次和子临叔叔吃午饭,至于这么紧张吗?”      文霏闻言,身子一僵,扭过身,走到筱筱面前蹲下,万分郑重的问道:      “筱筱还记得昨天画廊里的那个叔叔吗?”      “有点记得。”      “如果,他做你的爸爸,你觉得好不好?”      “不好!”几乎是吼出来的。      “为什么?”文霏讶异,即使不愿意也不至于反应这么大啊。      “太矮了,让becky她们知道,要笑话我的。”      文霏顿了一会儿,再含糊其辞的说,“好啦好啦,别那么激动。妈妈就是和你开玩笑。”      “妈,我跟你保证,我以后不会再嚷着要爸爸了。”筱筱严肃的连眼皮都没眨,“你千万不要因为我,随便找个什么人来应付我。”      “真是小孩子,别想太多了。”文霏刮了刮她的小鼻子,再换衣服的时候却没有了之前的兴致。    ☆、水里   “今年冬天冷的这么早?”文霏从停在河岸的轿车里出来,眼前的沉金河结了一层薄薄的冰,原本垂在河面的芦苇叶都冻得粘连在冰面上,“才刚十二月吧?以往都是腊月才结冰。”      “这我就不清楚了,”翁子临抱着筱筱,把她探出去的小手抓回来,“当心别感冒了。”      “好。”筱筱将头靠在翁子临的肩膀上,乖乖应了一声之后,甜甜的问,“爸爸,这是什么树啊?”      翁子临答不上来。文霏听见那声刺耳的称呼,侧头回来刚想训斥女儿一句,可见她一脸疑惑,循着视线望去,笑了笑,答道:      “这可不是什么树,这是芦苇。”      筱筱眼睛一转,在翁子临怀里的身体伸了伸,惊喜地说:   “枣子粽就是用这种叶子包的吧?凤亭奶奶和我说过。”      “走吧,去梅爷爷家。”文霏推了推翁子临的肩,又顺口对女儿说道,“那不是的,凤亭奶奶带来的粽叶都是北方的芦苇做的,这种叶子太小了,包不了。”      走了走,倒没有那么冷了。从这到梅瑾之家的路不长,站在门廊外的时候,身体刚好走得暖透了。      文霏轻轻扣了门,过了好一会儿,门才吱呀一声开了。她微微颔首,才看见梅瑾之,好一会儿才认出那个弓背矮小的老头,诧异的张了张嘴:      “梅爷爷,好久不见了。”      梅瑾之耳朵也不好使了似的,头皮皱了皱,然后才抬头看她,接着微微扭头,扫了翁子临一眼而已,然而看着他怀里的小女孩,便移不开眼了,慈祥的笑了笑,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      “老爷爷,让我和爸爸进去好吗?外头冷死了。”      梅瑾之一听,脸一僵,随即用苛责的眼神瞟了文霏一眼,哑声道:      “进来吧。”      文霏心里一慌,急忙从翁子临的怀里把孩子抱回来,一进客厅就闻到满屋子的焦糊味,想起来胡医生已经走了好几年了,有些失落的说:      “梅爷爷,我们随便吃点就行了,不用那么麻烦。”      “你不知道,今天是杏洲的忌日。”梅瑾之摘下眼镜擦了擦,脖子上皱皱的老皮下的喉头动了动,声音哽咽了,“我怎么就没在她人还在的时候,烧顿饭给她吃呢?”      文霏咬了咬唇,什么劝慰的话也说不出口。扭头看见壁柜里黑白遗像,不禁想起那年胡医生说因为肺炎住院的用心,干涩的喉咙吞了口唾沫,泪就这样滚了下来。      “妈妈,你怎么哭了?”筱筱抹抹文霏的脸,砖头一瞧,笑着说,“好漂亮的奶奶。”      “不要乱讲话。”文霏轻轻呵斥。      “她叫什么?”梅瑾之问道。      “我叫筱筱,老爷爷。”筱筱见妈妈还在哭,便自己回答。   “筱筱,筱筱。”梅瑾之望着老伴的遗像,喃喃的念,又轻声说,“筱筱,给奶奶上柱香吧。”      一旁的翁子临看着听着,便心知肚明这个老爷子一眼就看穿筱筱是康南铭的孩子。      “文霏,我出去走走,有几个电话会议要开。”      她头还没点,他就大步出去了,望着翁子临快速消失的背影,多年来,第一次有些不是滋味,莫名的同情,淡淡的无奈。      “您这是在包粽子吗?”文霏见餐桌上一锅酱油糯米和一锅五花肉,拨了拨旁边盘子里的几片竹叶子,道,“太小了,包不起的。”      “杏洲爱吃,我想着做点给她,她脾气好,不会嫌弃的。”      “康南铭还没来吗?”文霏将扭来扭去不安分的筱筱放下,让她自己玩,叮嘱了几句,起身又问,“这些年,您都是一个人过吗?”      “你看看这屋子里可不是就这几个人,谁知道他几点来,反正也是个瘸子。”梅瑾之抱臂哼哼道,但终归是比几年前软了许多。      文霏见他这样,倒像因为想念而抱怨孙子来得太迟,失笑道:“您还是和五年前一样。”      “哪里一样了,老啦,没几年日子了。”      “我说梅爷爷,”文霏听他这幅口气,壮着胆子,“您就认了康南铭吧,多个孙子有什么不好的,还有梅阿姨,她也是做奶奶的人了。这些年都是她在带筱筱,我知道她一直很想念你……   而且她还不知道胡医生已经去世了。”      梅瑾之老眼一黯,片刻之后,像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,瞪了文霏一眼:      “筱筱是凤亭的孙女?凤亭可只有康南铭一个儿子,刚才你让我曾孙女喊谁爸爸!”      “所以我才带她回国啊。”文霏咬咬唇,有些心虚的看着老人。      “康南铭还不知道吧?”梅瑾之一拍大腿,恨铁不成钢的口气,“也是个二愣子,女儿像爹,这小丫头和他小时候长得那么像还认不出来。”      文霏皱眉一想,摇头晃脑的道:“梅爷爷,您不是从来都不认康南铭吗?还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啊?”      “哎,凤亭在他周岁的时候吧,抱回来过,让我给轰走了。我也不是讨厌他,那孩子毕竟流着我的血,何况云舸走了。我只是觉得对不起老顾家,现在想想,都是命吧。”      文霏只是戏谑一语,没想到勾起老人家伤心处,上前一步,抚着他的背顺气。等梅瑾之收起伤心的情绪后,文霏忽的惊讶的往门廊走,一边走一边环视客厅:      “筱筱呢?”      “刚还在这呢?”老人也跟了过来。      文霏扒着门框,扭头对客厅喊,“筱筱!文筱筱!粽子包好了,快下来!”      “我去楼上看看,也许上去玩了。”      梅瑾之正要上楼梯,却被身后的文霏叫住了,她一脸惊恐的神情,越来越扭曲,最后飞快的冲了出去。      ***      从梅家出来的翁子临,走到沉金河上便撑着栏杆发愣,桥上冷风极盛,却吹不清醒沉浸在过去的他,不知多少次这样后悔过,也许当年不该等那么久,有些事情本来就有先来后到之分。      薄薄的冰面,有着凌厉的纹理,就像此刻他的心情。忽的,有个移动的小点出现在视野中的冰面上。      是筱筱,文霏怎么让她乱跑到这种地方!翁子临站直了身子,慌乱的下桥,然而刚迈了几步,身子一滞。      脑海里那个恐怖的念头让他再也挪不动步子,他迟缓的扭头。小女孩正在摘芦苇叶子,挑来挑去还是不满意,等到摘到最大的一枚,她笑了,她脚下的冰面也笑了。      冰面裂了,扑通一声,筱筱瞬间不见了,些许水花落下,一个黑黢黢的冰洞现出来。      不要去救,让她死,她死了,文霏和康南铭的过去就死了,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羁绊,她就不会回到他身边了,他也没有理由再接受她了。      “爸爸。”      他远远的盯着那个冰洞,那里仿佛发出这样甜甜而惊悚的声音。翁子临双手捂住耳朵,但五官却越来越狰狞。      不要去救,她和你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。      “筱筱!你在哪!”      是文霏的声音,翁子临扭头一看,慌忙蹲下,躲在栏杆后头。      “怎么了?”      是康南铭的声音。      “筱筱,掉进去了!”文霏看见冰面几片凌乱的树叶,双手捂住脸,泪水从指缝中涌出来,“都怪我,她去摘芦苇了。”      “汪,汪。”      是芥末,那只白贵宾。      “赵宇白送我过来的,我也把它带着了。”康南铭拦着要冲到冰洞的文霏,慌乱中拐杖跌了下去,“你别过去,你会掉下去的。”      “我怎么能不过去在这干等着呢!那可是,”文霏听见扑通一声,“芥末,它跳下去了。”      寿司,文霏脑海里顿时浮现那只白土狗溺死的惨状,双腿一软,瘫坐在河岸。      “你别去,我去。”康南铭将外套鞋子一脱,冲了过去。      时间仿佛倒退到五年前,他和当时一模一样。      一模一样?      文霏惊讶的抬眸,康南铭是走过去,在冰面破碎之前。      他站起来了?!      咔嚓一声,冰面裂了一大块,他的身影已经消失。      文霏探出身子,伸手摸了摸冰面,好冷。下面的世界,有她的丈夫和女儿。他站起来了,她还未相认。      一定会活着回来的吧?      文霏站起来,祈祷,一秒,一分钟…..      这样冷的水,多一秒,就多一份危险。尽管康南铭刚站起来,可是他这么通水性——寿司也那么通水性。      僵硬的白爪子,缠满了来自地狱的水草。      文霏觉得眼前一黯,再下一秒,已经跳进河里。那一瞬间,究竟是什么想的呢?是自负到觉得凭自己可以救出康南铭还是筱筱,抑或是大悲大喜之后的麻木,和他们生死同路?      水太冰,一下去就呛了,胸腔像是有把刀在割。不断拨开沉重的水,不断扭头搜视,终于看见了他们。      康南铭抱着筱筱,闭着眼睛,动弹不得,脚腕上果真是一圈水草。      两人的脸都有些发紫了,像是昏过去。      文霏探手,然而抱过筱筱的手就这样僵住了。      像是海巫的声音,梅凤亭的音色。      如果你是我,你会怎么选择呢?我不愿让康震为康南铭冒险。      文霏一分神,鼻子里又灌入冷水。不能犹豫了,她坚持不了太久,她游到康南铭的脚下,手没有力气,用嘴去咬那团水草。      牙齿间,嘴唇上,血丝从裂开的缝隙中涌出来,舌尖感受到一种腥气,不是水草,血的腥气。   水草终于断了,她一手揽着康南铭的腰,另一只手不能再去抱筱筱了,只能不断地划水。      害怕什么,就来了什么,越来越接近冰面上破冰的区域,然而筱筱终于从康南铭臂弯中松落。      文霏没有犹豫,越来越快的向上游,筱筱也越来越快的往下坠,直到再也看不见,她曾期待女儿长大之后的样子,也再也看不见。      妈妈,我恨你,恨你放弃我。      当她冲出水面,感受到空气的干爽,冬日暖阳的温暖,文霏却觉得,这个世界从未这样冷,这样绝望。       ☆、回家   康南铭从病房走出来,不经意间颔首,看到自己的膝盖,旋转门把的手腕不禁一滞。      昨天,筱筱被送入太平间。今早文霏醒来——或者说醒来的已经不是她。没能救上来筱筱,或许这样的打击太大,她开始神志不清,医生说这是创伤性应激障碍,其实一看那眼神就知道,就是俗话中的“疯了”。      康南铭坐在走廊的椅子上,手肘撑在膝盖上,抓着头发。如果是以这种代价站起来,或许还是一辈子拄拐更好。      他的女儿,还未相认,就已失去,而文霏也成了那个样子。康南铭第一次开始后悔,后悔自己曾经的偏执。   如果当时没有为了所谓的自尊心那样偏执,现在根本不会是这个局面。      因为残疾,把文霏和孩子推开。所以当他奇迹般的恢复,就不配再拥有她们?      康南铭烦躁的抓着头皮,嘴角嘲讽的勾起,然而红了一圈的眼却难以自控的溢出眼泪。      眼泪打在走廊象牙色的地砖上,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一双黑色皮鞋,接着从视野中消失,康南铭感觉到有人在身边的椅子上坐下。      “我一直很不服气,”翁子临摸摸下巴生出的胡茬,因为陷入回忆而有些失神,“你知道吗?我遇见她不比你迟,所以我一直认为如果我当时和你公平竞争,未必会输给你。”      康南铭不语,翁子临丹凤眼一沉,决然的说,“其实都是我害的,昨天筱筱落水,我眼睁睁在一边看着,没有去救。是的,我希望她死,我希望你和文霏的孩子死去,”      他还没说完,左脸就挨了一拳,整个人斜斜的跌在椅子上。      “你怎么这么恶毒!”      “没错,我就是这么恶毒。”翁子临坦然的说,“如果文霏没有因为筱筱离开而疯了,或许我根本就不会后悔。”      康南铭难以置信的看着他,上前揪住他的衣领,把他往地板上一扔。      “但是你误以为筱筱是我的孩子,”翁子临擦擦嘴角的血,继续着没说完的话,“我在桥上看见你不顾一切跳到水里的时候,终于承认你比我更爱她。”      “你住嘴。”      “你说的对,”翁子临看他厌恶的神情,“是啊,我不配。”      “我不会告诉文霏这些的,太残忍。”康南铭双眼一暗,“即使有一天她清醒了,我也不会告诉。”      “康南铭,对不起。”翁子临说,“我知道你不需要我的补偿,但是如果,”      “滚。”康南铭双手叉腰,侧头吼道,“不要再出现。”      第二天,康南铭将文霏抱上后座,一起坐稳后,对前面的赵宇白说:      “开车吧。”      “万玺庄园?”      “恩,我前几天找人整理过了。”康南铭侧头对文霏说,“我们回家啊。”      赵宇白从反射镜里看见,她还是目光呆滞,没有一丝开口说话的迹象。车子到达那幢棕色洋楼前,赵宇白将鹦鹉提到拎到客厅的茶几上摆好,嘱咐道:      “我也把它从你的公寓带来了。”      “谢谢了,”康南铭看了看腕表,说,“霍磊是今天出来,你快过去吧,别让他等急了。”      赵宇白点点头,“那我先走了,你有事就给我们打电话。”      “我们?”康南铭一拍他的手臂,笑道,“恭喜你,终于等到头了。”      赵宇白笑了笑,再抬眼时看到抱膝坐在沙发上的文霏,因为知道一开口就会哽咽,所以没有告别直接转身就走。      “文霏,我们又回来了。”康南铭蹲下,环顾四周,怅然道,“你走了五年,我也走了五年。”      “小小,小小,小小回来了。”鹦鹉开始喜洋洋的叫。      沙发上的文霏双眼一亮,从沙发上弹簧似的跳起来,条件反射似的朝厨房冲,再出来时,手上拿着一把剪刀。      康南铭一慌,怕她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行为,大步赶过去,声音却还是尽可能放温柔,“把简单放下了,文霏。”      “小小,小小,欢迎回家。”鹦鹉还在自顾自的叫。      文霏掐着它的喉咙,右手握住剪刀,直直往它的肚子插下去。翅膀扑腾了几下,温热的鲜红的血流了一个茶几,渐渐不能动弹的鹦鹉的身体,温度冷了下去。      “小小?”康南铭思索,喃喃,他以前和文霏调笑时曾这样叫她,鹦鹉学舌,听了进去,原来是想到了女儿。      文霏又听到了那两个字,双手握着剪刀,侧身一转,直直对准康南铭。      康南铭一吓,看着她惊悚扭曲的脸,心里却莫名的抽疼,温声道:   “文霏,把剪刀放下。”      “你是谁?”她仰头望了望,认出了什么,“你怎么会在我家?”      “我是康南铭啊。”他念出自己的名字,手却不自觉的颤抖。      “胡说,你不是,我丈夫他,他,”文霏眼神闪烁,怯怯的说,“他站不起来的,嘘,你不要说出去,他听见了要伤心的。”      康南铭浑身一震,接着镇定了情绪,“这样啊,我刚在楼上看见他了,你等会儿,我去叫他。”   语毕,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往楼上赶,推开卧室的房门,还好,那里还有一副拐杖。     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,文霏犹疑的侧头,看到那个拄着拐杖缓缓下来的人影,顿时笑了,“康南铭。”      她冲过去,踮脚抱着他,“我回来了。”      文霏疯了,但拥抱他的方式还是和以前一样,很用力的,将他的身体往自己这方倾斜,这样两人的重心就会落在自己身上,让他好站着不那么累。      即使康南铭已经站起来了,他还是轻轻靠过去,泪水落在她的发上。      传来一阵敲门声。   “文霏,我去开门。”康南铭推开他的肩膀。      “我去,我去。”她飞快的往门廊走,回头道,“你收拾收拾。等会儿我们去医院复健。”      康南铭只好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跟过去。      “梅爷爷?”      “梅教授。”康南铭恭敬的打招呼。      梅瑾之那天和康南铭通电话中,已经知道了他站起来的事情,见他这样,疑惑但也不说,只是默默进屋。      “你的贵宾狗。”梅瑾之将狗绳递过去,被文霏接着,“那天我替你照看的,给你送回来。”      “谢谢梅教授。”      梅瑾之乘着文霏把芥末牵回屋子的时候,对康南铭低声说:“凤亭知道了,晚上回来,你和      文霏到时候去外公家吃晚饭吧。”      康南铭刚想答应,但是张了张嘴却沉默了,红了眼眶,涩声道:   “好的,外公。”      “南铭,你也别太难过了。”梅瑾之抬高手臂,拍拍他的肩,已经老泪纵横,“你都能站起来,霏霏那孩子也会有清醒的一天。更何况,现在还有杏洲在天上保佑你们呢。”      “我知道,”      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,如战鼓似的,文霏喊道:“康南铭,筱筱,筱筱不见了。”      “她早上赖床,我刚刚进屋一看,她不在,她不认识这里的路,跑到哪里去了!”      康南铭被她抓着手臂摇,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,这几天的烦躁堆在一起,一股脑的泛上来,“筱筱死了,落水死了!”      “胡说!”文霏扭头道,“梅爷爷,你看他居然敢骗我!”      “对!爷爷帮你打他!”梅瑾之虚打了一下康南铭,对他挤眉弄眼。      康南铭头疼,负气的走到沙发上坐下。      “梅爷爷,你跟我去找筱筱吧,她会走丢的。”      康南铭一听,起身拉她手臂劝阻,如果她找不到筱筱发作,梅瑾之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怎么招架得住。      “我陪你去。”      “你拄着拐杖走不快,还是梅爷爷陪我去吧。”      “好,好,我陪你,我这就回去换个鞋。”梅瑾之给康南铭使了一个让他放心的眼色。      “爸爸,你在家里等消息,我陪文霏去。”大门被人打开,挎着包的梅凤亭出现在门框里。       ☆、刘明逊   梅凤亭陪着文霏到了百货大楼,她到了玩具专柜乱转,一边找,一边把货架上的商品往地上扫。      “筱筱不在这里,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。”梅凤亭去拉她,个子没她高,根本拦不住她。      店员起先一阵不痛快,但很快认出这是大楼上海报中的文霏,笑嘻嘻拿着手机一顿猛拍。      “把手机放下来。”虽然纸包不住火,但梅凤亭更害怕这种举措吓到精神极不稳定的文霏,这一分神,文霏又一溜烟的跑出去了。      梅凤亭赶出去,倚着弧形栏杆四处望,都看不到那个高挑身影。等到踏上了自动扶梯,她听见楼下一阵混乱的骚动。      梅凤亭快步走过去,踩到了什么栽在地上,她一看,是红色的圆形塑料球。      百货大楼一层中央是可供儿童玩耍的活动区域,文霏正将五彩的海洋球往外扔。而康南铭正抱着她的腰,把她往外拖。      “筱筱呢?她怎么不见了?”被抱到走廊上,文霏跪在地上,抱着康南铭的膝盖哭。      梅凤亭扫视了一下,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厚,但是没有办法了,她转身寻到一家店,进去买了个婴儿大小的洋娃娃出来。      “让开,让一下。”她挤进去,不顾路人的目光,把娃娃塞进文霏的怀里,“筱筱在这,我找到了。”      梅凤亭紧张的等着她的反应,在看到她眉眼舒缓下来的那一瞬,她心间的石头也终于放了下来。      文霏小心的抱着娃娃,康南铭搀起她,梅凤亭和赶来的保安替他们拨开人群,往停车场赶的步伐越走越快。      等到家的时候,梅凤亭已经看到娱乐网站上的新闻。      时隔五年,网民换了一拨,文霏依旧家喻户晓,但是康南铭早已过气。最多的说法是文霏被翁子临抛弃后,康南铭经年已经站起来,念及旧情,重新回到她身边。      梅凤亭停好车子,看着康南铭抱着文霏进屋,脸上是疲惫的笑容,第一次觉得外头的世界和他们无关。      梅凤亭闻见一阵菜香,惊讶的看见屋内的梅瑾之系着围裙,从厨房往外端菜。她站在门廊,扬了声音说:“南铭,我先回酒店了,明天再来。”      “凤亭!”梅瑾之走过来,拉着门把的手顿了顿,接着豁然打开,“留下吃晚饭吧。”      屋内的康南铭看见他们,也遥遥的说了一句,“要是晚了回不去,楼上还有好几个房间空着,打扫打扫就行了。”      梅凤亭垂在裤子两侧的手,紧紧攥了攥:“好的,爸爸。”      话音落,泪也滑落。      父亲从不下厨,上次和父母吃饭还是三十年前的事了。梅凤亭喝了几口汤就开始哭,一直往嘴里塞不停,最后呛得不行,但还是坚持吃完了一顿饭。      饭后,她站在那扇落地窗前,梅瑾之在洗碗。      康南铭默默走到她身边,静静的往外瞧,外头芦苇飘荡。      “你能站起来,真好。这些年,一直坚持复健吧?”      “林医生应该每周都会把我的情况告诉你。”      “毕竟是我介绍给你们的医生。”梅凤亭顿了顿,“翁子临和文霏这些年没什么。其实,如果有什么,只要文霏愿意,我也不会阻止。”      “我知道,我和你一样。”康南铭又问,“你怎么会今天忽然回来?”      “我猜文霏也快和你摊牌了,想回来看看大团圆,没想到会是这样。”      “人算不如天算。”      “真是讽刺。”梅凤亭侧眼打量了他一眼,“你站起来了,她却看不见。”      “她会好起来的。”      “我相信,只是太可惜了。”梅凤亭揉了揉眼眶,“筱筱那孩子,我看着她出生长大,没来得及叫你一声爸爸,叫我一声外婆。”      “以后还会有的。”康南铭也叹了口气,“孩子。”      “孩子,”梅凤亭喃喃重复了一遍,下意识摸了摸手腕,抬起来,“南铭,还记得这个吗?”      “你这里受过伤?”      “你小时候,我带你走,你不乐意,在我包里放了鞭炮。”      康南铭拧着眉想了想,“我那时最恨你为了拉琴扔下我和爸爸。”      “对不起,妈妈。”      梅凤亭从未想过这辈子还能听到这声道歉,不由自主的抱住康南铭,颤抖着嘴唇说:“孩子,我好想你爸爸啊。”      这个晚上,大概谁都不会睡的安稳。冬季天亮的晚,第二天康南铭起床的时候,已经是大太阳了。      他穿着睡衣在厨房倒水,传来一阵门铃声,他过去开门,愣了好一阵,才辨别出是谁:      “刘明逊?”      桃花眼布满一圈浅浅细纹,五六年,他也老了许多。      “我能进去说话吗?”      他似乎并不讶异康南铭站着开门。      “先进来吧。”康南铭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,但实在是不知道还能和他有什么交集,“你最近在拍什么片子?还是文艺片?”      他退出娱乐圈后就很少关注新闻,文霏离开后也只专心于画画和她的新闻。      刘明逊惊讶了一下:“我这几年一直没拍电影,在准备剧本。”      “是嘛。”康南铭将两本水放在茶几上。      “叶湄走后,”刘明逊搓了搓手,“我一直在想以她为原型构思一部电影。你知道,她不是那种人。我是说,即使那些事情是真的,也被大众误读了。”      “所以呢?”康南铭很久没人提起叶湄了,心里抽疼了一下,“你写你的剧本,来找我有什么事吗?要来向我找素材吗?”      “其实我已经写好了,背景在民国,《梦中镜》的姐妹篇。”      好遥远的事情了,那部电影,康南铭仿佛又看到了舞女装扮的妖娆女郎。      “你五年前就退出圈子,所以不知道,我现在已经不像从前了。但是这部片子我一定要拍!”刘明逊突然绷直了身子,“女主角石瑶来演。”      和叶湄有几分相像,但是她和刘明逊之间的纠葛,康南铭问:      “她同意了?”      “对,所以我想请你演男主角。”      “你应该是昨天看到我和文霏的新闻才知道我站起来了吧?”康南铭拍拍膝盖,“那是偶然,我并不是造势复出,我不会接拍任何电影。”      “实际上,”刘明逊并不意外,“实际上我是实在找不到人了,这部片子的投资都是我个人积蓄。没有人看好,自然也没有人会接,我想你念在叶湄活着的时候的情分,会答应。”      康南铭迟疑了一下。      “这样吧,”刘明逊也不再咄咄逼人,从包里掏出一本册子放在茶几上,“这是剧本,你看看再决定。”      刘明逊见他拿起来翻看,起身告辞。   “   等等。”康南铭打开第一页,似乎就已经有了决定,“刘导,希望我们这次可以合作愉快。”      刘明逊走后,康南铭回了书房,一字一字把剧本看完已是下午,打开手机拨了电话。      “周豫,最近如何?”      “就那样。”      “还在非洲?”      “对。”      “回来吗?”      “又快到冬至了吧?”      “是啊,时间真快。”      “那冬至见。”周豫笑了笑,“喂,这次回去,咱们打场球吧?”      “行。”      “上次打球还是大三吧?”周豫有些怅然,“你当时临时被叫去试镜,没想到再打球会是十六七年后。”      “好了,做医生的人,哪有你那么容易感伤的。”      “南铭,我还是很难受,叶湄都是我给逼死的。”      “别这样想。”康南铭想起什么,劝道,“照你的说法,筱筱就是文霏害死的。别太钻牛角尖,都是命。”      康南铭听到他在吸鼻子,缓缓的说,“周豫,好好珍惜以后。”      周豫凄然一笑,“哪怕以后是空白。”      康南铭心事重重的挂上电话,忽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巨响,他慌里慌张的赶过去。      “文霏!”      他扶起地上的她,旁边的模特歪倒的摔在地上。      “我想拿柜子里的布。”文霏嘟着嘴揉手,“筱筱长大了,穿的衣服我想自己做。”      康南铭替她揉手,温声道:“好,等明天,我把这里布置成工作间,你想做多少都行。”    ☆、重游   傍晚下戏回到家,梅凤亭在厨房里做饭,油烟机轰隆隆的响,梅瑾之在落地窗前拉京胡,咿咿呀呀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十分尖利。      康南铭踩着拖鞋往里走,捏了饭桌上餐盘里的一根猪耳朵往嘴里塞,被端着汤出来的梅凤亭打了手。      “脏死了。”      康南铭像个孩子似的讪讪一笑。      “快上去叫文霏下来吃饭。”梅凤亭若有所思的说,“她现在一做筱筱的衣服就很安静,什么都听不见似的。也不知道这种情况是好还是不好。”      康南铭指指厨房:“妈,你再不进去就要糊锅了。”      梅凤亭飞快的奔回去,康南铭侧身,有些沉重的上了楼。      主卧室改成了工作室,短短两周,那些图纸上的童装就变成了成品。康南铭看着脖子上还挂着皮尺,在桌上写写画画的文霏。      如果精神没有失常该多好。      “下去吃晚饭了,吃好了再做。”      她像是没听见,眼神专注无比的盯着笔下的线。      “文霏,等你做完了,筱筱的衣服,我们办个服装秀好不好?”      她回过神来,缓缓的转过身,笑着点头。      晚饭过后,文霏又回到工作室,康南铭便也到这个房间背剧本,起身去倒水的时候,文霏抖落布料时掀起的风,吹翻了剧本。      她起身拾起,瞥到了什么,呆立在那里:      “叶梅?好熟悉的名字。”      她很少开口说话,康南铭听到了,赶紧到她身旁,镇定的满眼期待的问:   “你记得她?”      说完就犹豫了,关于叶湄的去世,也许她还是不要想起来比较好。      “我的朋友,也叫叶湄。她是个很好的人,漂亮,善良,很会演戏,声音也很好听,但是命很苦。”      “是嘛,我也有个叫叶湄的朋友,说不定我们认识的是同一个人。”康南铭有些于心不忍,但是还是说道,“不过她在五年前就去世了。”      “你肯定很伤心吧?”文霏摸摸康南铭的脸,有些同情,转而又是庆幸的语气,“我的叶湄现在还活得好好的,我每周都会和她通信,她告诉我她在那里生活的很好,孩子们都很可爱,这几年是她过的最快乐的时光。”      康南铭听着,不忍打破这份幻想,生怕刺激到她,便岔了话题,“你要赶紧做完这个系列,秀场的场地我已经定好了。”      文霏对他莞尔一笑,忽然间抬头,康南铭也扭过身去:   “妈,你怎么上来了?”      “我有话和她单独说,你先下去。”      等康南铭把门关上了,梅凤亭轻轻的拿过文霏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,抿抿唇:   “文霏,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。我当年离开前说过,如果有一天你有了孩子,你会明白我选择康震而不是康南铭的理由。”      “可是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。”梅凤亭凝视她的眼里流下两行泪水,“筱筱不会怪你的,那不是你的错。”      文霏不发一言,眉目间是一种扭曲的呆滞,然而梅凤亭也迟迟没有离开的意思,一直握着她的手不松开,像是要她不再回避。      “可是,我怪我自己啊,我觉得是我的错啊。”文霏半痴傻半清醒的说出这句话,梅凤亭愕然的起了身,一脸无奈。      ***      文霏的个人服装秀定在半月之后,场地定在当地的一座老教堂。康南铭因为《再回首》电影复出,但从未公开接受采访,文霏自那次公共场合失态之后,也再无动态。所以这场对外开放的服装秀受到了多家媒体的重点关注。      石瑶、刘明逊、梅凤亭、霍磊、赵宇白,还有翁盈盈和amiee、cathy都来了,由于文霏的国际地位,不少外媒记者也涌入秀场。      康南铭在后台整理文霏最后出场的服装,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,回身一看:   “周豫!你怎么回来了?”      “冬至了,回来看看叶湄。”周豫平和的说,侧头瞧了一眼文霏,“带她去医院看看吧,催眠治疗什么的也许有效,不能老呆在家里。”      “好,等我那部戏杀青了。”康南铭拍拍他的肩膀,“你快去座位上坐着吧,马上就要开始了。”      一个个模特在T台上走过,直到最后设计师出来谢幕,闪光灯突然噼噼啪啪闪了起来。      康南铭搀着文霏,她小心翼翼抱着一个娃娃出来,像是不适应镁光灯,微微往后缩了一下。      服装秀,璀璨灯光照耀下的T台,她的女儿和丈夫。和梦境中那么像的场景。文霏的眼中闪光一阵清凌凌的光,侧头一望:      “你站起来了?”      康南铭看她有神的双眼,喜出望外的握住她的手,直点头。记者们也将手中的相机放下来,全场      默然一片。      “可是,我的筱筱为什么没有长大呢?我新做的衣服她还是穿不了。”      ***      冬至这天,墓园的人格外多。周豫在园区门口买了束白色的菊花,就往里走。扫墓的老老少少,都带着笑,死者已经长眠多时,悲伤早已冲刷过半。      但是这几年,随着年龄的增长,周豫脑海里的叶湄却越来越清晰,每年两次的扫墓时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。      叶湄的墓地在山顶,很大的区域,很气派的墓碑,所以路人并不多。周豫走上去,却看到一个静静立在那里的人。      穿着黑色的长外套,梳着马尾,发色暗淡,背对着他。      “你是谁?快下去。”      周豫知道自己是唯一会来扫墓的人。      那人闻言,僵了背脊,无法转身。周豫以为是来挑事儿的,谁料一走进,却看到那样一个熟悉的侧脸。      有了细纹,不再细腻白润,不施粉黛,却眉目清澈。      “叶湄?”周豫猛地抓住她的肩膀,双目惊讶,“真的是你?你,你,还活着?”      “我,”叶湄不敢看他,支支吾吾的,“我,周医生,您好。”      “又来这套!”周豫想起她之前一到关键时刻就避而不谈装生分的样子,单刀直入的问,“所以这几年你到哪里去了?”      “我去山区,之前是避风头,后来习惯了那里的生活就不想出来了。最近文霏的信没有来,我打听了一下看到新闻,所以才回来,顺便来这里看看。”      “所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?我这几年一直以为,”周豫将那束菊花往墓碑上的遗像重重一扔。      “我怎么告诉你?”叶湄垂下头,“那些都是真的,我没法面对你。”      “都是过去二十年的事情了,即使你当时觉得无法面对我,过了几年也该想明白了吧?”周豫双手叉在腰上,“我这些年都在非洲,我和家里断绝来往,你既然和文霏联系,总该知道我的情况吧?为什么不告诉我,让我一直因为你的离开自责难过?”      “你会遇到更好的,我不想去打扰你的生活。”      “你!”周豫气得虚指了指她,然后一把将她抱住,“当时的新闻是吴太太通知的媒体,第二天我就看见她和吴叔叔大摇大摆的办结婚周年酒席。叶湄,那些都不是你的错,你以前错过,但你也改好了。没有什么更好的,你就是最好的。”      叶湄不禁鼻头一酸,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,也渐渐依附上去。      “叶湄,这些年你变了。”周豫摸着她粗糙的手,蹭了蹭她疲倦的额角,微笑道,“但是你始终是你,我也始终是当年的我。”      ***     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,文霏的精神状况已经稳定了许多,除了觉得筱筱还活着之外,其他的都恢复了正常。电影杀青之后,康南铭决定带着文霏出去旅游,到处走走逛逛,放松心情,也许对病情会有所帮助。      在纽约转了一圈,康南铭决定和文霏会olive street逛一趟。上了出租车,那个华人司机打量了他们好几眼才惊讶的说:      “你们就是那年从rose duchess上车的客人吧?”      “什么?”康南铭一怔,认出他的扁脸和眯缝眼,接着不可思议的笑道,“是你啊,师傅,真是巧了。”      “嘿嘿,后来我才想起来那姑娘就是文霏嘛。这样想想,我可是最早发现你们俩相遇的人啊。”司机忽然转了口气,“怎么了,她身体不舒服啊?”      康南铭看着一直呆呆望着窗外的她,挤出笑容说,“还好,就是故地重游有些伤感。”      等下了车,康南铭和文霏就看见那一排高高的梧桐树和砖红色小楼。书屋还经营着,柜台上坐着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。      文霏出来才发现外头还蹲着一只大金毛,咬着她的裤脚不让走。文霏讶异,让康南铭去不远处的小摊贩买了个热狗。      “吃吧。”文霏见它闻闻不吃,便要起身,“那我走了啊。”      那只金毛忽然头一伸,吧唧吧唧咬个不停。      “文霏。”      “恩?”      “我们把这只金毛带回去吧,”康南铭认出了它就是当年综艺节目上的狗,轻声道,“刚好芥末也缺个伴。”    ☆、好久不见   在纽约第二天的那天晚上,康南铭就接到了来自文老太太的电话,说是许敏的胃部查出来肿瘤,检查报告说是恶性的,需要马上进行手术,叫文霏赶快回来。      连夜飞回省城,康南铭刚把车开进医院,就透过车窗看到文老太太等在住院部大门口。      康南铭停好车,和文霏一起下来,上前一左一右的扶着文老太太。      “什么时候手术?”康南铭想起了胡杏洲的事情,心里一慌,嘴上还是劝道,“妈妈,会没事的。”      “哎,”文老太太拍拍他的手,“我这一把年纪,怎么不是我得病。虽然我一直嚷嚷着不喜欢许敏,可心里也知道这些年她为霏霏,为东子做了很多。我也没有女儿,不知道怎么疼闺女,现在只能尽力照顾她。”      康南铭沉了沉眸子,“妈妈,她会懂的。她一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,嘴上和您过不去而已。”      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文老太太拿手绢擦了擦眼角,然后忽然惊讶的说,“霏霏呢?她刚才不是还在我边上吗?”      康南铭一皱眉,“奶奶,你先回去陪妈妈。我去找她,你就和妈妈说路上堵车,我们晚点到别让她担心。”      医院走廊上都是人,他问了半天路人都没有头绪,直到有个大肚子的女病人告诉她妇产科手术室   那边有人在闹事,康南铭才恍然大悟。      他站在走廊的那头,看到文霏哭花了脸,抓着病人家属的手臂晃来晃去,念念叨叨的。      “我们走,别给别人添麻烦。”康南铭赶过去,拦下她的手,把她往身后藏,转身对那些病人说,“对不起,对不起,我太太受了刺激情绪比较激动。”      他一边鞠躬,一边带着文霏往远处走,到了楼梯间,才长嘘一口气。      “孩子,他们救大人不救孩子?”文霏搓着手,低声说,“他们怎么可以不救孩子呢?”      康南铭深深叹了口气,自言自语道:“文霏,有时候我真的希望,当时你先去救筱筱。”      他等文霏情绪缓和下来后,带着她回到了许敏的病房,许敏在病床上休息,只有文老太太在。她把文霏提到病床旁,许敏立马醒了,拉着她的手,见她双眼还是和以前一样空洞,哭咽道:      “我真想在走之前再见你一面。”      文老太太一听,红着的眼睛眨巴了一下,把文霏带到门外,生怕许敏再受到刺激。      见康南铭也跟了出来,文老太太嘱咐道:   “这几天你在这里照顾,我带着文霏到乡下去,我和她大伯看着她,白天在带她到医院。”      ***      这天是许敏动手术的日子,文老太太忙着收拾东西,一个没留神,再出来的时候,客厅里的文霏已经消失了。      冬日七八点的上午,虽然有太阳但是天还很冷。文霏走着走着,就到了湖边,蹲在鹅卵石地上打了几个水漂,忽然湖中央的几朵水花迟迟不散。      她这才发现是有人落水了,眼神执着的可怕,脱了鞋子和帽子就往里头一跳。      约莫四分钟后,文霏终于一手抱着落水的孩子,一手划水,上了岸。      “醒醒,快醒醒。”文霏浑身颤抖,但是拍打在孩子脸上的手还是轻的。      等小女孩终于呛了几口水醒过来,文霏忽然紧紧抱着她,满是水渍的脸上流下两行热泪。      “对不起,对不起,我当时没有救你。”文霏的脑海里渐渐清明起来。      “谢谢阿姨,”小女孩说,“谢谢阿姨救我。”      “对不起,我没有第一时间去救你。”      “可是阿姨,愿意冒着生命的危险来救我,我真的很感谢阿姨。”小女孩说道,“下次我再也不乱玩水了。”      许敏的手术在下午,接到了文老太太的电话,康南铭立刻就驱车赶了过来。文老太太在家附近找不到,怀疑她自己坐公车进城了。      康南铭站在家门口的槐树下,遥遥望了望,转身和文老太太说了声,就立马跑了出去。      他到了湖边,看到文霏将孩子递给那个头发蓬乱的中年妇人,和她直摆手说不用谢。      他的眼神触到了她的目光,不再是空洞与茫然。      康南铭缓缓过去,紧紧拥抱住她。      “小小,你回来了。”      “是啊,好久不见。”      ***      半年之后。      早晨,文霏牵着金毛,康南铭牵着白贵宾,刚遛完狗狗回来,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院门前。      “南铭,兴致够好的啊。”叶湄下了车,身上是简单的白棉布裙,狐狸眼中的眼神淡而远。      “起得早而已。”康南铭侧过身,看见下了车的周豫,“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啊?”      “不办酒,旅行结婚。”周豫的手往裤子口袋里一插,昂首笑道。      周豫永远不会和家里人联系了,康南铭知道,他已经和叶湄住到她在北京的房子里去,当年过户给了小雅,现在物归原主。      “今天难得,我们中午出去吃吧?”文霏想了想说,“就去吴阿姨家,我出过国那么多年,想死她家的农家菜了。”      康南铭一惊,接着以眼神询问周豫,见他点了点头。      “不行,我不想去。”叶湄高高的一挑眉,“我在山区住了那么久,都吃腻了。除非……”      “除非什么?”文霏撇嘴,知道她冲着自己来。   “我们以前上的那个真人秀,说是五年后会把照片寄过来,肯定寄到你这里了,拿给我路上看,我就去。”      文霏笑着说,“那还不简单,你等着。”      叶湄和周豫上了车,康南铭把两只狗狗安顿好,也从车库里把车开出来。文霏抱着一本相册出来,还带了些特产到车上准备送给小镇上的吴阿姨。      清澈的天空下,两辆汽车扬长而去,欢声笑语,也许爱有天意。  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布受天下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